第36章 ☆、庚娘(五)
自從昨天離開了王家,白菁菁心裏頭一直惴惴不安,有種不祥的強烈預感。今夜是庚娘的洞房花燭夜,白菁菁始終放心不下她,之前交給庚娘的傳音符一直沒有動靜。最終白菁菁還是離開了客棧,直奔王家而去。越接近王家,她的心就跳得越快。似乎要驗證她的預感,她剛一接近王家的外牆,街道上的犬吠聲就此起彼伏地冒了出來。白菁菁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一聲糟糕,腳不停歇,飛身跳進王家內院。庚娘的新房處此刻正是燈火通明。
白菁菁堪堪在庚娘揮刀自殺時趕到,她還不及驚呼,一揮手,掃滅屋內的所有燈火,然後縱身躍入房中,伸手一抓,将庚娘扯了過來,咻忽間兩人便從原地消失。
房內的衆人還未從庚娘自殺的意外中反應過來,就覺得屋內刮進一陣寒風,瞬間吹滅了所有燈火,所有人都被迫陷入了黑暗之中。待重新點燈,發現庚娘靜靜躺在王十八的屍體跟前,脖子上的血流了一地,她手上還緊緊握着一把沾滿鮮血的利刃。見此情景,衆人臉上的表情更加駭異。王十九也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家喜事變喪事,新郎慘死,新娘自殺。天一亮,庚娘的烈舉轉瞬間便傳遍了大街小巷,官府立即上門查抄了王家,果然搜出了幾口帶有金家印記的大木箱子。待箱子一拆開,發現裏面塞滿了墨寶字畫、絲帛綢緞。王十八見財起意,殺害金大用一家的事情确鑿無疑。
揚州人士感念庚娘是難得的烈女子,商量好了替她出殡,為她建造一座墳冢。他們集聚了一群人,為庚娘準備了珠冠袍服、金銀首飾和上等棺木,将庚娘葬入南郊墓地。當日來送殡的隊伍有幾千人之多,人人在墓前虔心朝拜。
此刻真正的庚娘卻并沒有自殺,棺木裏裝的屍體不過是白菁菁用紙人變得。庚娘戴着白色的帷帽和白菁菁二人隐在祭拜的人群之中,遙望着那座碑上空無一字的衣冠冢。庚娘面上無喜無悲,又似喜似悲,帷帽下清麗的臉龐上緩緩滑過兩道晶瑩的淚痕。
白菁菁察覺到她波動的心情,悄悄伸手握住庚娘的手腕,随即拉着她轉身擠出了人群。庚娘身形踉跄了下,腳步微微停滞,緩緩回過頭,深深看了眼墓碑,這才随白菁菁離開。
待回到馬車上,庚娘才摘下帷帽,白菁菁解下身上的水壺遞給她。庚娘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就蒼白着一張俏臉,朝白菁菁搖了搖頭。白菁菁也不再勉強,把水壺收好,掀開車簾的一角,朝坐在車轅上的大叔喊了聲:“沈伯,可以出發了。”
沈伯回頭爽快地答應了,嘴中駕地籲了一聲,揮動馬鞭一甩,馬車便啪嗒啪嗒地跑了起來,朝衢州的方向奔馳而去。
白菁菁坐回車廂裏,發現庚娘倚着車窗,還維持着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發現白菁菁在看她,她擡頭幽幽地瞥了眼白菁菁,嘆息道:“我活着也不過是具行屍走肉,你又何必救我。我真希望那棺木裏裝殓的是我的屍體,也好一了百了。”
白菁菁握着她的手,表情嚴肅地看着她,不容分辨地說道:“你說的沒錯,過去的庚娘已經被葬在了揚州。如今的你得聽我的命令。你的命是我救下的,你已經沒有自由了,不準你随意說一了百了的話。”
庚娘嘴角動了動,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到底沒再反駁。
待到了衢州,白菁菁便找到了張府,果然邵士梅早已離開。聽聞邵士梅在此養傷了數月,她着實吓了一跳。難怪師父一直沒去陝西找她,原來他也受了這麽重的傷。邵士梅留下的信函中說道,他帶着單敏光回崂山懸門,不日即歸。他與衢州城外的白雲觀觀主相熟,囑咐白菁菁暫時去白雲觀借住,靜候他歸來。
眼下連落腳的地方,師父都替她考慮到了,白菁菁手上握着信函,心中湧動起一股暖融融的熱流。在這個世界,有一個人時刻挂念着她,替她着想,為她安排好一切,說實話,她覺得那種無依無靠的孤獨感似乎減輕了許多。
依照邵士梅的安排,白菁菁帶着庚娘順利住進了衢州城外的白雲觀。
而此時邵士梅也在和玄機子細說一路上的見聞,當然這其中也包括白菁菁的事情。邵士梅剛回山門就被一連串的消息打懵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和玄機子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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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來那天,玄機子和邵士梅說到他時日無多,過後卻再也沒提起。邵士梅多次開口問玄機子,他卻一直三緘其口。邵士梅深知師父的脾性,不好再苦苦追問,便轉而和他說起白菁菁的事情。
“師父,我在山下遇見一個女童,體內氣息十分古怪。好似人又好似妖怪,魂魄隐隐懸浮在身體之外,氣息十分不穩。我與她相處了許久,仍未找到症結所在。不過這女童本性純善,我并未發現她有不妥之舉。據她所說,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她雖不曾明說,不過第一次見面時她曾問我,人的靈魂能不能附到書本之中。我猜測在她眼中,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只是一本書籍。”
玄機子越聽邵士梅說起白菁菁,越是滿臉的興致勃勃,“竟有這種等事。我本以為長清那老兒附身官宦子弟已是天下間難得的奇聞,不想還有人能附身書本。那你為何不曾帶她回師門?”
邵士梅神情稍微有點黯然,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吧。玄機子看到他的神色,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暗暗記在了心中。
邵士梅這才開口說道:“怪徒兒無能。我一時魔怔,糾結于修道到底是順其自然還是人定勝天,竟走入歧途,差點将多年的道行毀于一旦。幸虧單道友救了我一命。白菁菁也因為替我擋了一劍而身受重傷,陰差陽錯之下,我便與她失散了。我還有一事未禀報師父,還請師父原諒徒兒的自作主張。”邵士梅說完鄭重地朝玄機子跪拜行禮。
玄機子按住他的肩膀,疑惑道:“何事令你如此不安?”
邵士梅斟酌了一番,這才開口說道:“我因不放心白菁菁的身份,便将她帶在身邊,雖未定下師徒名分,但卻有師徒之情。如今,我想懇請師父,同意将她收入本門門下,我定會悉心教導她。我雖還不能确定她的身份,但我會時刻看着她,一定不會讓她行差踏錯,犯下任何罪行。”
玄機子扶起邵士梅,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既如此看重她,她必是個好孩子。也罷,今後這懸門都要交到你手上,你可便宜行事。”
“師父,你放心,我會好好接管懸門,把它發揚光大的。”邵士梅臉色一松,不禁流露出孺慕之情,不顧玄機子勸阻,又跪在地上,朝玄機子磕了幾個響頭。
玄機子喟嘆了一聲,“辛苦你了。你也不必執着于要把懸門發揚光大,只要不讓懸門斷了傳承薪火,為師就放心了。”
邵士梅又問道:“師父,你這般仔細教導單敏光,是否有深意?”
玄機子擺了擺手,“這事我還要斟酌斟酌,你若無事,便退下去吧。至于你修道上的困惑,為師将你領進門,就只能幫你到這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己領悟。若是你實在不得其解,去後山山洞清修一段時日吧,你會有所體悟。”
邵士梅嘴中應了一聲,緩緩退下。待走出房門,他心中暗忖道,師父說得對,或許他是時候去後山清修了。
他這一去,竟在山洞內的石壁上發現先人留下的字跡。他立刻盤腿坐下,參詳這些飛龍舞鳳般似癫似狂的字跡,不小心入了迷,一下子陷入了物我兩忘境界。此機遇可遇不可求,玄機子見邵士梅一進山洞就許久未出,便知他有奇遇,只吩咐靜言小道童每日定點将飯食送到洞口,其他一切都不必理會。
山中無甲子,洞府之中更是無歲月流轉之感。待邵士梅餓了幾日,未曾見到靜言放在洞口的飯食,他一下子從迷茫之中掙紮出來,整個人這才完全清醒。邵士梅清醒過來一運法力,發現原先破損的丹田已經被修複完整,法力在經脈內流轉自如,暢通無阻。他忍不住清嘯了一聲,山洞洞口的石板應聲碎成粉末,粉塵洋洋灑灑漂浮在空中,緩緩墜落到泥土之中。
邵士梅面上不禁露出一絲喜色,一蹬腳,縱身躍出了山洞,飛上了樹頂。他身輕如燕,輕盈地樹冠間跳躍。直到将充盈在體內的精力發洩幹淨,直到耗盡體力,邵士梅才停下了腳步。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發現身上的道袍落滿了灰塵,全身上下淩亂不堪,他不禁拍着腦袋失笑了,擡起腳步便往懸門大殿走去。
他卻不知他出關之時,天地早已變色。短短幾月的時日,卻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