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琴曲淙淙娛耳音

(六)琴曲淙淙娛耳音

五月十八日未時将盡,一輛由兩匹白馬所拉的華麗馬車噠噠奔向骐骥大街。

當馬車停在離蘭郁園不遠處的小路旁,錦衣大漢跳下馬,掀開車門前的雲影紗簾,将其卷起挂上,一個十三四歲的侍童捧着一個禮盒躍下馬,手搭涼棚欣然道:“公子,蘭郁園到了!”裏面的人“嗯”了一聲,和聲道:“對鮑老板說話時注意禮節,确保能順利請出‘玉音娘’,去吧。”雲影紗簾再次放下。

不多時,蘭郁園的園主鮑媪交代,有兩位年輕公子派遣家奴來花了六十兩銀子,他們的馬車停在園外等待,特地要與她相見一日,并點了一首李白所作的《舞曲歌辭?白纻辭》,指名要樓妩月奏彈歌唱——此曲是蜀地秦樓楚館中流傳的名曲,因為曲高時長,音域和氣量不足的人難以詠唱。

丫鬟綠漪掀開竹簾,見樓妩月正在裏間對鏡插簪子。綠漪阖上門,走近她道:“按你的吩咐,我已拿着印章鮑媽媽那兒做了迎客的記錄,并将那兩位客人安置在外廳,說你正在梳妝換衣,稍後就到。”

樓妩月道:“謝了。”綠漪擔憂道:“師姐,你前兩日與東溟邪教的細作交手,手臂上受了傷,還是推說病了比較好。”樓妩月放下道:“不,我還是過去吧,以免招致附近潛伏者的懷疑。”

樓妩月換上長衫,研了墨錠,提筆将一串特殊字符寫入紙條,卷成兩卷紙條裝入一對竹管,用火漆封口,對綠漪道:“我寫了兩封密函,一封給寒英師姐,一封給師父,告訴他們我幾日後的行程。”

綠漪走到閣樓頂的鴿籠前,取出兩只信鴿,把竹管綁在鴿腿上,将它們先後放飛,然後對正在找物件的樓妩月道:“木槿軒的兄弟姐妹會很快收到訊息,但姐姐手臂上有傷,彈琴曲會牽動傷口。”樓妩月從書櫃下拿出一個漆雕圓盒,打開蓋子道:“沒關系,寒師姐将遮疤痕的人皮膠給了我,一旦粘好了,只要洗浴時傷處不碰水,在彈奏時忍一時疼痛,別人是不易發現的。”

樓妩月掩飾好傷痕,又道:“待會若稍有異樣,只要我不做暗示,你千萬不要冒險行事。”綠漪點頭道:“我明白。”

一盞茶過後,兩位公子被領上茜香閣。過了一會兒,只見珍珠簾開,姍姍走出一名麗人,施禮道:“二位公子久候,妩月來遲。”陳公子微微一笑:“無妨,靜候佳人,于情于理。”

只見她面若白雪凝膚,頭梳元寶髻,發髻前中央戴着一支玉鳳叼珠釵,鳳口中粉色的珍珠串挂至額前,玉珥玉镯,披挂一身繡滿蓮花的水紅色長衫,月白色百褶裙,端坐在琴桌後,桌旁獅子形香熏爐中沉香袅繞。

玉竹簾幕對面的案幾旁,盤膝坐着兩位十七八歲的少年,丫鬟綠漪在一旁替他們揮扇奉茶。

樓妩月見其中的文姓客人身穿寶藍錦衣、外罩石青色夾衣,衣擺領口皆繡有精致的菱形花紋,五官俊朗,皮膚有着陽光曬過的健康蜜色,眼角眉梢還帶着少年人的稚氣與輕狂,另一位陳姓客人着淡黃麻衣,腰束一條雪青色鑲紫英石的銀絲帶,他的五官輪廓還算俊美,不過秀目中略帶幾分疏離。

桐木琴端放在方桌上,琴轸懸于桌右。樓妩月垂首轉軸撥弦,試音幾次後,柔荑熟練揮動七弦,《白纻辭》前曲如珠玉滾落一段後,她開始啓朱唇歌吟:

“揚清歌,發皓齒,北方佳人東鄰子。且吟白纻停渌水,長袖拂面為君起。寒雲夜卷霜海空,胡風吹天飄塞鴻。玉顏滿堂樂未終,館娃日落歌吹朦。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黃金,垂羅舞榖揚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吳歌動君心。動君心,冀君賞,願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青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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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妩月吟唱前兩段時,文公子搖晃着頭,且合着拍子用折扇擊打手心,唇角上揚,聽得津津有味。陳公子則含笑沉默,時而望向房內物品,時而用瓷胎竹編的茶具品茗,當他端起杯盞仰脖飲茶時,側面的曲線幹淨利落。

當她唱到第三段“吳刀翦彩縫舞衣”時,對面的文公子則和唱起來:“明妝麗服奪春輝,揚眉轉袖若雪飛。傾城獨立世所稀,激楚結風醉忘歸。高堂月落燭已微,玉釵挂纓君莫違。”

樓妩月彈罷琴曲,依依忙為其掀開玉竹簾。樓妩月步出簾幕,向文、陳二人欠身道福,文公子見到對方的面容,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展顏一笑:“聞弦歌而知雅意。樓姑娘色藝雙絕,若是能輕舞一番,會更絕妙。”

陳公子淡淡笑道:“古人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笑複歌,而今聽了‘玉音娘’的淙淙仙音,才知道眼前天飄塞鴻、月寒江清之景,亦能彙于琴曲中再現。”

樓妩月嫣然道:“兩位雅客謬贊了。”陳梓青起身,走到門口擊掌三次,侍童小軒端了茶盤進來。陳梓青對她莞爾道:“久聞姑娘懂得品茶,這是上好的西嶺毛峰,還配有一碟子果脯。”

原來他早命小軒端來茶水和幾盞點心,守在門口。

熟料在将茶水端上桌時,小軒不慎弄倒了熱茶盞,潑了樓妩月右手一袖子。小軒連聲道歉,陳梓青愠怒道:“小軒,你怎麽毛手毛腳的?!”

“公子莫怪他,我沒事兒。”樓妩月安撫小軒後,卷起自己的袖子,用絲帕擦拭水漬,并讓綠漪去裏屋重拿一件淺藍色外衣。

她換好衣衫後從屏風後走出,對陳、文二人笑道:“妩月還會品香,請公子們來裏間一觀。”

他們步入茜香閣間西側,但見房內壁上染上晚霞的殘金色,屏風前有棕紅色矮幾和彩繪的插着孔雀尾羽的大瓷瓶,各種色彩的透明香水瓶和各種形狀的香塊擺放在桌臺和镂空的陳列架上。

正當他們欣賞香料藝品時,丫鬟綠漪進來對門邊樓妩月輕聲道:“小姐,我在桌角下的地毯上拾到一把精致的小彎刀,不知是不是這兩位公子落下的?”

樓妩月拿起刀,眉心一蹙,心想:“這刀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正要問時,那文公子已瞥見小彎刀,接過它收回腰間,笑道:“你看我,都不知這裝飾刀何時滑落了。”樓妩月也嬌笑道:“無妨。公子若落下這刀,妩月會替你好好保管它,一直等你再度來訪相還。”

品香之後,三人悠悠品嘗蘭郁園精致的茶點,不知不覺已是戌時二刻。

陳梓青笑道:“在下和文賢弟想同樓姑娘到園中的鴻飛池橋邊賞月敘談,不知可否賞光。”溫風瑜合扇一拍手心:“陳兄的話正和我意。”

樓妩月見他倆面帶笑容,彬彬有禮,也不好冷淡回絕,只好說:“既然二位公子有雅興,妩月自然願意陪同。”于是她披上一件粉色披風,帶他們出了茜香閣。

三人步入栽有花木的後院曲徑,來到鴻飛池橋畔。只見花樹間環繞着一泓清池,池面的水氣氤氲在朦胧月色裏,輕盈似夢,螢火蟲如碧綠的小星,在草叢塘面之間穿梭。

溫風瑜秉着紗燈,望着用羅扇撲流螢的樓妩月道:“樓姑娘琴藝絕妙,音色婉轉,又懂茗茶之道,不知姑娘可否善舞?”樓妩月收扇笑了笑:“難道公子聽說奴家獻過舞?”溫風瑜搖搖頭:“沒有。我感覺方才姑娘撲流螢的身姿很敏捷,何況以姑娘的才思,不可能沒學過舞曲。”樓妩月嘆了一聲,道:“不瞞公子,妩月少時曾經學過古典舞,不知挨了教習師父多少打罵,現在也算苦盡甘來。不過,妩月只在端午、七夕、中秋三日獻舞,望見諒。”

他們走到池畔,聽到陣陣蛙鳴,樓妩月聞到一陣清雅的芬芳,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贊道:“好香。”陳梓青一指不遠處道:“瞧,那邊柳樹下有一簇花!”樓妩月側過身,果然見到一叢潔白的月光花,她欣然奔去,蹲在池邊采撷起來,陳梓青與溫風瑜亦提燈緩步走近樹下。

三人又閑聊了一會,戌時三刻,溫風瑜與陳梓青告辭,樓妩月也緩步返回客棧。

樓妩月捧着月光花回到茜香閣,綠漪阖上門,端來水盆與手巾,笑道:“小姐,看起來你們散步時聊得很開心,到底聊了些什麽有趣的事?”樓妩月換下外衣,疲倦道:“不過是在池塘、花樹間閑逛,撲撲流螢、采些香花罷了。”

綠漪卻不滿足于這樣的回答:“嘁,哪有你說得如此簡單,詳細點嘛。”

樓妩月朝她擠了擠眼睛,對綠漪道:“我渴了,想喝杯茉莉花茶,勞煩你啦。”綠漪心領神會,于是兩人走進裏屋。樓妩月嘆道:“今日果然處處陷阱。”

綠漪拉住她的手腕,忙問:“莫非那兩位客人的言行露出了馬腳?”

樓妩月點頭道:“今晚侍童小軒端給我的那杯茶,并不是他失手弄翻的。”綠漪想了片刻,恍然道:“他想借此試探你的臂上有沒有預期的劍傷疤痕!幸好師姐你早有防範。”

樓妩月又冷笑了一下:“方才在鴻飛橋畔,姓陳的公子用賞荷作借口,想再度試探我。”綠漪吃驚道:“竟有此事?”

樓妩月道:“我在池塘邊采月光花時,身後的陳梓青似乎對着我腦後作勢揮掌,事後卻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還主動替我采摘起花朵來。”

綠漪一捂丹唇:“揮掌偷襲?你是在水中倒影裏看到的?”“不是。”樓妩月搖頭道,“水中倒影何其模糊,我是根據腳步聲和腦後的掌風聲來判斷的。”

綠漪急道:“那你有沒有避開他?”樓妩月沉靜道:“沒有,我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繼續俯身摘花,他也于瞬間撤了掌力。”

綠漪頓時領悟:“既然陳公子有意在你身後佯裝出手擊殺,而你不知閃避,他才能打消了疑慮。”樓妩月蹙眉道:“我擔心姓陳的極可能與我派的仇家有關系。”

綠漪若有所思,接口道:“至于那個文公子,我猜他不是王孫貴戚,就是江湖富家子弟。”

樓妩月臉上飛閃過一絲驚詫,旋即悠悠道:“為何你篤定他出身富貴?”綠漪道:“我不是在桌角下的地毯上拾到一把精致的小彎刀嗎?”樓妩月道:“莫非那把刀很特別?”

綠漪沉聲道:“我查過兵器譜資料,它是一柄紫璐刀,刀柄和刀鞘用紫英石和綠松石做裝飾,質地堅硬,只有貴族和世家人士才有資格佩戴。而文公子說話有湘北口音,說不定與湘楚王府有關聯。”

樓妩月略一點頭,托腮思忖起來,但聞“撲棱棱”幾聲輕響,軒窗外飛進來一只灰鴿子。樓妩月連忙端來鳥架,灰鴿子立即乖乖停在架上,她打開架邊的瓷罐蓋兒,喂了它兩粒玉米,并從鴿子腳上綁的木管裏取出一張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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