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且結盟約細思算(上)
(二十八)且結盟約細思算
翌日辰時,魇城安排的侍從明泉來遙星閣送早點。郁霓影對明泉說自己想去天籁司聽絲竹管弦,勞煩他前往帶路。明泉知曉她是城主的貴客,自然熱情引路,當他們沿着鐵索板橋走到一處山嶺,遙看一座用巨岩砌成的五重高樓,樓為十字脊頂式,頂樓中央的鎏金牌匾上寫着“林風天籁”四個大字,樓頂是一對展翅欲飛的銅雕彩鳳,樓窗內傳來縷縷清越的鳳簫聲。
郁霓影踏上玉墀,邁入樓堂,将特許令牌交給天籁司副執令衛含錦,衛含錦命琴師康茗領郁霓影在部分樂房參觀。郁霓影先踏入一間充溢雅香的琴筝室,室內藏有不少古琴、古筝和瑟,古琴就有仲尼式、蕉葉式、連珠式、伏羲式、鶴鳴秋月等多種式樣,仔細一觀,其中一些栗殼色琴的漆面出現了蛇腹、流水似的斷紋,可見其年代久遠。架格上的古筝除了常見的十八弦、二十一弦外,其中水晶盒內的一架黑漆木筝僅有十三弦。
郁霓影說:“古詩雲‘二八月輪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此筝制造年代可上溯有唐一代。”
康茗道:“何先生好眼力,此為傳自唐朝的陝西筝,面板為桐木,琴弦為鹿筋,是老城主早年花重金所購。”郁霓影繞到東牆,寶鼎狀的銅香爐內的青煙袅袅正氤氲着牆上挂的幾幅畫像。郁霓影問道:“畫上這些穿着白袍的男女是誰?”
康茗道:“他們是天籁司的歷任執令,每任執令入樓行權後,都會留下畫像。”郁霓影望着畫像道:“那現任執令是誰?”康茗頓了頓,方道:“天籁司執令一職正空缺着,由衛副執令暫為兼任。”郁霓影奇道:“為何空缺?”
康茗面露難色,郁霓影将城主賞賜的一枚銀錠子交給她,康茗方低聲道:“二十多年前,本司前任玉執令奉命離城采集民樂後,一直沒有歸來,窅雲峰墓園內僅有她的衣冠冢。由于先代城主定下明令,天籁司執令必須精通簫曲《綠苔生閣》和琴曲《萬裏遙天》,此二曲樂譜只有歷代執令口耳相傳。因玉執令的失蹤,致使旁人難以名正言順繼任新任執令,不過衛含錦早就是本司默認的執令。這些話,何先生莫要再對旁人提起。”
郁霓影點頭道:“我明白。”她在離開琴室之前,回首看了一眼東牆最末端的那幅女子畫像,臉上泛着疑雲:為何畫中女子的臉部蒙上了一層面紗,而那雙眼睛卻如此令她眼熟?
郁霓影踏過索橋,緩步朝遙星閣走回,她一路思忖方才所見之事,輕語道:“玉執令,玉壺冰,冰娘?難道……”
出了天籁司,郁霓影搓着手取暖,在橋上與散步歸來的祁楚揚不期而遇。
“早安,祁殿主。”她主動朗聲問候,瞥見他垂放下的紅腫手指,笑道,“昨晚睡得好嗎?”
祁楚揚還禮道:“何公子,在下希望能邀你的友人單獨一談。”他拉開左手衣袖,露出紅腫的小臂:“祁某還請貴友盡快賜予針毒的解藥。”郁霓影道:“何不到遙星閣小坐?”
祁楚揚道:“我已想到一個好去處。”她問道:“哪裏?”
他悠悠道:“從今日起,每個晴天的戌時,我都會到天隅嶺的望仙臺看半個時辰的日落。”
次日,天氣晴朗。
天隅嶺上,燦爛奪目的霞光灑滿雪域城樓,從薄雲和蒼松古柏的樹隙間斜斜穿射。望仙臺一處拉長了的雪松樹影下,鬥篷男子正握着竹杖孤身而立。
踏實的腳步聲步步接近,鬥篷男子并未回身,依然望着遠天暮景沉聲道:“僅過了一日,柳先生果然不令我等待多時。”
柳忞戴着面具,着一襲青袍走近。他将一個瓷瓶和一卷白紗平遞給對方,客氣道:“那晚誤傷了祁殿主,真是抱歉。這藥膏每日早晚塗抹一次,四五天便可痊愈。”
“慚愧,是在下夜行經過時擾人在先。”祁楚揚卷起袖口,将藥膏倒在左臂上塗抹均勻,熟練纏好紗布。
祁楚揚饒有興趣地望向身旁的人:“想不到颢清雲甍卧虎藏龍。柳先生也不簡單,昨夜能将絲雨針法練得如此精妙。”柳忞眉梢一挑:“什麽絲雨針法,祁殿主在說笑吧?”
祁楚揚道:“閣下不承認也罷,但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柳忞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祁殿主不愧是江湖新秀,果然心思缜密。”
祁楚揚挑眉道:“哦,我只是納悶,以仁兄的身手,為何現在會弄成容顏盡毀的樣子,還甘心藏愚守拙作為绮羅宮人的跟班?”
柳忞嘴角略一抽動,清嗤道:“祁殿主身為江海冰殿淼翊真人的嫡傳徒孫,來魇城的真正目的,不只是為了在銳兵司借閱一個月的武學秘籍吧?閣下有何想法,就直說吧。”
祁楚揚仰首大笑:“柳先生果然快人快語!”
祁楚揚折斷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寫下兩行字:“查出席城主夫君的下落。”
柳忞接過樹枝,在這行字旁續寫道:“所求為何?”
祁楚揚用腳将雪中字踏平:“他是我大師伯千鋆涵。二十五年前赴希望魇城,做了明照水女婿,後來每逢過年和師父壽辰,均命人給江海冰殿送來大禮。直到八年後的中秋,千師伯信上談到自己要閉關修煉心法,從此再無訊息。我聽魇城侍衛說,千居士在紅蓮嶺禁地修習坐忘心法,甘願常伴雪嶺日月,斷絕塵世煩擾。是故每月只有城主一人才可前往探望。”
柳忞道:“祁兄現在找他,必是為了門中極重要的事。”
祁楚揚道:“實不相瞞,我派的瑰寶《江海圖鑒》殘卷為魇城所得,當年師祖本想讓千師伯借成親返教之際,将《江海圖鑒》殘卷帶出來,沒想到他樂不思蜀,再也沒回江海冰殿。這次師尊病重,希望我尋機會見到師伯将殘卷記下帶出。”
柳忞沉默片刻,笑道:“祁殿主告訴我這些,不怕我洩密?
祁楚揚道:“呵,你我也不必生疏了。實不相瞞,楚揚聽說柳兄來魇城參加比武,是希望進入決賽後求得九死還魂草?”
柳忞道:“不錯,我的确希望取得它們,為門主治病。”
祁楚揚微微一笑:“兄臺若這樣想,遲早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柳忞黑亮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冷冽:“此話怎講?”
祁楚揚說:“九死還魂草和五色芝均長在紅蓮嶺禁地,魇城山嶺的五色芝百年才能長成成人拳頭大小;而九死還魂草三十年成熟,三十年開花,一旦開花就要密置于白玉盒內,存在千年冰窖中保存。倘若這兩種靈草配上其他奇花異草,會有延年益壽、起死回生之效,千金不換。”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不過,柳兄認為擁有不老容顏的老城主,會慷慨相贈瑞草嗎?”
柳忞道:“那倒未必。希望魇城雖然行事亦正亦邪,卻也不會坑蒙武林同道。”
“可對明照水、席紫凰來說,你我未必屬于‘武林同道’。我猜兄臺和朋友應察覺這裏四處透着詭異。倘若你我結盟,才能各取所需并搏得一線生機。”
“要我幫你将《江海圖鑒》弄到手?”
“這個暫且不提,是為了一件更棘手之事……”
柳忞見鬥篷男子指着天際的鷹隼身影,道:“小時候,我站在江海冰殿的十二樓仰望天際盤旋而飛的雪鷹,覺得它們依然飛得高遠,很是羨慕。”
柳忞負手啞聲道:“不懼嚴寒高危,能展翅翺翔天際,在百丈雪峰生存,可謂猛禽。”
祁楚揚道:“七歲那年,我曾捕來一只幼年雪鷹,将鷹爪拴上鎖鏈,每日山泉水好肉豢養于鐵架上。兩年後,當我放飛它的那一日,它卻只在城樓附近徘徊,最後死于師父的箭下,我只有暗自落淚。”
柳忞道:“祁殿主擔心自己也會像那只囚鷹一樣,失去生存與自救的能力?”
祁楚揚仰首感慨:“我的心事,倒讓柳先生一語道破。眼下雪域仙境雖好,你我未必有命坐享這魇城嘉賓。”
刺耳的話令柳忞眉頭微皺,他道:“哦?聽你之言,好像我們會有殺身之禍。”
“其實你我來到這片雪域之城,已步步陷入死局。”祁楚揚幽幽道,“據我江海冰殿弟子多年暗查,二十五年前進入希望魇城比武招親決賽的高手,除了千師伯之外,還有三人一個月後離城,之後全都遁于江湖,這未免太過巧合。”
柳忞來回踱了幾步,道:“也許是那四人癡迷于魇城武學典籍而選擇遁世,也許是被人設計囚禁。”
祁楚揚低聲說:“若是這樣,倒也沒什麽,不過,還有更壞的可能,昨日我去銳兵司,趁着月霜曉宮司不在,多駐留了一刻鐘,居然發現一件怪事。我居然,看見了貼有黎山派《瓊崖刀錄十式》标簽的書盒,标簽右下角的記錄日期,恰好是二十五年前。”
兩人不約而同地四目對視,眼神交彙間已直指同一個答案。
——進入魇城的那些人均遭遇不測!
祁楚揚道:“我在蓮淨寺無意看到癔症發作的城主長子席宇卿,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夢見父親的魂魄,似乎在他的意識中早就認定千師伯已死。後來我潛入紅蓮嶺舍身崖,卻發現師伯……”
柳忞聽他簡述後,驚愕之餘,心道:“怪不得你昨晚在遙星閣頂上丢菩提子,果真是想嫁禍于何影、方海他們。”嘴上卻道:“千先生在魇城身份特殊;即便早逝,消息也會公諸于世。”
祁楚揚道:“或許因為千師伯是非正常死亡,明照水、席紫凰母女才要強行制造城主夫婦相敬和睦的假象,甚至瞞着少城主和二位公主,倒是那個瘋瘋癫癫的席宇卿可能知道隐情。”
柳忞道:“照你這樣說,這座雪域城堡果真名符其實。單單是弑魂天宮的黃泉榜殺手,就讓很多武林人士聞風喪膽。”
祁楚揚道:“不錯,除此之外,希望魇城最離奇的,便是城中主人和大巫觋會施行魇術、制造結界制人,這正是外人逃離雪域的最大難題。”
柳忞道:“莫非祁兄會解魇術?”
祁楚揚道:“我雖不會,但有人會解,并肯在婚典後幫我們遁逃。”
柳忞道:“能否透露那人是誰?”
祁楚揚道:“他與我暗中達成交易,但其身份暫時不能告訴你。我這次來的目的,是希望咱們合作愉快,各取所需。”兩人明亮的目光瞬間交彙,心照不宣。
柳忞移目遙望落霞,淡淡一笑。
——那個人,本就是魇城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