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冷窟迷影遺香蹤(下)
陡峭的紅蓮嶺舍身崖上,有三處鑿山而建的石窟,洞窟之間靠架設在崖面上的淩空棧道相通連。月色朦胧,冷冽的晚風如無形巨獸盤旋在崖上肆無忌憚地穿梭呼嘯,石窟內有多處石室,裏面的燈光明滅不定。
一個圍頭巾、裹大氅的巡夜人哆嗦着提着燈籠從主道上閃到一側偏僻處,他放下燈籠準備解手時,燭火陡然熄滅。巡夜人匆忙拿出火鐮和火石重新點燈,不想後腦勺重重挨了一擊。
換衣後的“巡夜人”繼續一路挑燈巡邏,經過石窟旁時,望見了石窟內佛龛裏的彩塑踏蓮佛陀和彈琵琶的飛天,以及每面雕有蓮花和垂鱗紋方柱。
這時,一個中年胖和尚推着一臺輪椅從石窟內準備出來,輪椅上坐着一個裹着長皮襖的男子,那男子一直手拿着巾帕捂着口鼻,悶聲咳嗽着。在石窟門口,兩人與一名搬經書的小僧打了個照面。
小僧放下書冊,雙掌合什道:“見過師父,千居士。”胖和尚道:“原來是道清吶,你手中的《大藏經》還得抓緊時間謄抄。”道清道:“正在趕稿。”胖和尚推着千居士走到石窟洞口,命一小僧掌燈引路,三人沿着棧道走向另一處石窟:“居士,聽完了誦經咱們回去吧。”聽他語氣不像是詢問,倒像是自說自話,而輪椅男子并沒有說話。
“巡夜人”眼中閃出難以置信的光亮,心想他怎變得如此憔悴,還身患殘疾?
“巡夜人”吹滅燈籠,尾随胖和尚等人走過棧道,來到一處佛堂,堂下尚有七八名僧人打坐。不多時,後院一間屋子亮起微光,于是“巡夜人”躍上佛堂外一顆大樹上遠望,從紗窗上的投影上見胖和尚把殘疾男子扶在榻上,半晌後聽到和尚阖門下樓離開的聲音。
“巡夜人”脫下外袍挂在樹梢,着深黑夜行衣縱身躍至佛堂頂上,他扳開亮燈卧室房頂的兩片屋瓦,望見昏黃油燈下,那殘疾男子直挺挺躺在床上蓋着棉被,似是木雕泥塑一般。北牆邊的供桌上放着一尊玉觀音和香爐,而窗臺上的白瓷杯盞已落了厚厚一層灰。
黑衣人抓起一小把房頂的積雪,朝卧室下方撒去,有幾點雪粉落在男子臉上,任雪粉化為清水,那男子面容卻毫無反應。黑衣人心道:“倘若他不是全身僵化的活死人,那就是個假人替身。”
黑衣人飛身落進房內,将利劍抵在他的脖頸上,封了那人胸口大穴,低聲道:“你是千鋆涵?”
殘疾男子驚愕地望着不速之客,以為是尋仇者,突然坐起身緊張道:“不,我只是他的替身,別殺我?”黑衣人驀然吃驚:“他在那裏?”殘疾男子嘴唇微顫:“我,我不知道。”
黑衣人将劍刃貼近那人咽喉,眼露兇光道:“不知道?你受了誰的指使?一句不真,要你狗命。”
“大、大爺,小人本是個戲子。十四年前,席城主将我劫來,還用我家人的性命相要挾,說只要我改貌扮作千鋆涵,扮作雙足不便者,我們一家老小就會衣食無憂……至于千居士是死是活,我真的不清楚,饒了我吧。”
黑衣人低聲道:“你要想活命,嘴關緊點。倘若城主知曉你被我拆穿一事,你的小命也不保了。”那人連連點頭。
正當他納悶之時,足下忽然傳來風鈴震顫的脆音——原來屋上鋪排的青瓦間有特制輕木,若有人立足于上稍久,輕木下彎一定弧度就會觸動懸在梁上的風鈴。
黑衣人擊暈那人,将燭火吹滅,縱身躍上房頂,如夜鳥展翅般閃離佛堂,同一時刻,佛堂僧侶聞聲上瓦追逐,知客僧了凡跳上屋脊,騰身彈出菩提子腕珠,如十四顆金彈子般分射向逃逸者身後和足下。
黑衣人避開腕珠,手抛軟索躍下雪嶺,先挂落在山腰四望亭角上,再從湖畔懸山式樓閣上一一輕靈踏過。接近雙龍湖時,他聞到自己身上散有特殊清香,發現腰帶上嵌進一顆菩提子,心道不妙。
前方不遠處是遙星閣,當他踏上閣頂時,故意将這顆菩提子落在房頂天臺夾縫。
黑衣人正離開時,不想一道白影閃現身前。
那白袍少年托起菩提子,用沙啞的聲音道:“站住!你在做什麽?”
黑衣人拔出解腕刀攻向對方,身形飄移間兩人已交手數個回合,白袍人忽覺眼前一片迷蒙,聽聲辨位揮撒出數枚銀針。聞聲趕來的另一人扶住白袍人:“師兄,你怎麽了?!”
白袍人正是柳忞,他以袖捂臉道:“我的眼睛中了迷煙,快扶我進閣。”
兩人躍入陽臺進門後,郁霓影将柳忞扶上桌旁的圓凳上,對師弟方海道:“勞煩打盆清水來,再取一些淩露。”
盥洗間內,郁霓影端來面盆和手巾放置面盆架上,将可消除炎症的淩露撒入水中調勻,道:“可以了。”柳忞側過臉道:“請你出去回避一下。”郁霓影知他忌諱自己将燒傷的面容展露他人,便道:“好,我先出去,有事叫我一聲。”說罷轉身離開,并将房門關上。
他輕輕摘下面具,将面孔完全浸入清涼而芳馨的面盆裏,反複數次,再用手巾輕輕擦拭眼眶。
當柳忞推開門走出來後,郁霓影接過盆水潑入窗外,關好窗戶回身道:“也不知剛剛交手的那個人是誰?”柳忞按着紅腫的眼皮:“他中了我的飛針,想必也不好過。”
郁霓影忽然深吸了幾口氣道:“嗯,你身上藏着什麽東西……好香啊。”柳忞從袖中拿出一個圓而色白的珠子,放在桌上:“你看這個是什麽。”
郁霓影用紙巾托起它,奇道:“這是串佛珠的菩提子,香氣獨特。你在哪裏撿的?”
柳忞道:“之前那黑衣人将它落在天臺上。”郁霓影狐疑道:“菩提子是佛門弟子和信徒長佩的念珠,那個黑衣人為什麽要鬼鬼祟祟丢下它?”
柳忞擰眉細想片刻,立即道:“不好!他是想将菩提子香氣留下,将追逐者引到遙星樓附近。”方海道:“将它扔到後山林中如何?”
“不,時間緊迫,這樣做反容易令人生疑。”柳忞撕下幾張檀紙将菩提子裹緊,運功将它在手心捏得粉碎,對她道,“你将它混入大把檀香裏再丢進火爐燒掉,然後用藥酒洗手。”
郁霓影一一照做後,在盥洗間放下長發梳頭時,不慎将牛角梳滑落洗臉架之後,她不得不蹲下身伸手去拾,不想竟觸摸到了一個軟鼓囊囊的東西。她撿起紫色湘繡錦囊後小心打開,見裏面是一簇用紅絲帶輕紮的一截頭發,似乎是女人的贈物。
郁霓影面上一紅,忙将錦囊重新紮緊,朝屋外道:“這個是誰掉落的?”
方海瞥見後否認,柳忞見了忙起身拿回錦囊,道:“是我不慎丢的,幸好被你拾到。”
郁霓影莞爾道:“瞧你如此緊張,是誰送的?”柳忞倏然怔住,尴尬道:“你想多了,這是我娘的青絲。”郁霓影幼時便知道柳忞是個孤兒,從未聽他提起親生爹娘,而今見他垂目不願多言,也不好追問下去,又返身去爐子旁添了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