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绮思憑花更娟妙(上)

(三十一)绮思憑花更娟妙

如意別院位于山腰,是一處被蒼翠箭竹環繞的屋舍。

軒窗半開,有一長身玉立的男子正臨窗觀竹,窗桌上平鋪着一張泛有銀白色光澤的雲母紙,以玉鎮紙壓平,桌面邊側擺放着筆硯、墨錠、筆洗以及玉石調色盤。

一個提着木桶、肩背褡裢的灰衣小厮繞過一叢鹿角栅欄,箭步閃入院門,朝屋內人喊道:“盧管事,您要的顏料配齊了!”

屋門打開,小厮桂生低聲說:“按您的囑咐,我托仲老板采買了夕蕊和飒黃粉各三兩,混在石青、赭石、石黃顏料口袋裏運來了。”再阖上門。

兩人步入裏間,盧翎掀開床下的暗板,從木盒裏拿出幾只幹淨的水晶瓶,擺在空桌上。與尋常沙漏不同的是,每個水晶瓶由兩部分組成,上方是長腳漏鬥,它的尖端正好卡入下方錐形瓶的狹小口徑內,幾乎無縫隙。

桂生将一層細孔紗布沾了點清水後,緊緊墊入漏鬥內壁,再打開一只口袋,用木勺慢慢往瓶裏傾倒石青粉塊,動作麻利。他一邊倒一邊問:“恕屬下多話,桂生很想知道這些分離的藥粉有何用途?”

盧翎望着沙漏中上下明顯分離的粉末,似笑非笑地說:“是香料。”

桂生将漏鬥那頭的紗布擰成一團後小心取出,倒在圓缽內蓋好,又将鼻子湊近錐形瓶口聞了聞,奇道:“幾乎沒有一點兒香料的氣味,它們的原料到底是什麽?”

盧翎道:“夕蕊的原料是生長在弋天山的一種開紫紅花的灌木花蕊,飒黃是北溟金烏鳥磨碎的尾羽,将二者浸泡提純後,再将一兩錢的粉末摻在沉香或甲香裏焚燒熏衣,便會散發出魅惑人的特殊氣味,能令食心蠱的宿主從潛意識裏依賴我。若在房中焚燒,還可以掩飾火藥料的氣味,避免被人察覺。”

桂生不解道:“既然是香料,為何要隐瞞雲影天宮的洪宮司、費盡周折地把它們運進魇城?”

盧翎冷笑:“三個月前,那人不知聽了誰的提議,要洪迤逦定期将三天宮、四司中有關藥材開支的賬簿找來,她要親自抽查核對庫存量及去向。”

桂生臉色一變:“難道她發現了我們的秘密?”盧翎搖頭:“應該沒有,目前只是疑心。”

桂生抓抓後腦勺:“我們雖與城外人結盟,可薪木、藥石等運料一旦受阻,光靠沈祭司的人手作掩護,也不是長久之計。到時候,他會不會出賣咱們?”

盧翎轉了轉手中的扳指:“沈川穹應該明白合作是為了各取所需,總好過兩敗俱傷。”

桂生想起祁楚揚入住魇城時,主人命自己即刻傳信約見沈祭司一事,便道:“如今城門守衛中過半之人被魇瞳術控制,要是薪木藥石能及時補充,時候一到會讓三天宮的人措手不及!”

“眼下光靠他們還不夠,還需一人助我們一臂之力。”

桂生奇道:“是誰?”盧翎一字字道:“洪、迤、逦。”

“洪宮司?”桂生瞠目結舌,“那個老狐貍負責三天宮的賬目查驗,巴不得咱們出事他好立功,又怎會幫我們?”

盧翎道:“你有所不知。洪迤逦曾是雲甍聖君一手提拔的舊部下,他早年随人經商,熟谙魇城過往秘辛,雖然曾助城主平過內亂,可城主和大公主一直防範他。上回佳卉司侍女葦绡與七珍司侍從石斌殉情一事,丢盡了束靈钰和洪迤逦的臉,也讓他們彼此起了芥蒂。雖然城主明面上僅對兩宮司扣罰三個月俸祿,但二人豈能心安?由于大公主素來性情清冷,所以他們各自暗送了一份禮物,希望我能在城主耳畔美言幾句。”

桂生道:“主子都收下了?”盧翎道:“我婉言謝絕了禮品,卻要他二人日後各賣我一個人情。有幾件事,你得小心去辦。”桂生忙挺直了腰板:“主子吩咐就是。”

盧翎拿起一支筆和一塊沙盤,倒轉筆杆,用筆頂在沙盤上匆匆寫下幾行字,末了道:“你要牢記。”

桂生合上眼,在心裏默記了一番,朝主人點點頭,用提鬥筆頭将沙盤上的字跡掃平。

盧翎負手看着桂生背起褡裢快步離開,眉宇間川字褶漸生:一旦事态出現逆轉,哪怕是犧牲性命,也絕不讓那個仇人逃脫應有的懲罰。

“噠——噠噠!”

一人正騎馬前往水月湖畔的積素軒。

積素軒是一處僻靜的屋舍,朱漆剝落的院門上挂着一把黃綠斑駁的大銅鎖。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借助一棵老樹,點足從院牆上輕盈翻過。

院牆內是三間懸山式小屋,花壇內的一株綠萼梅已盛開,風動落花紅簌簌。少女緩步踏上主屋石階,北風觸楹轉響,發黃破損的窗紙抖抖索索,往裏可見屋內陳設簡單古舊,櫥架上書冊卷軸均蒙上一層素蟫灰絲。

少女繞着屋舍轉了一周,走到那株綠萼梅樹下,輕嘆一聲後蹲下身子,用所佩絲巾兜起地上的片片落紅。她拈起幾片粉白花瓣,繼而情不自禁地用花瓣拼起字來。

不多時,她忽聞身後有動靜,急忙起身道:“是誰?!”望見銀衣一晃,一人自牆上如輕霧落下庭內,他的聲音溫和似江南春水:“婷兒的墨跡向來靈秀,現在居然還以花拼字……”

少女霎時面色大窘,急揮衣袖,一地花瓣字霎時萦盈豔曳。她沖銀衣少年嬌叱道:“二哥你真壞,居然故意偷看!”

銀衣少年故作一臉茫然:“幹嗎這麽生氣?我沒看見什麽呀。”

少女俏臉紅若茜桃,貝齒緊咬道:“你一定看到了,還裝什麽糊塗?”

那少年正是席宇辰,他細長的眼睛此刻已彎成了月牙,爽朗道:“既然為兄無意看見,我就說些正經話。小妹,那個人你才認識幾天?你又了解多少,何必牽挂他?”

席樂婷一撇嘴,手叉柳腰道:“才不是!我是‘恨屋及烏’。你若和大姐是一條道上的,就盡管告密吧,但以後別想吃我做的點心!”

席宇辰捂着額頭,惆悵道:“你我整整四年未見,中午為兄還替你求情,可妹子現在這話說得多傷感情,嗚……”

席樂婷心裏一陣惡寒,搖頭笑道:“好啦,別酸麻死了。我現在心情好了許多,喏,到臺階那邊坐下,陪我說說你在空華山的經歷。”

席宇辰捶了捶後頸,恹恹道:“空華山學藝的時光和苦行僧的日子差不多。就以跪香懲罰為例,戒律冊中含‘開靜不起者跪香,雲集不到者跪香,朝真失儀者跪香’等等……”

席樂婷一拍他的脊背:“印象裏,二哥除了打雙陸時精神頗佳外,可是個容易春困夏乏、秋盹冬眠的家夥!”

“幾年未見,你手勁大了不少。”席宇辰揉了揉背,想起一事,笑道,“多虧了你的香草護身符,平時想不到,關鍵時刻忒提神。”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方勝形香包,朝她晃了晃。

“那當然,也不看是誰的手藝?”席樂婷得意一笑,倏然又催道:“快說說游歷之事啊!”

“最後一年,我下山游歷,本想去天山博斯騰湖附近尋找傳說中的海馬龍駒……”

他侃侃而談,席樂婷聽得津津有味,最後感慨:“真羨慕你啊。上次我借到蜀地觀劍器,順便偷偷游玩了幾個地方,故而返城耽擱了幾日,還被娘罰在映雪樓禁足半個月。”

席宇辰道:“要不是宮規森嚴,我就帶你出魇城大玩一番。大姊這回新婚,才可以下雪山與夫婿游玩三日。”

席樂婷托腮道:“可是三日能游覽多少地方?要是我會隐身術就好了,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往返。”她斜眼瞥向席宇辰,忽聽他道:“如果你會術法,你想和誰一同離開。”

席樂婷不假思索道:“我會帶走藏莺,當然還得帶些首飾和銀票。”

席宇辰饒有興趣地看着她:“還有呢?”

席樂婷頓了頓,又道:“暫時沒想好。”席宇辰一指自己:“加我一個呢?”

席樂婷故作訝然道:“你?”她粲然一笑:“好啊,既然二哥肯加盟,那我得多帶些衣衫、妝奁和書本。”席宇辰道:“帶這麽多不嫌累?”

席樂婷一本正經道:“席二公子,山路崎岖,所以要靠你扛着背着。”

席宇辰啞然失笑:“你當我是牦牛還是駱駝啊?”席樂婷咯咯直笑後,席宇辰問道:“你呢,離開魇城後有沒有尋到木師父?”席嫣然搖搖頭:“我去了湘贛渝多處地方,攜畫像詢問了不少中原門派,可他們都說不認識木師父。”

須臾後,兄妹倆躍牆離開積素軒,經過瑩潤如碧、泛有微茫水氣的水月湖時,席樂婷一指湖面上空:“你看!”

落日溶金的天幕裏,有幾只野天鵝淩空盤旋,其中一只平展雙翅俯沖,飛快掠過湖面,爪翼略一沾水,再騰空滑起。另有兩只天鵝落在微波粼粼的湖上,隔着一叢蒼蒼水草凫水幾圈後交頸嬉戲,遠處還傳來松濤的沙沙聲。

“好美!”不約而同說話的兩人忍不住相視一笑,席嫣然說:“忽然想起看過的一句詩,‘恰似水鳥凫波上,我亦生在浮世中’。”

席宇辰嗯了一聲,吟道:“天籁妙,山水雅。”

席樂婷露出讨喜的表情,拉着他的左袖晃了晃,柔聲道:“二哥,我求你件小事,你應該不會拒絕的。”席宇辰挑起眉頭:“先說說是什麽事。”

“眼前景色若能入畫定是極美。你住的飛霙樓比我的映雪樓離這裏近得多,我想求你現在回樓,将顏料紙筆等畫具送來,我就在這兒等你。”

“來回的路程不近吶,本少爺可不會無償幫忙。你先說怎麽犒勞我?”席宇辰交叉手臂緩緩道。

“呃,我會在映雪樓做幾個拿手好菜讓你品嘗。”她試圖用菜肴籠絡人心。

“又是麻婆豆腐,怪味雞塊?”他皺皺眉頭。

“不是。半年前我已向大廚新學會了諸葛烤魚和香炸琵琶蝦,到時候再向廚房借些食材配料和烤架什麽的,就可以啦。”她有些得意道。

“新學的菜嘛,會不會味道很怪?”他托着下巴故作思考狀。

“哼,你這人真矯情。算了,反正畫畫會手臂酸,脖子酸,而且做那兩道香辣酥脆的好菜工序多又耗時,幹脆回去吧……”她故意伸了個懶腰,捶着頸子轉身要走。

“哎!我這就去取畫具,咱們擊掌為誓。”他笑着舉起右手與她對掌了三下,施展輕功很快離開水月湖畔。

席樂婷擡頭望向遠方的天隅嶺,那是弑魂天宮所在的方向,豢養着一群優秀的“黃泉榜”殺手——他們是希望魇城最大的招財者,也是不少江湖人噩夢的締造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