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種馬會
萊昂駕駛着他的敞篷跑車在鄉間公路上疾馳。這是個秋日晴朗的午後,陽光普照,藍瑩瑩的天空裏只有幾道淡淡的雲彩,實在是南德九月間再完美不過的天氣。
按照導航的顯示,目的地就應該在不遠處。萊昂有點困惑地看看屏幕,又看向前方。他對這一帶不熟,可目力所及,完全就是一片鄉野郊外,實在想不出在這裏怎麽舉行那種名流宴會——據說今天的聚會裏不但有他那位未來夫婿卡羅格雷·特蘭提諾,還會有西班牙駐德大使和荷蘭的某位子爵到場……
他的手機鈴聲忽然大作。
萊昂剛剛按下方向盤上的接聽鍵,弗洛雷·格林納瓦的聲音——确切地說,更像是吼叫——就從揚聲器裏響了起來,差點震聾了他耳朵:
“萊昂,你快給我停下!快停車!”
萊昂愣住了。
“……在這裏停嗎?”
“随便你停在哪裏:左邊,右邊,或者路當中。快停車!”
萊昂把車開上了路沿,在森林邊上停下。
“現在我停好了。”他說。
弗洛雷說:“現在離開你的車,走到森林裏去,快點!在有人過來看到你之前!”
萊昂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做了。他踩着林中的落葉往森林深處走,暗自納悶自己是否又觸犯了弗洛雷的什麽禁忌,可明明今天他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沒有忘記聚會活動的日程安排,沒有喝酒或抽葉子煙,神志清醒,穿着體面……
“萊昂,你穿的那是什麽鬼東西?”
“喬奇奧·阿瑪尼。”萊昂看看身上說。“我做過功課了,沒有穿他們競争對手的牌子。特蘭提諾家在阿瑪尼有股份不是嗎?”
手機裏傳出一聲好像是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緊接着,弗洛雷在那頭大叫了起來:
“你腦子進水了嗎,萊昂?!”
……萊昂不得不把手機從耳朵邊挪開了些。隔着十多公分的距離,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弗洛雷的聲音在那裏大吼:“你知不知道你來參加的是一個種馬會!種——馬——會——!”
“……哦。”萊昂說,下意識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領結。“抱歉,我實在沒留意。你說會有很多名流參加,我以為是……”
“現在你給我待在那樹林裏不許出來。”弗洛雷粗暴地說。“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你這副白癡的樣子。聽着,我會叫柯特馬上過去找你。”他一下子挂斷了。
萊昂一個人站在樹林裏。他看看四周,靜悄悄空無一人,只有陽光從筆直的樹木頂上照落下來。
林間有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是枯葉、堅果和陽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這是施瓦本埃爾貝斯山區的森林的味道,漂浮在秋日冷冽而甜美的空氣裏。
他深深吸了口氣,感到心底有一種溫暖的情緒在湧動。他喜歡這些森林,以及他剛剛驅車經過的田野、草場和遠處的山丘。在某些時刻,他會意識到他的身體裏的确流着施瓦本人的血——那種對土地和自然的無條件的熱愛,而無疑這就是其中之一。
大約十分鐘後,正當萊昂聽着遠處一只大山雀的鳴叫聽得出神的時候,森林裏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我在這裏,柯特。”萊昂說。
他看着那個人步履輕快地向他走來,突然起了一點怪異的感覺。難得看見柯特·海爾曼
穿西服套裝以外的衣服。萊昂心想。柯特是那種生來可以把正裝當家居服穿的人,我懷疑他是不是一生下來就穿着西裝和皮鞋,打着領帶,像那個Boss Baby 一樣。——可是看看他現在都穿了些什麽!
柯特今天穿着灰綠和白色相間的彈力襯衫,Laguso秋季騎馬外套,淺灰色的緊身長褲,交叉綁帶的牛皮長靴一直拉到膝蓋。這身裝束顯得他格外修長而富有活力,與平日裏截然不同。他很快地走到萊昂面前,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
“萊昂。”他簡潔地說,“弗洛雷打算讓我們倆對換下衣服。”
“我知道的,又是老一套的把戲。”萊昂說,伸出手去愛憐地摸了摸自己西裝外套下雪白的小馬甲。“啊,多麽可惜。我難得穿件漂亮體面的衣服。”
然後他看向柯特:“我希望這不會影響到你參加種馬會。”
柯特說:“沒什麽問題,我不必去那些記者們面前登場致意。而且西裝可算得是我的工作服,即使在種馬會上穿着應該也可以被原諒。”他開始解他襯衫的扣子。
“等等,”萊昂說,“讓我們往裏再走一點兒。弗洛雷說不定還在什麽地方拿着他的望遠鏡監視着,我可不想在光着身子的時候再去聆聽他的教誨。”
他率先往前走去,幹枯的樹葉在他鞋子底下發出沙沙的響聲。
這裏真是安靜。他想。又安靜又甜美。
“上周我去上了一個野外生存課程。”萊昂說。
“他們教我做枯葉帳篷:就是拿樹枝在地下搭一個長三角形的架子,把很多很多的落葉——越多越好——在架子上堆起來,爬到那裏面去過夜。據說很多層的枯葉會像羽絨被那麽暖和。晚上的時候,可以在森林裏聽到各種聲音:昆蟲,鳥,狐貍,也許還有鹿。
“我看這裏的落葉就夠搭那麽個帳篷的。”
他停下來,環顧四周。一只鳥在林間撲啦啦地飛了過去。
柯特沒有回答他。他把脫下來的馬褲和騎馬外套搭在一根橫出的樹枝上,然後三下兩下地脫掉襯衫。
萊昂嘆了口氣,說:“柯特,你得把汗衫也脫下來,否則那種深顏色會從白綢襯衫裏透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瑪尼外套脫下來拿在手裏,一只手解着西裝馬甲的扣子。真是奇怪,人類居然發明了這麽多複雜的衣物和着裝規定:你不能穿着晚禮服去夜店,不能穿死亡聖器的牛仔褲去開股東會,更不能穿着喬奇奧·阿瑪尼的米色套裝去參加種馬會——那是死罪。
但其實那一切都沒什麽意義。人根本就可以什麽也不穿地鑽在枯葉帳篷裏,聽森林裏的聲音……
他無意識地踢着腳下的落葉。
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把外套從他手裏接了過去,解放了他的手。萊昂很快地脫下馬甲,擱在柯特手臂上,然後是白綢襯衣和白色的底衫。感謝上帝今天是個好天氣,令我們不必挨凍。他想。他赤裸的胸膛接觸到帶着初秋寒意的空氣,觸動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記憶。
“柯特,上一次,就是一兩個月前我在‘老麻雀’嗑高了的那次,我好像吐到你身上了。” 萊昂輕松地說。“本來想跟你當面道歉的,但因為你老不出現,後來就忘掉了。”
“……已經過去了。”柯特說。
萊昂一面把柯特的深灰色汗衫往頭上套,一面說:“為什麽你這一陣子都不在公司?因為和特蘭提諾們的談判麽?”
柯特說:“是的。”
“已經達成協議了嗎?”
“差不多。還有一些細節,最好還是趁現在确定下來。但有必要的話也可以随時簽約。”
萊昂吹了聲口哨。“我猜想也是:所以要安排我和那家夥在種馬會上公開見面。——種馬會!誰能想到那麽個主意!我以為會是個時尚雞尾酒會什麽的。”
柯特說:“不可能為特蘭提諾安排什麽時尚雞尾酒會。無論我們怎麽努力安排,在那些意大利人的眼裏都只會顯得土氣:假裝時尚的土氣,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他用那雙藍灰色眼睛沉靜地看着他。“我們本來就是施瓦本的農具供應商,種馬會才是我們的本質。”
萊昂偏着頭想了一下,不得不認為柯特說得很有道理。他扣上了彈力襯衫的最後一個紐扣,然後接過柯特手上的阿瑪尼外套和馬甲,讓他好有空穿上底衫。
“你見過了我的未婚夫嗎,柯特?”
柯特點了點頭。萊昂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一會兒就能自己見到他。”
“但我想先聽聽你的形容。”
柯特想了下,說:“他是一個相當聰明的生意人,非常有商業頭腦,而且為人正派。我相信弗洛雷的判斷,和他的合作會有很好的成功前景。”
“拜托,柯特,你知道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萊昂說。
柯特穿好襯衫,踢掉松開的長靴,光着腳站在落葉裏。
“那你要知道什麽?”
萊昂正有些費力地把緊身馬褲從大腿上拉上去,突然間,一個念頭湧到他的腦海裏,而他沒有一秒鐘猶豫地說出了口:
“我想要知道,他是否有你這麽性/感的胯骨和大腿。”他嬉笑着說。
柯特頭也不擡地穿着長褲。“萊昂,我可以控告你性騷擾。”
“是的。但我還是想知道。”萊昂毫不在意地說。“你不能為了別人腦子裏的念頭而審判他們,柯特。所有的男人在一半以上的時間裏都在想着性,而我只是比一般人都誠實地說出來而已。——你知道我偶爾對你也會有點性幻想,這很正常,但沒什麽意義。而現在我對我未來的夫婿産生了莫大的興趣,這也許倒可以成為我們婚姻生活的基礎。”
柯特說:“如果你想要知道他胯骨的樣子,盡可以選擇自己去看。”
他把襯衫下擺塞入長褲,扣好皮帶。
“但你若要問我的意見,他是個有點危險的人。他不是你的游戲對象。”
* The Boss Baby (寶貝老板),2017年的動畫電影。主角的外形個穿西服打領帶的小寶寶,實際上是來自另一空間的特工。(我們的主角是個內心沒長大的男孩,只看過那些相當低齡化的影視作品。)
兩匹高大健壯的黑森林冷血馬拉着敞篷馬車踢踢踏踏地跑入了有數千名觀衆的觀馬場。馬車裏是本次種馬會的贊助商,弗洛雷·格林納瓦一家:弗洛雷穿着粗法蘭絨襯衫,戴着一頂農民鴨舌帽;他美麗的妻子安娜貝拉烏黑的長發披散在綠色格子布長裙上,大草帽上裝點着碩大的玫瑰花;三個天使般漂亮的孩子簇擁在他們身邊;而萊昂則斜坐在車廂後的橫隔板上,俊美驚人,仿佛魯本斯筆下的墨丘利降臨凡塵。——一大群記者端着各種有着龐大鏡頭的相機在後面一路小跑地追逐着他們,而他們則頻頻招手微笑,确保每一個角度拍出來的都是足以在當天刊登在本地日報上的好照片。
馬車繞場一周後,在中間的看臺上停了下來。乘客們依次而下,走到特為他們準備的座位前。
然後音樂聲大作,伴随着咚咚的鼓聲,又有幾輛馬車馳入了場地。所有的人都一起熱烈地鼓掌,歡迎遠道而來的貴賓:一輛黑色馬車裏坐着西班牙大使夫婦;緊随其後的藍色馬車裏是荷蘭子爵;最後一輛綠色的馬車裏是來自意大利的客人卡羅格雷·特蘭提諾和他的弟弟洛倫佐·特蘭提諾。在這些人之後,則是裝點着南瓜和向日葵的碩大馬車,載着本年度豐收節的蘋果女王和洋蔥國王。
等到東道主和嘉賓們都一一落座,本州養馬場主席和騎手協會代表發言完畢,終于進入了正題。先是開場的舞蹈表演——為了表達對客人們的敬意分別表演了弗拉明戈舞、木鞋舞和意大利民間舞,然後是本地少年舞蹈學校和馬術學校的表演,三十名少男少女打扮成精靈騎在雪白的小母馬身上,拖曳着輕紗,把歡樂的氣氛推向高/潮。
随後種馬們由各自的騎士帶領,依次走入馬場。每一匹種馬出現,都伴随着詳盡的介紹:名字,年齡,血統,受訓情況,獲獎記錄……以及作為一匹種馬必不可少的繁殖情況。坐在前方區域的觀衆聚精會神地翻着手上的種馬名冊,不時做着記錄;而另一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騎手和小馬們則在場地中間表演各種馬術,讓那些并非顧客的觀衆們也不至于看得無聊。
萊昂拿着兩杯白葡萄酒小心翼翼地擠過人群,重新回到他的客人身邊。洛倫佐·特蘭提諾從他的種馬名冊上擡起頭來,向他羞怯一笑。
“我希望你覺得有趣。”萊昂說。
“啊,有趣極了。我喜歡那些黑色阿拉伯馬,也許卡羅會同意讓我也有一匹。”他接過了一杯酒。“謝謝你。”
萊昂啜了一口自己杯裏的酒,悄悄從杯沿上打量着洛倫:他應該還不到二十歲,有一雙大大的、像小鹿一樣的棕色眼睛,深栗色的打卷兒的長發一路垂到了肩胛。他有點兒讓他想起不久前親過的那個公爵男孩(他叫什麽來着?),那種未經人事的友善态度,以及時不時便會臉紅的羞怯,正像那種從來就沒進過公立學校,沒去過街區廣場,完全在玻璃房子般的封閉保護下長大的孩子。
“真是可惜,”他在休息的間隙湊在柯特的耳邊說,“為什麽我不能跟洛倫結婚呢?他看起來要比他哥哥可愛一百倍。”
柯特在手機上專心地寫着電子郵件,說:“那不适合。”
“倒也是,”萊昂說。“畢竟我和他哥哥結婚,就可以對外界宣稱說是浪子受到了好男人的感召改邪歸正;但是跟洛倫在一起,看起來就只能像是我在誘拐無知。”
“我的意思是,那不适合我們的計劃。”柯特放下了手機,轉向萊昂。“卡羅格雷·特蘭提諾才是家族企業的管理人。”
“是的,可我也不是公司的管理人。為什麽洛倫不能代表他們家的利益和我結婚呢?”
柯特說:“洛倫還是個孩子。”
他停了一下,補充道:“特蘭提諾家和我們這裏的情況不一樣。你有格林納瓦和若謝羅的兩份財産,是公司的第三大股東,有不受限的投票權。而老特蘭提諾的遺囑把全部企業都留給了長子繼承,洛倫只享有固定部分的股息收入,不能出售或轉讓,以及在滿二十五歲後會得到一些不動産。他對特蘭提諾家族企業的業務運營沒有任何影響。”
“我看他對他哥哥很有影響。”萊昂漫不經心地說。“要說這實在是不公平的事:為什麽同樣是年齡相差了十幾歲的兄弟,弗洛雷對我的友愛就不及別人家兄弟的一半?”
“也許弗洛雷也正抱有和你同樣的期待?”柯特說。
萊昂向站在眺望臺上的兩個人望去。卡羅·特蘭提諾低着頭和他弟弟說話,不時在一個本子上寫下什麽。他大約有一米八五左右,在意大利人裏算得上是少見的高個子,體格結實魁梧,在這樣的季節裏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馬球衫,短袖底下露出曬得微黑、肌肉虬結的胳膊。——他和萊昂之前看過的照片完全不同:那些照片只凸顯了他異常英俊的相貌,像古羅馬時期的某個青年英雄塑像,卻完全沒表現出那種雄性的、咄咄逼人的氣概。某種有點動物性的氣質,萊昂想,仿佛一只豹子或者什麽別的大型貓科動物,又漂亮又危險。
事實上當他們之前坐在一起交談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萊昂幾乎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卡羅把他那雙深褐色(接近黑色)的眼睛凝注在他臉上,說:“你是萊昂茨奧·塞萊斯蒂諾·格林納瓦。”然後停了一下,說:“我很高興你能跟我們合作。”
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高興的樣子,更不用說是“很高興”了。萊昂想。倘若我想象力豐富一點的話,我簡直要覺得他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條花園裏突然冒出來的蛞蝓,充滿了厭惡。他看他弟弟的目光完全不一樣……
卡羅·特蘭提諾把手裏的那個本子合攏,向洛倫說了一句話——隔了這麽遠,萊昂都能看到他眼睛裏滿溢的笑意。然後洛倫撲到了他懷裏,用兩條手臂圈住了卡羅的腰;卡羅攬住了他肩膀,湊過去在那額頭上的棕色鬈發上吻了一下。
……意大利人。萊昂在心裏下了個判語。然後略為驚訝地,他想到:我也是半個意大利人。
仔細想來,他的家人似乎從來沒有把他當作過意大利人對待,弗洛雷和他說話的态度就好像是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施瓦本人(事實也的确如此)。甚至安娜貝拉在她純正的倫巴第外表下也是一個德國人: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由母親帶來了德國,上施瓦本的瓦爾道夫私立學校。他們姐弟兩個的德語都比意大利語更流利。
但他心裏清楚,在內心深處的某些地方他并不是“他們”的人。從小到大,他總會在這裏那裏做出一些他們無法理解的事來。他也無法理解——他只知道自己那麽做并沒有深想,純出自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大驚小怪地不贊成。
他想起了柯特之前對他說的話:種馬會才是我們的本質。“本質”(Eigenschaft)這個詞的前半部分是“自己”(eigen),屬于自我的,才算得是本質。
——但是什麽才是自我的呢?他想。我的自我?
他情不自禁地轉過頭來看柯特。
“如果我的虛榮心更多一點的話,”萊昂清了清嗓子說。“我準以為你這麽看着我是愛上我了。”
“我可不認為你缺少一點虛榮心。”柯特說。“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們三分鐘之前正在交談。我在等你告訴我下文,而你在呆呆地看着卡羅。”
“……因為我被他的美貌所蠱惑,忘記了身在何地,我是何人。”萊昂說。
“柯特,其實我正在擔心一件事兒……”
他湊過去趴到了對方的肩上,低聲說:
“你覺得像卡羅·特蘭提諾那麽強壯和顯而易見性/欲旺盛的男人,我和他結婚後,他會不會來強/奸我?”
柯特不動聲色地把他的肩膀從萊昂的腦袋底下移了出去,然後冷靜地說:“以我對卡羅的了解,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
“不過人性是很難預料的事兒,萬一真的發生的話……”
“……于我正是求之不得。”萊昂輕快地接了上去。
*彼得·保羅·魯本斯(Sir Peter Paul Rubens)是傳奇式的佛蘭德畫家(1577-1640),以畫人物肖像和希臘羅馬神話人物題材出名。他的神話人物肌體豐腴而富有質感,屬于感情豐沛、充滿熱力的那種作品。我最愛的畫家之一。
**種馬會通常在夏末秋初舉行,德國有許多受歡迎的種馬會,尤其以薩克森州或巴登-符騰堡州的種馬會最富盛名,每場均可聚集數千騎馬/養馬愛好者和商人。
萊昂把手裏的磁卡按在門鎖上,嗤啦一聲,門開了。他閃身進了房門,随即把門在身後輕輕掩好。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
萊昂盯着那扇白色的門。毫無來由地,他感到一陣恍惚,仿佛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但這毫無道理。他環顧四周,這是間普普通通的酒店套房,養馬場安排的住宿地。和他自己住的那間套房差不多:房間的四壁裝陳着駿馬主題的壁畫,古老農莊風格的粗橡木家具,帶吊頂的床,深綠色的地毯。他可以确定他此前從未來過這裏。
浴室裏的水聲。
他搖了搖頭,只覺得心髒在胸腔裏跳得砰砰的,口幹舌燥,仿佛行走在沙漠裏,呼吸着灼熱幹燥的空氣,急欲取得水。
水聲。
他向那扇門走去。把手放在門把上的那一刻他打了個寒噤。我在做什麽?這種時候不能問,不能去想。沒有原因,只除了他身體裏的血在狂熱地流淌。放/蕩不羁的拉丁人的血。
他推開了門。
噴灑的水花裏,卡羅格雷·特蘭提諾精壯的身體被白茫茫的霧氣包裹着,仿佛奧林波山上的赫拉克勒斯,那些強健有力的線條散發着令人窒息的魁偉魄力,每一寸空氣裏都充溢着熱力。
萊昂有些着迷地看着他。
“現在我有點慶幸和你宣布了訂婚。”他說,微笑了一下。
卡羅按下手柄。水停了。
他的黑眼睛毫無退卻之意地直視着萊昂,瞳孔裏是一片暗沉沉的陰影,看不出他眼底的神情。他打量着萊昂:他還是穿着白天那件灰綠色和白色相間的彈力襯衫,領口随随便便地散開,底下沒有汗衫。
“為什麽進來?”
“我在前臺要到了門卡。”他聳了聳肩。“一個小謊就可以辦到。”
“我問的是為什麽,不是你怎麽進來的。”
萊昂說:“我想要知道你的胯骨的樣子。有人跟我說,我最好是自己來看一下。”他的淺褐色的眼睛在燈光下變成了近似金黃的顏色,盛滿了流動的陽光,盈盈欲滴,令人想起加尼米德手裏的酒漿。
卡羅踏出浴池,扯下一旁懸挂的浴巾,在頭上和身上随便拂拭了幾下。
“那你對你看到的滿意麽?”他沉着地問,把浴巾扔到了地上。
萊昂微笑起來,放肆地盯着那個已經滿漲起來的部位。
“很滿意。”他悄聲說。
下一刻,卡羅的嘴唇已經在他的嘴唇上。他粗壯的手指狠狠地扳住他的下颏,迫使他張開嘴來和他貼合得更深;他用牙齒啃咬着他的嘴唇,舌頭粗暴地侵入,在他的嘴裏攪動,毫不留情地掠奪每一寸可占有的空間。
萊昂在親吻的間隙大口地喘息。他能感到對方身上的熱氣,從潮濕的頭發和胸膛裏散發出來,一些水滴落在他的臉上和肩上,又冷又熱。他腦海裏掠過那些畫面:從花灑裏灑落下來的水澆在身上,濕漉漉的、令人窒息的親吻……他感到心髒一陣遽然抽緊,那麽強烈,幾乎像是恐懼。
他擡起手來拉開自己的襯衫,然後迎向卡羅。
卡羅的嘴唇往下移動,從他的脖子一路吻到了胸膛——親吻并不是一個适當的形容,他吸/吮着每一個地方,用舌頭和牙齒舐咬着皮肉,仿佛一頭野獸。突然他把萊昂用力地推到牆上去,發出砰地一聲。
萊昂發出了一聲呻吟。卡羅一口咬住了他,密密實實地堵住他的聲音。他強壯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擺,大力撕扯了兩下,把緊身馬褲連着挂鈎和皮帶都扯到了膝蓋上,然後抓住了那東西,用力揉搓。——在這個舉動下萊昂瑟縮了起來,但卡羅用堅實的大腿卡住了他,不容他逃脫。
幾分鐘後,萊昂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卡羅迅速放開了他,從洗手臺邊懸挂的紙巾盒裏扯下了一些紙來擦手。然後他轉過身來,面對着萊昂。
“我為我的粗暴舉動而道歉。”他的聲音有些輕微的沙啞。
萊昂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勉力站直了身體,拉好衣服。
“當你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拒絕是一種侮辱。”卡羅說。
“現在你知道了:我并非無動于衷。但現在我恐怕需要另外再洗一個澡。”
他暗沉沉的眼睛陰郁地注視着他。
“我希望等我出來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這個房間裏了。”
*赫拉克勒斯(Heracles;德文寫作Herakles 或Herkules),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最偉大的半神英雄,死後到達奧林波山獲得永生。其造像以突出男性粗悍氣質為特點,通常是全/裸,持木棍,肩上搭一張獅子皮(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偉績第一項就是殺死涅墨亞的獅子)。——所以這節裏,萊昂(Leon的名字意即“獅子”)在卡羅的手底下被剝了層皮。
**加尼米德(Ganymed或Ganymedes)是希臘神話裏特洛伊的王子,據說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因此被宙斯變成老鷹劫走,将他帶到諸神居住的奧林波山上做了宙斯的情人和侍酒。
夜風輕拂着山頂酒店的露臺,空氣裏有淡淡的玫瑰香氣。露臺兩邊種滿了近一人高的玫瑰花叢,開放着這個季節裏——也是這一年裏——最後的一些花。
萊昂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眺望着遠方:這時節的天空并非是黑色的,而是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灰,在靠近天際的地方,融入了遠處的森林和山谷。一些細小的星星從雲層間露出來,時隐時現。他眯起眼睛,辨認那些他認識的星座。
他已經洗過了澡,換過了衣服,但仍能感到皮膚上大片火辣辣的刺痛,從脖頸往下一直蔓延到胸腹;脊背和大腿骨處動一動就傳來隐隐的痛楚。——這些都不是最糟的。他身體的一部分剛剛得到了徹底的釋放,然而那種饑渴,火燒火燎的感覺,仍然在身體的深處叫嚣着,無法平息。這毫無道理。他想。跟那種揮之不去的似曾相識感一樣。
他光着腳在露臺上走了幾步,忽然看到在靠近山谷的那一邊,藤編躺椅上有個白色的人影。他愣了一下,認出來那是柯特,下意識地便想退回去。然而轉念一想,還是走了過去,在離開柯特有四五米遠的地方,拉張椅子轉了個方向,在上面躺下來。
沒有人說話。萊昂望着天空,聆聽着風吹動玫瑰花叢的聲音,草叢裏悉悉索索刺猬或老鼠的聲音,和遠處山谷裏森林的聲音……
北面天空裏的雲層散開了一些。現在他看到了北極星——la stella guida(意大利文:指引之星),他想。從前有人告訴過他北極星的這個別名。那是因為在久遠的舊時代,航行的水手們在夜晚依靠北極星來确認方向,一個晴朗或風雨的夜晚,能否看見那顆星星或許就關系到一船人的生死。
後來的船舶當然都有了羅盤,還有衛星導航……但這不要緊。人們還是會在像這樣的夜裏擡起頭來看星星。那顆恒定的、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la stella guida di ogni sperduta barca) 依舊會不變地出現在天空裏,由得他在這一刻出神地凝望。
……許久,正當萊昂以為柯特已經睡着了的時候,那邊傳來了輕輕的響動。柯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柯特。”
他停下來等他開口。
萊昂想了一下,說:“我知道卡羅的胯骨的樣子了。”
柯特不置可否地向他點了點頭,說:“我明天會把衣服還給你。”
“留着吧。”萊昂說。他翻了個身,把一條胳膊擱在自己臉上。
“我已經把你的衣服弄壞了。扔掉了。”
他從胳膊底下看着柯特回身向酒店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