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完)

第三章 心理診所

“柯特,我需要你的幫助。”

盡管壓低了聲音,萊昂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這空無一人的洗手間裏還是顯得過于大聲。他幾乎把嘴緊貼着手機說:

“我現在在國王大街格貝爾之家飯店的洗手間裏。你得馬上趕過來把我弄出去……

“不,當然不是因為沒有手紙。我看到了灰狼在外面,還有其他一些人,大概是他的家人……要命的是他們坐的地方剛好可以看見門口,我怕是沒法兒走出去而不讓他們注意到。他們一準會以為我在跟蹤他……

“灰狼,不是真的狼,是那個什麽公爵,申請了禁制令的那個。就是那一次我在老麻雀……對,你知道的。

“不不,我沒有打算要和他約會。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這兒……

“你就在附近嗎?太好了,快一點。一會兒見。”

他按下按鍵,松了口氣。這時候門口傳來了一聲輕響。萊昂反應敏捷地鑽進一間隔間,闩上了門。

門外腳步聲自遠而近,在他的門板前停下了。

“萊昂?”

一個清脆的聲音說。

萊昂大氣也不敢出地坐在馬桶蓋上,把兩條腿架在了門背後。

“萊昂,我已經看見你了,出來吧。”門外的聲音說。

萊昂站到了馬桶蓋上,從門板上方往外看:一個高個兒的大男孩站在那裏,金黃的鬈發,湛藍的眼睛,好像冰雪女王舞臺劇裏長大成人的加伊。

“能開下門嗎?”男孩擡起臉來。

“恐怕不行。”萊昂說。“按照禁制令的要求我不可以接近你。”

男孩微笑起來。

“我已經滿十八歲了。”他說。

看着這個笑容,萊昂有點想起來他那天為什麽會把他從品酒會上帶走了:一個多麽漂亮的小東西,他想。盡管嗑高了,我的眼光依然很不錯。

“……但我還是不能靠近你,不是嗎?”萊昂試探地說。

“你沒明白,”男孩說。“我現在不需要監護人了。所以我已經讓律師把禁制令撤銷了。”

他揚起頭來:“現在我是自己的主人。”

萊昂從馬桶蓋上跳了下來,打開門。

“……嗨。”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你好嗎,我的主人* ?”

(見鬼,他到底叫什麽來着?)

男孩默默地看着他。忽然他的臉上浮起了紅暈。

“我想要再見到你。”他好像有點氣也轉不過來地說。

“我也是。”萊昂說。“不過這很難辦到啊,公爵先生……”

他的嘴唇被堵住了。柔軟、鮮潤的嘴唇,有淡淡的薄荷糖的香味。令人怦然心動。

“路德維希,”男孩喘着氣說,“叫我路德維希。”他再度捧住他的臉吻了上去。

萊昂覺得,在這時候推開他未免是太傻氣的舉動。于是他将一只手的五指插入了那些柔軟纖細的發絲裏,箍住路德維希的後頸,另一只手則抱住了他的腰——他能感到男孩的身體在他的懷裏微微發抖,熱度透過衣物一直蔓延到手心……正當吻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門忽然開了,一個人快步走了進來。

“抱歉打擾。”

萊昂像踩着了彈簧一樣蹦向一邊,随即擡起手來擦嘴。“嗨,下午好,柯特。”

柯特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向路德維希說:

“公爵閣下,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外面正聚集了一些記者。我恐怕同他們遇見會令您很不愉快。”

路德維希臉上仍然泛着紅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看柯特,又看了萊昂一眼。

“您的舅父一家人就在外面,相信您也肯定不願他們受到困擾。”柯特溫和地說。“所以我建議由我們先走出去,然後您盡快離開這裏。”

他抓起萊昂的手向外走去。

他們一走出飯店的門,立刻被閃光燈照耀了一下。柯特眼疾手快,抓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個人,把相機從他脖子上扯了下來。

“喂喂,這是私人財物!”對方抓着相機掙紮。

柯特說:“先生,您想必也知道歐盟在去年五月已經通過了個人信息保護條例。因此您的這種行為,可能造成您的雇主最高達兩千萬歐元的罰款,或全球4%的企業營收。——所以您還需要那些照片麽?”

他的語氣裏含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态度,那個人被懾服了,放棄了掙紮。柯特當着他面打開控制面板,删除了那幾張照片。

等那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柯特拉起了萊昂的手繼續向前走,穿過步行街,走過了市政廳,中心廣場和聖母教堂。

“柯特,你剛剛說的歐盟法案是真的嗎?”萊昂問。

“我胡說的,”柯特說。“那個法案要到明年才開始生效。而且德國的監察部門也不可能給出那種程度的罰款。”

“……那我們現在是去哪兒?”

“随便走走而已。”柯特說。“我們趕走了一個記者,但應該還有別人。我們或許可以把他們引得遠一點,以免他們再去打擾沃夫貝格公爵。”

萊昂嘆了口氣,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已經取消了禁制令?否則我也不用打電話給你了。”

柯特說:“這和禁制令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萊昂,你是馬上要結婚的人。”他不帶什麽情緒地瞥了他一眼。“這種時候容不下任何醜聞發生。”

萊昂說:“我覺得你再這麽抓着我的手走下去,馬上就要有另一起醜聞發生了。”

柯特放開了他的手。他們在聖母教堂前的正義女神噴泉面前停下來。這是黃昏時分,半個橙黃的天空下,鴿子們咕咕地叫着,在他們腳邊走來走去,尋找着地下的面包屑。

萊昂擡起頭來看着站立在立柱頂端的女神。

“為什麽她的眼睛部分看起來那麽奇怪?她是沒有眼睛的嗎?”

“是被布條擋住了,正義女神尤斯蒂西亞(Justitia)** 是蒙着雙眼的。”柯特說。

“為什麽?”

“她不需要看見。或者說,也不應該看見。人的外表、地位、財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被注意到。這是公正的意義。”

萊昂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如果能看見的話,就會影響她的判斷,不是嗎?”

柯特有點兒驚訝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萊昂忽然有點不耐煩地說:“但人總是不能夠不看見,我是說,人注定無法公正地對待別人。”

他低頭看着那些鐵欄杆上的花,說:“柯特,我覺得我應該需要一個心理醫師。你有什麽人可以推薦的嗎?”

柯特向他靠近了一些,凝視着他,問:“你怎麽了,萊昂?”

萊昂擡起頭來,向他咧嘴一笑。

“我需要咨詢一下假結婚對人的心理影響。”

*這是一句雙關語。德文裏Herr兼有“先生”和“主人”的意思,路德維希說的是“現在我自己做主”(Nun bin ich mein eigener Herr. 直譯“現在我是自己的主人”),所以萊昂接上去稱他為“我的先生(主人)”。

德語是比利時的三種官方語言之一(另兩種是荷蘭語和法語),大約五分之一的比利時人會說德語。因此設定路德維希和萊昂用德語交流(萊昂只會說德語和意大利語)。

**正義女神尤斯蒂西亞(Justitia),是羅馬神話中的神祗,名字來源于拉丁語iustitia(兼有法律、正義和公平之意)。歐洲的城市廣場中多有她的造像,标志性的造型為蒙着雙眼,左手持天平,右手握長劍。

萊昂坐在寬大舒适的皮圈椅裏,好奇地打量四周。

“你這裏有沒有那種催眠的椅子?”他突兀地問。“那種啪地打個響指,然後讓人幹什麽就幹什麽的椅子。”

“房間後面有一張冥想床,如果你有需要的話。”頭發有點灰白的蘇珊·薩森堡博士說。“不過這裏沒有魔術師的道具,提供不了你想看的那種奇跡。”

“所以應該怎麽開始?”

“今天是第一次見面。我們進行自我介紹和簡單的聊天。”那位上了年紀的心理醫師安詳地說。“我們先需要建立起信任關系,你才能夠允許我靠近,讓我幫助到你。

“萊昂,你能介紹一下自己麽?”

萊昂說:“我叫……這太可笑了,你知道我的一切數據:我在登記的時候就已經填過了表。”

“我希望從你自己那裏聽到,你對自己的形容。”

萊昂想了一下,說:

“你和柯特,柯特·海爾曼,就是介紹我來的那個人,也是這麽開始的嗎?他怎麽形容自己?”

薩森堡博士從她的眼鏡下面和藹地看着他。

“抱歉,萊昂。我們在這裏不能讨論其他病人的例子。”

萊昂偏着頭思考着,說:“我二十五歲。本地出生。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統。之前上過大學的企業管理系,但沒畢業就退學了。現在在若謝羅-格林納瓦公司集團裏有些職位:股東會、監事會和咨詢委員會成員什麽的。但其實我很少做事。我大部分時間就只是去參加一些他們在日程表上給我安排好的會議或者活動,聽一些人講話,或者假裝在聽的樣子,然後簽他們要我簽的字。”

他看向對面。“這些對你有用嗎?”

“也許。”薩森堡博士說,“但這不是關鍵。在自我介紹的時候,人們通常會有一種傾向,想要說出對方想聽到的話。但是萊昂,”她用手裏的筆輕輕地敲着筆記本的紙面,“我希望聽到的是,你說出你自己認為重要的那些東西:你覺得你有哪些本質,是把你和其他人區分開來的?”

本質。萊昂的腦海裏響着這個詞。天,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麽就好了。一些東西亂糟糟地從他腦中閃過,種馬會,農收慶典,機器上轉動的齒輪,天長地久的森林和麥田,文件夾,Excel和SAP表單,勃艮第酒杯,卷葉子煙,柔軟甜蜜的嘴唇。

“我辦不到。”他有點煩躁地說。“沒有什麽是重要的。——我是說,我不知道。”

他向前湊了一點,急切地說:“我需要找人談談我遇到的困難。我們能從這裏開始嗎?”

薩森堡博士說:“當然可以。”

萊昂呼出了一口氣,向後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很擔心……”他喃喃地說。

“我覺得,我要結婚的對象是個瘋子。用你們的話說,有瞻妄症或者精神分裂什麽的。你知道我在說誰,是嗎?”

薩森堡博士說:“是的,不過最好還是用代稱吧。”

“他精神不正常。除掉在那些社交場合,他會顯得很周到,很體貼,表現得一派風度翩翩,還做出很親密的樣子,真是令人作嘔……但私下裏他非常仇恨我。我懷疑他有可能會在結婚後殺掉我。像那個藍胡子一樣。”

薩森堡博士說:“你說他仇恨你,有什麽理由嗎?”

“沒有理由——除了他是瘋子這一個解釋外。”萊昂舉起了雙手。“你知道麽?我們馬上要登記結婚,這是假的,完全是為了搞公司聯營。所以其實我們是合作夥伴。你當然可以不喜歡你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但有必要這麽仇恨你的合作方嗎?”

“我的意思是,”薩森堡博士說,“發生了什麽事,讓你覺得他在仇恨你?”

“沒有發生什麽事情,”萊昂說。“他很會僞裝。但有人在仇恨你的時候你當然會感覺到。”

“但總有些蛛絲馬跡是可以支持這個推斷的吧?”

“……他有時候會吻我。”萊昂說。

“這讓你不愉快麽?”

“不,他很有技巧,非常溫柔文雅的那種親吻。”

“聽起來好像很正常。”

“那正是問題所在。”萊昂說。“他以前吻過我……一次。在我們頭回見面的晚上。但那次他極其粗暴,活像個野獸,”他打了個寒噤。“我當時感覺他好像要掐死我那樣。

“如果他一直是這樣我反而容易接受些。我個人并不完全拒絕——當然也不是特別喜歡——在性生活裏有一點暴力元素,我知道每個人有自己的行事癖好。但現在他根本就表現得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這讓我感到害怕。感覺自己好像在和什麽雙重人格打交道一樣。我有時候甚至懷疑那天的事情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

他定定地望着空中,淺褐色的眼珠看起來像兩顆琥珀——或許裏面還包裹着早已死去的昆蟲的屍體。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知道為什麽我那天感到非常……煩躁,也可能是有點性饑渴。所以我晚上就到他房間裏去找他。我想這本來是無所謂的,即使是假結婚也不妨礙我們彼此熟悉一下。

“但他的房間裏有種詭異的氣氛。我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一進去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知道人有時候會産生那種感覺,好像這種情景以前也發生過一樣,雖然明明是第一次。

“Déjà vu?”

“沒錯。而且當時那種感覺并不普通…… 是令人害怕。”

他用力搖了搖頭,坐了起來。

“你看過《行星地球 》嗎?那裏頭有一個場面:一只小蜥蜴在沙灘上爬着,突然有一條蛇蹿出來要襲擊它。它奮力奔逃,那條蛇在它後面緊緊追逐……

“然後從周圍的礁石縫裏很快鑽出了第二條蛇,第三條蛇……幾百條蛇從四面八方冒出來,那只蜥蜴拼命掙紮着想逃走,可是無論哪個方向上都有無數的蛇向它撲來……

“我有時候就會做這種夢。夢裏我是一個蜥蜴或者什麽別的動物,也可能是人,有一條蛇從洞裏鑽出來看着我……然後湧出來很多很多的蛇,追趕着我,包圍了我……讓我無處可逃。

“當時,我站在卡羅的浴室門口,就有這種噩夢般的感覺……好像我擔心有什麽東西會出現,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但是像那條蛇一樣,我不能讓它追上我。”

* Déjà vu是個法語詞,意思是“好像見到過”。這個詞在大多數歐洲語言中(無論英語、德語或意大利語)都作為外來詞直接使用。中文翻譯成似曾相識、既視感或幻覺記憶。法語裏對這種心理現象有更細的分類:Déjà-entendu 或Déjà-écouté (“好像聽到過”), Déjà-vécu (“好像經歷過”), Déjà rêvé (“好像夢到/想象過”)。

10

“下一次預約在什麽時候對您比較方便?”那個穿淺綠色制服的姑娘問道,在電腦上劈裏啪啦地打下了幾個字。

“稍等,我看下日程。”萊昂說着,打開手機。

一個新的消息提示冒了出來。

“克裏斯蒂娜在你的日程表裏添加:

10月25日。歐洲中部時間14點。民政局婚姻登記。地址:……”

他盯着那個消息看了幾秒鐘,然後按下了“确認”。在做了這個動作以後,他并沒有繼續翻動日程表,而是愣愣地看着屏幕出神。

“……先生?”

他回過神來,看向對面那個姑娘。她關切地看着他:“您沒事兒吧?”

他心裏一動,伸手扶住了桌面。

“我忽然覺得有點兒頭暈,”他說,向她露出了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迷人的微笑。“如果您允許我的話,我可以在這裏的椅子上坐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她說,從桌子後面走出來扶住他,走向靠牆的一把椅子。

萊昂說:“可以給我一杯甘菊茶嗎,如果不太麻煩的話?”他天真地看着她,一面用他那雙淺褐色的漂亮眼睛向她作了一番全力進攻。

她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說:“我這就去。”她向過道另一頭的茶水間走去。

一俟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萊昂就一躍而起,像一匹熱血馬跳躍栅欄一樣跳過了桌子,沖到打開的電腦面前。

……病人記錄……H……海爾曼(Hermann)……

前方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擡起頭來,接觸到蘇珊·薩森堡博士在冷冷鏡片後的目光。

11

萊昂穿過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走到那幢紅頂的小白房子前面。那個他幾年前搬來的石頭飲鳥臺仍然在門前的草叢裏,他一走過去,就有幾只鳥雀撲棱棱地四下飛走。旁邊的花壇好像是剛剛修葺過,在擦得亮晶晶的“DRK護理之家”的金屬牌下面,有人新種上了紫紅色的秋季銀蓮和藍色的天竺葵。

“日安,普法羅太太!”他向房子裏走出來的人打招呼。

“萊昂!”她驚喜地大叫。

他們擁抱了一下。普法羅太太快樂地說:“好久沒見到你了。我都以為你畢業後搬去了別的州。”

“我沒畢業。”萊昂說。“我早就離開大學了。”

“哦,我很遺憾。” 普法羅太太說。“不過也許不算壞事。你從來就不喜歡那個專業,我記得從前你就總是抱怨個不停。”

“我覺得大學的企業管理系裏收羅了所有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以及事實上什麽也幹不了的家夥。”萊昂說。“我非常後悔在那裏浪費了三年的時間。”

“那你現在在哪裏?”

萊昂一時語塞,然後輕快地說:“到處打打零工。反正就這樣。”

普法羅太太向他打量:萊昂穿着有點褪色的JOOP套頭毛衣,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底下是一雙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球鞋。——她感到猜出了他的來意,立刻熱切地開了口:

“我們這兒非常需要人,你知道,自打他們取消了義務兵役*以後,連帶的來參加社會服務的人也減少了好多。”她嘆了口氣。“老弗利茨退休了,今年春天以來我簡直不曉得怎樣撐下去。我們這裏的好多事兒都需要有人做,社工和大學生志願者完全不夠用。”

她充滿希望地看着萊昂:“你是一個很棒的護工。我們都非常喜歡你。如果你想要來的話……”

萊昂說:“我一定會考慮的。謝謝你,普法羅太太。”

普法羅太太說:“我馬上會寫一個申請預算的報告。酬報不會很高,我恐怕,但我們好歹是個公立機構,有政府提供的養老金……”

“我但願還暫時不需要那個。”萊昂笑着說。

“當然你會需要那個。”普法羅太太說。“年輕人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老。”

他們都笑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萊昂步伐輕捷地走在那條他熟悉的上坡小路上。轉過兩個拐角,然後穿過一片小樹林,再走一段就到了聖喬治山的山頂。

從這裏可以看到他從前看慣的景色:天際的綠色丘陵,綿延的田野,近處的幾幢紅頂小房子;胡桃樹包圍的護理之家的院子裏,一些金黃明亮的向日葵開得正熱烈。

根本不需要到心理診所那種地方去。他心想。護理之家,那才是我想要來的地方。

他看着那幢可愛的紅頂小白房子,想着裏面的人,普法羅太太,莫妮,漢斯,老弗利茨……還有那些來來去去的住戶們。十八歲的時候他不去服志願兵役而選擇了一年的社會服務,在這裏度過了極其愉快的——幾乎是他生命裏最愉快的——一段時光。在大學讀書期間他也斷斷續續地來這裏打工,直到不得不放棄并最終辍學。

他喜歡那些工作,開車運貨,修葺房屋,收拾花園,照顧那些“住戶”——大多是需要收容照料的有輕度精神或智力殘疾的人,一些無家可歸者,以及因為酗酒或者藥物過量而被各種機構送來暫時托管的人。護理之家一般不收需要強制戒毒的住戶,但偶爾也會有那麽一兩例,在需要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就顯得非常有用……都不是什麽需要用很多腦力的活。他自嘲地想。說實在的,我也并不是個特別聰明的學生。體力工作更适合我。

……當然要撒上很多謊。萊昂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人家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後就不可能用原來的态度對待他。一個含着銀湯勺出生的富家子弟。意大利人。花花公子。和大家都不一樣。很不适合讓他參加尋路會**,送信小組,社團聯誼會,或者五塊錢一小時的社區零工……他去了就像穿着阿瑪尼外套去參加種馬會那樣令人側目,人們在以為他看不見的地方竊竊私議或當面哂笑。“像你這樣的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們笑着說。好像他是哪個來自外星球的生物、“非我族類”那樣。當然了,正義女神都需要綁住自己的眼睛才能做到公正。

他想起了那個莫辛根郊外的農場。他在學生委員會的廣告欄裏發現了秋假短工的消息,就跑去幫他們收割蘿蔔和儲存幹草。那真是十分快樂的兩個星期:他可以每天一起來就穿起髒兮兮有牛糞味道的外套(天曉得他有多讨厭西服套裝和那些繁文缛節、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的着裝規定),穿着膠鞋走在軟軟的田壟上,開着卷草機把幹草堆收攏起來卷成卷兒;陽光燦爛,照着地下排成長隊的、帶着泥土的蘿蔔,遠處草野上的牛群和可愛的榛樹林。……然而他的表兄尤利安終結了這一切:他在Whatsup上不小心洩漏了自己的位置,而那家夥居然正好就在附近,并心血來潮地開車過來看他——開着他那輛該死的007同款定制Aston Martin DB10,該死的浮誇虛榮的米蘭佬。他憤憤地想。用15分鐘的誇誇其談毀掉了他過去半個月裏建立起來的聯系。在那之後,那些粗魯快活的彼此打趣和無拘無束的氣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冒出來的生硬禮貌,各種別別扭扭的态度,和莫名其妙的談話(“萊昂,我在報上看到了你哥哥……”“你确實知道我們這裏只能開最低工資麽?”“當然了,你肯定不是真的需要在這裏幹活……”——所以到底為什麽你會在這兒?)。他很快離開了那裏。

而在護理之家,有柯特為他瞞住了身份(以及所有那些胡鬧的事)。普法羅太太他們倒還好應付(畢竟這裏的人誰都不關心所謂的社區名流,那些住戶們就更不可能知曉),他的家人那裏則頗費了一番手腳。……現在想想,柯特實在是花了不少心思來維護他的秘密,他甚至幫他假造了許多活動出席證明。

山頂上有一座漆成藍色的木頭長椅。萊昂在那上面坐下來,向遠處眺望。森林裏一大半的樹葉已經變了顏色,橙紅明黃,交織成五彩斑斓的一片。那些色彩最鮮明的地方加上秋日午後的陽光,有一閃一閃的金色在那裏靜靜地跳躍。

他摸出了手機。

“我現在在聖喬治山的山頂。坐在那條藍椅子上。”他說,望着那些陽光照耀的金色林梢。“你在做什麽,柯特?”

“我在露臺上看書,”柯特在那頭平靜地說。“阿裏斯托芬的一個劇本,《議會裏的女人》。”

萊昂傾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

“你那裏好像來了一只藍山雀。”

“有兩只。我在院子裏放了一個石頭的飲鳥臺。”

然後他們靜默了一陣子,聽着藍山雀在飲鳥臺上嬉戲鳴叫。

柯特問:“萊昂,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什麽。”萊昂說,“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希望你不要太生氣:你介紹我去的那家心理診所剛剛申請了針對我的禁制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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