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結婚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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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午夜,不遠處街燈的光從窗子裏透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借着這一點微光,萊昂在地板和椅子上窸窸索索地找着他需要的東西,背包,衣服,襪子……

手機屏幕亮了起來。萊昂抓過來瞥了一眼,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到了樓下。

他在黑暗裏迅速又核對了一遍:長袖運動服、內衣和長褲都穿在身上,外套和鞋襪塞在背包裏。手機,錢包,還有……

他爬到了床底下,伸手摸索,找到了。

萊昂的頭咚的一聲撞上了床板,只痛得呲牙咧嘴。他抱着頭從地下站起來,看了一眼另一側床上的人:謝天謝地他并沒有醒來,繼續在那堆亂糟糟的染發底下打着呼嚕。

他抓起背包,推開了門閃身出去。門在他身後合攏,在一片靜寂中發出了刺耳的聲響。他在心裏咒罵了一句,顧不上再去看後面,便光着腳跑下樓梯。

公寓外靜悄悄地空無一人,他飛快地跑向街對面停着的車,拉開車門跳了進去。

“你的鞋子呢?”車裏的人問。

“在包裏。”萊昂說。“所有的東西我都拿上了,包括用過的安全套,完全按照你的指示。”

柯特點了點頭,發動了汽車。

萊昂松了一口氣,向後靠住了汽車座位的靠背。

開出了兩個街區以後,柯特問:“你現在打算去哪裏?”

萊昂想了下,說:“還是回卡羅的別墅吧。明天有一個商業聚會需要我們一同出席,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出發過去,看上去比較像樣。——畢竟我名義上是跟他在同居。”

柯特按下方向燈,在下一個街口左拐。

萊昂說:“你為什麽不說話?”

“……你需要我對你說什麽?”

“你是咨詢師,你應該向我提供咨詢。”

柯特平靜地說:“我只能提供法律上的咨詢,但你的事情跟法律無關。”他看着前方的街道。“況且我不覺得我在半夜12點鐘開車出來是為了來提供法律咨詢。”

“那就随便說點別的。”萊昂說。“我以為律師都很能說會道。為什麽你都很少對我說話?”

柯特沉默着。萊昂嘆了口氣,說:“柯特,我什麽時候可以申請離婚?”

柯特說:“最早在五年後,2021年11月1日後可以正式分居,過一年提出申請。如果滿足了約定的條件,也可能提前到當年6月開始,等上一年度的合并財報數字出來以後。”他停頓了一下。“離婚本身也需要花半年到一年的時間。”

萊昂低聲咒罵了一句。

車在紅色的交通燈前停了下來。

柯特說:“萊昂,也許你應該再考慮一下是否要繼續。”他并沒有轉過頭來看他。

“沒什麽可考慮的。”萊昂說。“我已經在河的中央了,不是游過去就是沉下去。”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其實我覺得結婚是挺不錯的安排:作為一個格林納瓦,這似乎是我能得到的最容易去做、又令大家都感到滿意的工作。——唯一需要解決的課題是:如何避免因長期欲求不滿而導致的性心理變态。”

燈色轉變。汽車繼續前行。

柯特說:“合作計劃裏沒有履行婚姻義務的內容。卡羅明确表示過他對你去找他以外的情人沒有任何問題。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能引起醜聞。”

“所以你們就不許我跟路德維希見面?”

“公爵是名人,到哪兒都會産生麻煩。”柯特說。

“那就把我的卷葉子煙還給我。”萊昂提高了一點聲音說。“你們不能把我生活裏的樂趣全奪走,卻逼迫我參加所有那些無聊的活動……這不公平。”

“萊昂,最近兩三個月你的用量超标……”

“現在省省你的毒物學常識講解吧,柯特。”他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對大麻的知識比你豐富得多: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需要那個。就像我時不時地需要一場一夜情一樣。”

柯特沉默良久,然後說:“我會去找弗洛雷談一下活動安排的問題。但去今晚那種酒吧釣人和跟人回家的事不應該再發生。萊昂,你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你可能會被勒索,或者發生別的危險。”

“意思是我得要找一個靠譜一點的情人,最好是長期關系以方便保密:不能是名人,也不能是不認識的人,必須是能夠守口如瓶、安全可靠的熟人,不會為了一點小錢出賣我的秘密。”萊昂冷笑了一聲,說:“柯特,你是在自我推薦嗎?”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譏嘲。

柯特沒有回答。黑暗裏只有汽車發動機的沉悶低響,和輪胎在路面摩擦發出的聲音。

“也許我應該考慮洛倫。畢竟我最常見到他。”萊昂自言自語地說。“不,有一個更好的主意:我聽說在從前,意大利人都是靠謀殺來解決離婚問題的*——看來這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決之道。”

汽車在一棟別墅前嘎然停下。

“到了。”柯特說。

萊昂剛要推開車門,就聽到柯特清清楚楚地說:

“萊昂,我以後不會再為你服務——任何形式的服務。我建議你把我的私人手機號碼從你的通訊錄裏删除。”

萊昂推門下車。車門剛在他身後嘭地扣上,就聽到一陣馬達的隆隆巨響,車子飛快地調了個頭,随即咆哮着飛馳而去。

我從來沒看到過柯特那個樣子開車。萊昂心想。看來這次他是真生氣了。

他抱着背包,踩到草坪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別墅裏走去。鞋襪就在背包裏,但他懶得拿出來穿;另一方面,他覺得那冰冷的草葉上的露水落在腳上很是适意。

進門的客廳裏沒有亮燈,大約所有人都已經睡下。萊昂光着腳走過客廳,打算上樓去自己的房間,這時候他看見一側的小書房裏透出一點淡淡的燈光。

他探頭看了一眼。是洛倫,坐在書房的一張扶手椅上,那點燈光是從他面前不遠處的一盞小臺燈上發出的。他沒有在看書,只是出神地看着那盞臺燈的光。金黃而溫柔的燈光映襯着他秀麗的側影,長發垂落身前,使他看起來仿佛聖堂畫裏的一個少年天使**。

萊昂覺得詫異,不明白洛倫在那裏做什麽。他向那個方向走了兩步,就看見了卡羅:原來他也坐在書房裏,只是在房間的另一頭。他的椅子面向牆壁,整個人都沉沒在暗影裏,呆呆地望着書架。一無聲息。

他很快地退回來,走上樓梯。那真是一種很奇怪的作伴方式。他想。似曾相識。

Déjà vu.

拜托,這可不是什麽進行這類惱人思考的時候。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夠多的了。我已經很累了。

他想起他的抽屜裏有一盒藥片,畫着牧人和小綿羊的,號稱全天然草藥配方的安眠藥,決定在今晚嘗試一下。

* 作為歐洲最保守的天主教國家之一,意大利直至1970年底才第一次通過法律允許離婚。該項法律遭到了大量反對,在教會組織和梵蒂岡的支持下,1974年舉行了公投表決是否要廢除允許離婚的條款,公投結果是多數人(近60%)支持了離婚條款的有效性。到今天意大利的離婚率已達47%。

在不允許離婚的時代,相看兩厭的夫婦多半會彼此默許通奸(同樣也是為教會和社會不容許的行為),謀殺亦成為擺脫配偶的極端手段。著名的電影《意大利式的離婚》(1961年)即表現了這種情況。

** 我想到的是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1618-1682,巴洛克時期最負盛名的西班牙畫家之一,塞利維亞的珍寶)畫的大天使拉斐爾(Archangel Raphael with Bishop Dom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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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醒來時看到的景象是一片虞美人的花田,鮮豔的、生機勃勃的紅花,在頭頂的天花板上開放。

他的頭腦還有些迷迷糊糊,一時回不過神來地看着那些花朵圖案。這時候一個聲音在他旁邊說:

“你感覺好些了嗎?”

萊昂從柔軟的皮墊上翻身坐起,看清了對面的人。

“薩森堡博士,”他說,“我很抱歉……”

“沒關系。”她大度地擺了擺手。“是我讓人把你擡進來的,因此這算不上違反禁制令。”

萊昂帶着點困惑地說:“我好像是突然睡着了?”

“是的,”蘇珊·薩森堡博士說。“今天早上我剛要進診所的時候,你在外面攔住了我,非要和我交談,全不容我拒絕。因為你查到了那個禁制令的有效性是針對這間診所而不是我個人的,就強迫我坐在臺階上聽你說話。——但只說了沒兩句你就一頭栽倒,昏睡了過去。”

“……謝謝你。”萊昂說。

“不必客氣。”薩森堡博士平和地說。“我其實考慮過報警,但是鑒于你的身份和介紹你來的人的關系,我還是覺得不宜張揚其事,就讓人把你搬了進來:在我确定了你的确只是睡着而不是吸毒過量了之後。”

“我沒有吸毒。”萊昂說。“我以前會用一點大麻葉子,但從沒碰過硬毒品。我在護理之家工作過,知道那種後果。”

“是的。但是你今天早上攔住我的時候,樣子的确很讓人生疑:眼眶烏黑,兩眼布滿血絲,并且情緒極其不穩定。”

“那是因為我已經連續幾天都沒法好好睡覺。”萊昂說,用力地揉了兩下額頭。“我又做了那個該死的夢,就是那個蛇在後面追我的夢,一連做了兩次……以後我就有點不大敢睡覺。那些藥房裏賣給我的非處方安眠藥一點兒作用也沒有……”

“我想它們還是發揮了一點作用,只不過晚了幾個鐘頭。”薩森堡博士說。

“也許吧……天!”萊昂跳了起來。

“今天還是10月25日對嗎?”他急切地看着她。“我沒有一覺睡到了26日吧?”

薩森堡博士點了點頭,說:“今天是25日……”萊昂立刻打斷了她:“現在是幾點?”

薩森堡博士看了眼牆上的鐘。“下午1點半。怎麽了?”

但萊昂已經沒有工夫回答她了:他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連鞋帶也來不及系上,就向外跑去。在門口他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但所幸及時控制住了平衡。他停下來把鞋帶胡亂地塞進了鞋子裏,就沿着大街拼命地跑了起來。

蘇珊·薩森堡博士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後回過身來,看着桌上的記錄紙。

“蛇。落葉。——落葉裏的蛇?雨。地上沒有水。星星。La vita*. 洛倫。”

“但願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她喃喃自語。

* La vita是意大利語,兼有“生命”和“生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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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克裏斯蒂娜驚訝地看着他。“你這是個什麽樣子!”

“我知道,我看起來挺糟糕的。所以我是從後門溜進來的……”萊昂喘着氣說。“我沒遲到吧?”

“還有五分鐘。”他的姐姐安娜貝拉回答道。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淺橘紅色紗裙上點綴着珍珠和水鑽拼成的白百合花,将她那雙深褐色的、迷人的大眼睛襯托得煜煜生輝。

“而且卡羅也還沒來。”她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看在上帝的份上!”弗洛雷叫道。“你是又嗑藥了嗎?我怎麽也打不通你的手機……”

“手機沒電了。”萊昂說。“昨天我忘記了給它插上充電線。——弗洛雷,用不着大驚小怪的,我只是睡過頭了而已。”

弗洛雷氣鼓鼓地瞪着他。安娜貝拉及時插了進來,阻止了新一輪的爆發:

“好啦,萊昂已經來了,并沒耽誤什麽。他只需要換件衣服就可以舉行簽字儀式。”她看向一旁。“柯特,親愛的,我實在抱歉,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當然不。”穿着Brioni套裝、打着銀灰色領帶的柯特簡單地回答。

他們一言不發地穿過走廊,走進洗手間。萊昂打開水龍頭來嘩嘩地洗着臉,掬了水來抹他的頭發。柯特快步走進一間隔間,關上了門。

“喂,你不必這麽一副好像我要強/奸你的樣子。”萊昂在外面砰砰地敲了兩下門板。

“還是你不高興用Brioni來換我的舊毛衣和破牛仔褲?”

柯特打開了門,手裏拿着松開的領帶,看着萊昂說:“你只有五分鐘穿好衣服出去。”

萊昂抱着手臂說:“我看我們沒必要換什麽衣服,你完全可以代表我去簽字。” 他的唇邊浮現了一點嘲諷的笑意。

“其實我很奇怪,我們國家的法律居然允許在結婚這麽神聖的事情上都可以授權他人代表。”

他若有所思地說。“哦,我忘記了,其實并不是什麽神聖的事情,否則怎麽能夠用來逃避反壟斷審查呢?”

柯特說:“我不會代表你去簽字。”

“哦,你會的。”萊昂說。“否則你穿着Brioni在這裏有什麽意義呢?你并不是我家裏的人。多麽可惜。弗洛雷一直都那麽喜歡你,他一定巴不得你才是我,永遠會搖着尾巴二話不說地去做一切他吩咐做的事……”

柯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麽用力,以至于萊昂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看着柯特。那雙一貫鎮靜而平淡的灰眼睛裏閃動着某種激烈的情緒,令他感覺下一刻就有被一拳揮到臉上的危險。

但是并沒有。柯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說:“我不會代表你。”

他放開了手,随即關上了隔間的門。

萊昂脫下/身上的套頭毛衣丢在地上,然後是牛仔褲。他帶着惡意地在它們上面踩了兩下,從門板下方踢了進去。

幾分鐘後,門打開了。柯特已經穿上了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抱着衣服走出來。

“你得在這裏幫助我穿衣服,柯特。”萊昂冷酷地說。“我命令你服務我。”

他從柯特手裏接過衣服往身上套。再一次,那種讓人顫栗的感覺襲擊了他。

Déjà vu.

該死的似曾相識。

總是一次一次,不斷地重複。上一次也是這樣。在森林裏。和柯特對換衣服。讓帶有他身體氣息的衣物熨貼在自己的皮膚上。

他穿上長褲,然後有些急促地扣着襯衫的扣子。柯特就在他身旁,默不作聲地拿着那件貴重的外套。絲綢和精梳棉,手工剪裁,意大利的精美制品……但是毫無意義。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我不需要這些。他有些悲哀地想。如果可以,我只想穿着我的舊毛衣和破牛仔褲走上聖喬治山的山頂,看太陽的光落在樹梢的頂端。

……柯特從後面給他拉緊馬甲上的束帶,随即幫他穿上外套。萊昂轉過身來,讓他給他打領帶。

“柯特。”他叫他的名字。

在他下颏下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把絲帶的一端向下拉出。

“什麽?”

萊昂說:“我要你知道一件事。

“上一次我們在樹林裏換衣服的時候,我對你說過:我偶爾對你也會有性幻想,但這沒有意義。——因為我決不會碰你。

“我跟很多個我有過性幻想的人睡過覺,多到我記不清——我并不是一個會得控制自己的人。但是實現了的性幻想也不過如此:我從來不能和一個人保持三個星期以上的關系。

“我不會碰你,是因為我的哥哥弗洛雷曾經對我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除了你的出生為家族帶來利益,你從來沒為這家裏做過一件事。’”他的眼睛在深濃的眉睫下閃動着冰冷的光芒。

“弗洛雷還說過:‘柯特對這個家和公司的意義比你大一百倍。你和任何人胡來我都不會管,但你要膽敢招惹柯特,我就來擰斷你的脖子。’”

他停下了,看着對面的人,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然後踏前一步,吻住了他。

柯特的手臂驟然緊繃起來,抱住了萊昂的肩膀,然後撫上他的脊背。他的手指在他的發絲間顫抖。唇舌熱烈地迎合纏繞,呼吸急促交彙,心跳到了喉間。

再下一刻,萊昂用力地推開了他。

他抱着手臂站在那裏。Brioni的黑色套裝貼合着他修長健美的身體,淺褐色的卷發松軟平伏,在前額和兩鬓呈現出美好的弧度,映襯着他同樣顏色的美麗的眼睛,仿佛一個貝爾尼尼*的美少年雕像,美而沒有一絲溫度——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他輕快地宣布道:“現在我終于要去為家裏好好地做一件事了。”

他轉過身步履輕捷地走了出去。在走廊裏,他遇上了迎面匆匆忙忙走來的卡羅。

他看起來糟透了,好像是個被判了終身徒刑而不得不上路的囚徒一樣。萊昂暗想。

但誰不是呢。

十五分鐘後,卡羅格雷·盧西奧·特蘭提諾和萊昂茨奧·塞萊斯蒂諾·格林納瓦在婚書上分別簽下兩個人的名字,成為了德意志聯邦與意大利共和國共同認可的合法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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