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鄧環娘嘴上這麽問,心裏卻沒真的認為鄭佑誠是瞧好了哪家的兒郎,只道他自還是看不上鄧家的出身。鄭佑誠當年娶她時“娶媳娶低”尚可說得過去,但如今明玥是嫁女卻要嫁高。
鄧環娘心裏當然明白這個理,只是她覺得所謂“嫁女嫁高”,是那些本身門第低微,又或是家中貧苦,這才需得用女兒去攀附高門,好能沾一沾榮華,擡一擡身份。
——往不好聽了說,她自己當年嫁進鄭家,也是想給鄧氏一門擡一擡身份的。
可是如今明玥兩廂都不缺,鄧文祯又争氣,鄧環娘就不願明玥也如她一般因着門第之差再受一星半點兒的窩囊氣,不如嫁了祯哥兒,鄧家定會對她捧着、疼着的過日子。
只她對名門的怨氣苦楚對鄭佑誠說不得,遂想先瞧瞧鄭佑誠能說出甚麽花兒來。
鄭佑誠坐直身子,看看鄧環娘欲怒還嗔的模樣,張了張嘴,卻只搖頭說:“哪個當父親的不想女兒多留些日子?我自不急着叫小七嫁人,今兒夫人既說起這事了,我往後便多留意些,文祯那……夫人還是多計較計較,我瞧着是不合适的。”
鄭佑誠一向是話說的溫和,但主意極大,這話鄧環娘一聽就知道此事有的磨了,不禁心裏頭忽悠一下,往前探身抓住了鄭佑誠的胳膊道:“老爺若是哪日瞧着了好的,可得先與我細說!旁的我都能随了老爺的意,可獨獨明玥的婚事,我是要做主的!”
鄭佑誠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那是自然。”
一路上鄧環娘都有些悶悶不樂,等回了燕州,送走了鄭佑誠之後她便想與邱養娘商量商量如何才能使得鄭佑誠同意,可邱養娘雖不是主子,卻不是一般人家出來的,她的看法與鄧環娘完全不同,可又不好對鄧家多說,遂也只是聽着,一時幫鄧環娘想不出甚麽法子。
鄧環娘嘆來嘆去,正琢磨着過了年要怎生同游氏說,結果入了秋後,游氏倒是先帶着鄧文祯來了,除了她們娘仨,鄧環娘的哥哥鄧若谷也來了。
正是金秋十月,他們來時帶了許多的新鮮名貴瓜果,各房有份,倒叫二夫人和三夫人好生将鄧環娘謝了一通。
鄧環娘一見游氏和鄧文祯就想到明玥的婚事,本來她與游氏就是想在明年春将親事先定下來的,如今,哎,一腔子的話都不知該從何說了。
游氏似也有些心不在焉,她沒同往日一般逗明玥,只跟鄧環娘東拉西扯的說些子閑話,鄧若谷在一旁聽了半晌,便咳了兩聲皺眉道:“你便直接同小妹說吧,總是咱們對不住小妹和玥丫兒,文祯就在這,要打要罵都由小妹!。”
說罷,狠狠瞪了自己兒子一眼,鄧文祯坐在下面,聞言便站起身,朝鄧環娘深深一躬後,撩袍子便筆直的跪在了地上。
鄧環娘微微一訝,看着鄧若谷道:“哥哥,這是做甚,先叫祯哥兒起來。”
鄧若谷伸手指了指鄧文祯,呼出一口氣,顯還有些餘怒未消,恨恨道:“叫他跪着!這個逆子!”
游氏聞言便是眼圈一紅,看了丈夫兩眼也沒敢說什麽,拿帕子邊印眼角邊對鄧環娘道:“小姑,嫂嫂對你不住。”
這個架勢,鄧環娘已經隐約猜到游氏要說什麽了,只是想不明白其中因由,遂道:“嫂嫂有話,直說便是。”
游氏攥着帕子,十分難以開口,看看鄧環娘又看看一旁安靜的明玥,一咬牙道:“祯哥兒……”
“文祯辜負了姑母的厚愛”,鄧文祯沒等游氏說完,将話接了過去,“日後……恐無福好好照顧表妹。”
這話已說的很是直接,盡管鄧環娘心裏已有了譜兒,仍不禁頓了頓,鄧若谷便沉聲道:“小妹,是哥哥沒管教好這個逆子,今日便是帶了他來與你賠罪,這門親事雖是一直未訂,但咱們心裏早有默契,只等着文祯科舉高中,也好叫妹妹臉上有光,如今萬事齊備,可這逆子……哎!今兒叫他跪在這裏,妹妹要打要罵盡管下手!”
游氏終究是心疼,可看看丈夫陰沉的臉色,也只敢嘆了一聲扭過頭去。
要說鄧環娘丁點兒不氣那是假的,她這還正日思夜想的要怎生勸服鄭佑誠呢,鄧家這邊倒自己掉鏈子了!
鄧環娘立時先看了看明玥,——游氏從前沒少拿親事逗弄明玥,她自己也與明玥說過,這會子她真怕明玥一時戳了心,難受。
明玥端端正正的坐在下首,神情平靜,既沒有掩面奔出也沒有傷心欲泣,可瞧在鄧環娘眼裏,更是一番隐忍不發的模樣,不禁愈發的心疼了。
事已至此,鄧環娘便冷笑一記,睨着鄧文祯問:“祯哥兒莫不是在長安城裏瞧上哪家的貴女了?”
鄧文祯給鄧環娘磕了個頭,直起腰回道:“文祯實不敢對姑母扯謊,照實說,并無此事,只是……文祯眼下無心婚事。”
鄧環娘一聽,心裏頭的火卻“蹭”地拱上來,她将茶盞重重往桌上一頓,怒道:“混話!甚叫無心婚事?你是鄧家嫡長子,難道還想叫鄧家無後不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她這話細想将她哥哥也罵了,只也沒人計較,鄧文祯跪在下面,微微垂了頭,卻沒吱聲,鄧環娘心裏頭一沉,不由抽了口氣轉臉去看游氏,游氏一個傷心,掉下兩滴淚來。
鄧若谷盯着自己兒子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堪堪壓下去的怒氣一下子又被點着了,他随手将插在瓶裏的雞毛撣子拿了,過來對着鄧文祯的背脊就狠抽了幾下,将一旁坐着的明玥和鄧素素也吓了一跳。
游氏見丈夫打了幾下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鄧文祯只咬唇挨着,也不出聲求饒認錯,游氏心疼兒子,不由緊着聲說:“老爺昨兒已打過一通了,祯哥兒的傷才上了藥,老爺再這麽打,是不叫他好了!”說着,又轉向鄧環娘,道:“小姑,是嫂嫂的不是,嫂嫂在這裏給你賠罪!可你哥哥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再這般打下去,祯哥兒……”
鄧環娘雖說一時憤憤,但鄧文祯畢竟也是自己的侄子,又從小看着長大,心下也有些不忍,況真要由着鄧若谷把祯哥兒打出個好歹來,那日後兩家的情分也就不在了。
遂嘆了口氣,上前将鄧若谷攔住了,“哥哥莫要在打了,咱們兩家做不成親家,卻也還是親人,祯哥兒這事……還是得找到根兒才好。”
鄧若谷掐着被他抽掉了兩根毛的撣子,又敲了敲鄧文祯的肩膀,方憋着一口氣又坐回去。
鄧文祯緊咬的後牙一松,這才緩緩籲出一口氣來,輕聲道:“小侄有幾句話想單獨與表妹說,還請姑母應允。”
鄧環娘瞥他一眼,不悅道:“還有甚麽好說的。”
鄧文祯抿着唇,他打進來,就未敢看過明玥一眼,顯然心底裏也是十分愧疚,鄧環娘這麽一說,他更是漲的滿臉通紅,再加上他不時流下的冷汗,讓人不禁也是心頭一軟。
鄧環娘詢問的看向明玥,明玥大大方方的起身道:“母親,舅舅、舅母,明玥也正有幾句話要問表哥。”
鄧若谷又遺憾又痛心的道:“玥丫兒,唉,舅舅對你不住……”
明玥福了個身道:“舅舅快別這般說,無論如何,您總是明玥的親舅舅,舅母也是明玥的親舅母,這至親的情分到何時都是斷不了的。”
游氏一聽,便過來摟了明玥道:“好孩子!是舅母沒福氣啊!”
鄧環娘一偏頭,指指旁側:“有甚麽話,你們表兄妹在隔間說清楚,邱養娘,你瞧着明玥些。”
鄧環娘還是怕明玥一時羞憤,有些不放心,鄧素素之前一直沒出聲,當下也過來挽了明玥:“我陪着你。”
明玥笑笑,便對鄧文祯做了個“請”的手勢,鄧文祯強忍着背上火燒火燎的滋味,一臉愧疚的同鄧素素和明玥到旁邊的隔間說話。
堂屋裏,鄧環娘思忖了一陣,說實話,她氣歸氣,可初初那一會子過了,她沒來由的也松了一口氣,這是便蹙着眉低聲同二人道:“祯哥這般……莫不是鬧了甚麽病?請大夫瞧過沒有?”
游氏有些心虛,說:“請大夫瞧了,也好好的,這孩子性子拗,也不知怎地就轉不過彎兒來了!”
鄧若谷自當鄧文祯這是在犯倔,若非游氏拿鄧文祯的前程勸着,他大抵真要将他打出去,遂哼道:“給他褪一層皮便好了!”
鄧環娘嘆口氣,臉色稍緩下來些,又道:“這親事做不成也便罷了,咱們兩家是至親,我也不至因着這個就真與哥哥嫂嫂翻臉,祯哥兒又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咱們自己人好說,可難不成日後真不成婚了?”
鄧文祯方才的話鄧環娘自只信一半,但瞧着游氏的神情又像有難言之隐,只琢磨着是不是鄧文祯身子有什麽病了。
游氏苦笑一聲,哈哈着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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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間裏。
鄧文祯退後兩步,先給明明深深作個長揖,明玥沒有躲,受了他這一禮,只淡淡問:“表哥,這值當麽?她已嫁了人,你既這麽執意,之前為何不搏一搏?”
鄧文祯驀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随即僵着身子,半晌沒說上來話。
鄧素素也是愣了,有些結巴的問明玥:“你、你怎知道啦?何時知曉的?”
明玥不甚在意的拉着她坐了,說:“那表姐又是甚時候知道的,怎不來與我分說?”
一提這個鄧素素便來氣,她瞥了自己哥哥一眼扭臉道:“我也是前個兒才曉得!若不是母親逼着……”說到這,恍覺說露了嘴,忙對明玥說:“你不會怪我吧?我也真是想不通了,那人有甚麽好,倒叫哥哥這般死心眼兒!我真真是恨死啦!”
明玥一挑眉,直直看向鄧文祯,鄧文祯回過神來,倒坦然了,他輕聲道:“表妹竟瞧的這般明白,叫表哥真個無顏,幸而今日推了這樁親,否則豈不是辱了表妹的剔透心肝。”
明玥搖搖頭,問:“舅母也知曉了?”
鄧文祯微閉着眼一點頭,艱澀道:“母親也是前日才曉得,那日提起你我的親事,我之前想着表妹還小,晚些再說,如今看來無法了,便将不想結親的話說了,母親一再逼問,又是知子莫若母,自瞞不了,我傷了母親的心,卻不敢再傷父親與姑母的心。”
明玥猜着也是這般,游氏自清楚鄭明珠與鄧環娘的嫌隙,當然萬不敢與丈夫和鄧環娘透這個話,否則,非把鄧環娘氣炸了不可。
明玥輕笑了一下,揶揄似的道:“那表哥還是可以将親事應承下來的,左右旁人也不知,你日後待我好些就是了,難不成……?”
明玥後半句沒說,鄧文祯卻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面色微微一變,這話與游氏勸他的一模一樣,他不禁頓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禮,苦澀卻又鄭重的道:“倘使真這般,就真是折辱了明玥妹妹!表妹若是有事,我自甘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于親事上……外人我尚且不忍其受罪,更何況表妹你?”
叫他娶了明玥,卻還念着鄭明珠,兩人又是這樣的姊妹關系,鄧文祯自問就是死也做不出這等折辱人的事。
明玥到笑了,她起身朝鄧文祯福了福,說:“就沖表哥方才這話,先前的事便不提了,明玥謝謝表哥。”
鄧文祯一怔,卻聽明玥又道:“只是我也要勸表哥一句,當忘便忘吧,莫存着甚麽希望了。”
鄧素素便在旁邊狠狠白了鄧文祯一眼:“沒心肝!”
鄧文祯抿着唇沉默半晌,看向明玥時,神情卻并不扭捏,他低低但清晰地說:“我從來,就沒存過期望。日後……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