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王氏字字寒中帶厲,鄭明珠想到那情景,不禁捂着小腹打了個冷戰,可她初初有孕,正是又激動又緊張,如何能狠下這個心,那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啊!不由心中一酸道:“祖母,我到莊子上去,不會給人知道的。”
王氏打量着她,聲音十分痛心:“明珠,你曉不曉得自己在說甚麽話?你婆母今兒叫你回來,說好聽了,那是萬般無措叫你回來避避;說的不好聽了,這是要将鄭家放在火上烤!此事煜哥兒錯在大半,可你自己也不是全無錯處,今兒祖母若是依了你,叫鄭家百年的聲望往哪裏擺?你是名門世家裏養出來的貴女,祖母也不能由得你妄縱禮法,此事若傳揚出去,我世家大族便要受萬人所指啊!”
鄭明珠心裏一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王氏:“祖母,您的意思是?”
王氏眼中泛淚,說出的話卻是冷靜強硬:“明珠,你腹中的孩兒留不得。”
——她不能拿着鄭、王兩家的百年聲譽做賭,更不能叫鄭家淪為笑柄。
鄭明珠連心裏最後的一點兒希望也破滅了,她淚眼婆娑的道:“祖母也要逼迫孫女麽,這可是我懷的頭一個孩子啊,若是男孩兒,就是崔家的嫡長孫。”
“嫡長孫?”王氏将腕子上纏着的佛珠嘩啦一收,“你覺得崔家敢認這個孩子麽?明珠,咱們就算往最好了說,祖母叫你躲到莊子裏去将這孩子生下來,可将來,你叫他以何種身份進崔家?
若是按過繼的,那都得需打崔氏族親裏過繼,都是族人,根本就瞞不住,是以這條路行不通;再者以外室之子身份進門?可他正正經經的嫡出,你忍心讓他頂着庶出的帽子被人瞧不起?到頭來興許連崔家的族譜都進不了!況且崔家三房、四房的人都是傻子麽,他們按着孩子的生辰八字難道算不出來這孩子的出生時間?到時一樣能治你們的罪!”
鄭明珠被堵得啞口無言,一時沒了聲響,只默默撫着肚腹流淚。
實際王氏說的這些,她又何嘗沒有想過?便是連崔夫人也同她說過,她自己想來想去也總是難,但再難一旦想到要一碗藥就流到肚子裏的骨肉,她心裏又總也想存一絲僥幸,到此時,她終也體會到了幾分将為人母的滋味。
王氏瞧她似有動搖,便接着氣的勸道:
“明珠,聽祖母的話,祖母總不會害你呀。今兒不留這孩子,往後崔家便欠了你的!祖母給你尋最好的郎中來,給你好好調養身子,用不了太久,孩子還是會有的。可崔家和煜哥兒都因着這欠了你大情兒,日後自會對你感懷,這比甚麽都來的要緊!往後你在崔家,就是想怎樣便怎樣,你婆母虧着情兒,自不好多管了你。”
鄭明珠沉默了,半晌,終于又伏在王氏懷裏哭起來,這一刻,她無比想念自己的親娘小王氏。
王氏由着她哭了一陣兒,而後拍着她的背道:“莫哭了,同祖母一并去換身衣裳,只要你聽祖母的,自不能叫你白受這一場罪。”
鄭明珠抽抽噎噎的跟着去了,王氏又吩咐白霜:“去把大姑爺和田嬷嬷請來,我有話說。”
………………………………………………………
崔煜和田嬷嬷再返回松菊堂的時候,王氏面色已恢複如常,鄭明珠不言不語的垂眸陪坐在一旁,看不出是何情緒。
崔煜忙先上前喊了一聲:“祖母。”
王氏冷着臉,将茶杯蓋子重重一扣,盯着崔煜問:“煜哥兒,你今年多大了?”
崔煜作揖道:“回祖母的話,已逾弱冠之年。”
“好”,王氏一挑眉,“既已過弱冠,便有治家、治人之力,我且問你,一家之中,夫者與婦者,孰重?”
崔煜道:“女子出嫁從夫,自應是夫者為重。”
王氏冷笑了一聲,憤憤的說:
“煜哥兒啊煜哥兒,你既曉得女子以夫為天,任何事不敢違背了你,那你這為夫者做事之前便該再三思量!如何能在孝期之內使得妻子有孕?明珠是我鄭家的嫡長孫女,自是捧在手心裏養大的,何曾受過半分苦痛?可是就因體貼丈夫,不忍拂了你一時之快,如今便要戰戰兢兢,受兩家斥責!為保你崔家聲名,甚至還得受流子之痛,煜哥兒,你可對得起明珠?!”
崔煜臉上狠狠一臊,老大挂不住,王氏這般一說,既全成了他的錯處,他一面飛快的瞟了鄭明珠一眼,一面撩袍跪下道:“祖母訓斥的極是,孫婿今日便是到祖母跟前認錯來了。”
王氏不緊不慢地啖了口茶,田嬷嬷在一旁瞧着,心裏自是不大樂意,遂也過來跪下道:
“老太太,煜哥兒已是知錯了。況且他也是愛極了少夫人,不然也不會犯這個錯不是?依着奴婢說,這小夫妻兩個房裏的事,旁人誰也說不清,怪只怪小主子們年紀尚輕,大約一時都忘了,若是趁早服一劑藥,也不做難了。”
這話就是在說鄭明珠也有錯了,王氏聞言,冷冷橫了田嬷嬷一眼,雖未出言斥責,但眼神明明在說:多嘴!這裏還未有你說話的份兒!
鄭明珠這時也方擡起頭,淚眼汪汪的道:“嬷嬷這話是甚麽意思?如今受這苦罪是我,倒像是我願意的嗎?”
田嬷嬷把意思點出來了,也不好在往深了說,她雖是帶着崔夫人的話來,但到底是個奴婢,因而聞言忙說:“少夫人這是哪裏的話?都是奴婢這張嘴不會說話,您莫生氣,氣壞了身子奴婢的罪可就大了。”
巧格兒在一旁,便忙過來道:“嬷嬷要怪就怪奴婢把,少夫人本是一早交代了的,但那日姑爺前腳走,後腳貞姑娘和曼姑娘便來了,奴婢們一時心慌,熬藥便晚了些時辰,都是奴婢們的錯!”
田嬷嬷只好嘆了一聲,便聽王氏道:“既知道自己有錯,便該早早去領板子,在這戳甚麽眼!”
巧格兒和連嬷嬷忙應了身,躬身要去領板子,王氏吩咐白霜:“也不必到院子裏,将穿堂的門給我關了,就地各賞二十板子。連嬷嬷,你是明珠身邊的老嬷嬷了,這個錯你更不該犯,多罰十下。”
連嬷嬷一哆嗦,但她和巧格兒回來前便知這頓打跑不了,二人身上早有準備,遂也喏喏地謝王氏的恩。
片刻,穿堂兩邊的門一關,堂裏光線一暗,便想起了啪啪的板子聲,這與穿堂只隔了一個隔間,聲音響的如在眼前,田嬷嬷不由緊了緊衣裳,屋裏只有鄭明珠輕輕抽泣的聲音。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板子打完了,巧格兒被白霜攙着,一瘸一瘸的進來複又跪下,而連嬷嬷年歲大,受了三十板子疼暈了過去。
——按正常來說,她是該暈的。
鄭明珠瞧了眼巧格兒的慘樣兒,便即道:“祖母,事到如今,孫女還有何顏面見公爹和婆母,不如一死以保全夫家聲名,孫女不想活了!”
說罷,起身便要去撞門框,不過她這路線走的巧妙,正打崔煜和田嬷嬷中間穿過去,崔煜忙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田嬷嬷也抱住了她一條腿,急道:“少夫人,可使不得呀!”
巧格兒也顧不得傷勢,趕緊也連爬帶撲地過來抱住了鄭明珠的腰,一疊聲的勸說,王氏抹了兩下眼角,道:“傻孩子,作甚麽這般想不開!你不想你自個兒,也得想想祖母啊!”
崔煜拉着鄭明珠的胳膊,切切道:
“明珠,你怎生也得想想我!可千萬莫要犯傻,這次是我一時昏了,如今要你遭這樣的罪,明明有了骨肉,卻留不得,是崔家對你不住!今日當着祖母的面,我崔煜保證,往後我必定千倍百倍的補償你,不叫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內宅之事一應是你說了算,我絕不質疑半分。母親也頗是疼你,你怎忍心叫她挂念?”
鄭明珠得了這話身子還是往前傾的,腳下卻停了,只拿帕子掩着唇嗚咽。
白霜和焦嬷嬷瞧了,忙過來将她扶到一邊,王氏便看眼崔煜道:“煜哥兒起來吧。”
崔煜眼裏也泛起了淚光,說:“祖母就叫我跪着吧,我該的。”
王氏嘆了一聲,便轉向田嬷嬷說:“嬷嬷別跪着,你今兒既是得了你們夫人的意來的,那可帶了什麽話?叫他們今兒回來,又是怎麽個說法?”
崔煜都跪着呢,田嬷嬷哪裏好意思起來,但白霜過來扶了她,她只好起身後又單膝點地的福禮說:
“實不瞞老太太,自打過年的時候我們夫人瞧着少夫人沒甚麽精神,請大夫來號過脈之後就一直心慌慌的。您曉得,這是大事!我們老爺正郁郁哀傷,夫人糾結日久卻也不敢如實相告,這是崔家嫡出的骨肉,夫人又如何舍得了?
但此事風險太大,少夫人知道,尤其是如今正月裏,總有族人來來往往,少夫人如今已是有了害喜之症,真真不敢再在府裏停留,萬般無奈,才叫來和老太太讨個主意。不過今兒一見,奴婢就知道了,老太太确實如夫人所說,是懂大禮、知大義的,奴婢在這裏,真要先謝過老太太體諒!”
田嬷嬷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話來勸王氏,不成想王氏對鄭明珠也夠狠心,根本不在此事上作難,只折起了崔煜的面子來,鄭明珠方才又是那般,倒叫她不好說了。
王氏一擡下巴,臉上盡是說不出的冷傲,道:“那你們夫人的意思,難不成是要明珠在這裏受罪?”
田嬷嬷道:“萬萬不敢,夫人本是想讓少夫人到下邊莊子上調養個把月,但一是府裏瞧得緊,先前一直沒有适當的理由,二是……少夫人懷着骨肉,難免一時不舍……”
——今兒他們來,實際也是拿準了鄭家不敢失了臉面,崔夫人勸不動鄭明珠,想叫鄭家人自己做這個壞人罷了。
王氏心中也清楚這個,奈何世家的顏面是她的死穴,不,應說是所有世族的死穴,她也只能被拿得死死的。
她想了想一咬牙道:“不必再折騰着去莊子上了,過幾日,就在這!煜哥兒,回去禀了你母親,就說我病重,你與明珠需得在此伺候幾日。”
崔煜袖裏的手微微一松,意味不明地看了鄭明珠一眼,磕頭答道:“是,祖母。”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