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挑得很,要碰上不喜歡吃的,那是一口都不會碰。

“不吃金針菇,不吃胡蘿蔔,不吃香菜,不吃……”春時碎碎念,在留下的一堆菜蔬裏挑挑揀揀,折騰了半天才算完。

看着這小丫頭端上來的兩盤子菜,一盤醋拌三絲,一盤蒜泥白肉,三少爺很滿意,順手就摸了把她腦袋:“不錯麽,春時,以後還這麽着,啊?”

春時撅着嘴,不情不願地點頭,乖乖坐下往嘴裏塞湯水。今晚蔣媽媽準備的是銀耳香菇豬肘湯,炖得火候十足,濃濃一碗到嘴邊,香得春時差點沒把舌頭咬掉。

春時喝湯的時候發出微微的聲音,響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分明。依照三少爺那吹毛求疵的性子,原本應該很嫌棄,但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聲音從小丫鬟嘴裏發出來,像是小狗在舔食,聽起來居然還能忍。

主仆兩個縮在書房裏喝湯吃菜,都挺專心致志,直到門被砰地推開——

“天馳啊,你可得幫幫大哥!”

春時吓懵了,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立刻縮去牆邊。陳天馳被她那敏捷的動作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就到了桌前。

來人是大少爺陳天駿,陳天馳一母同胞的親兄長。剛一推開房門他就大步流星地沖過來,完全不像是個二十六歲已成家的男人,反倒是身為弟弟的陳天馳,倒比他這個哥哥多了幾分沉穩。

陳天馳連忙站起身來道:“大哥,什麽事兒?你盡管說,弟弟若能幫忙,一定盡力。”

陳天駿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只要你一句話就成了。老太太賞我的那個景泰藍的花瓶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我怕老人家傷心,你幫幫哥哥,啊?”

陳天馳面露惶恐:“大哥,那景泰藍的花瓶,莫不是……”

陳天駿點點頭:“正是前年你侄女出生的時候老太太給的,要不我怎麽會來找你呢?好三弟,你可千萬得幫大哥一忙,大哥先在這裏謝過了!”

說着他後退一步,裝模作樣地朝陳天馳作了一揖,陳天馳果真不敢受,匆忙避開,慌張間還帶翻了椅子,發出咣當一聲。

“大哥,大哥!這可使不得!弟弟也沒法子啊,那花瓶是老太太的心愛之物,我……”

陳天駿笑道:“法子自然是有的,不過就是你的一句話罷了。你向來受老太太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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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馳還要拒絕,陳天駿面露不愉,眉毛一皺,果真見到他這膽小的弟弟露出畏懼的神色,不甘不願地答應下來。

得到滿意的結果,陳天駿笑了幾聲,又說了些安撫的話,便大步離開了。從頭到尾,他都沒注意到縮在一旁的春時,和本不應該存在的碗筷。

書房恢複了沉寂,陳天馳站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

景泰藍花瓶是老太太陪嫁裏數得着的物件,姑姑當年出嫁的時候求了老太太很久也沒求來,卻在大哥生下陳家這一代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給了大哥。

他知道陳天駿是什麽意思,打碎花瓶事小,寒了老人的心事大。作為陳家嫡出的長孫,陳天駿一向被二夫人寄予厚望,在這個和二哥争權的當口,自然不能讓他寒了老人家的心。

所以,只能讓他這個做弟弟的頂上。

他年紀最小,身子最弱,陳家無論怎樣都輪不到他來管。所以他是廢物,所以二哥看上了春香,他就得給,不僅得給,還得痛痛快快地給;所以大哥打碎了花瓶,他就得幫他背這個黑鍋,不僅要背,還要心甘情願地背。

陳天馳冷笑一聲,這聲音裏含着的不甘和怨恨,是絕不會出現在白日裏那個與世無争的三少爺身上的。

所以他回過頭去,就看見小丫鬟縮在牆角,一臉驚慌害怕。

☆、頭油

春時吓懵了。

剛才三少爺的眼神好可怕,就像她以前跟着人牙子在荒郊野外過夜,遇見的眼裏冒着綠光的野狼一樣。

三少爺好像也知道他把自己吓着了,很快就換了一副表情,又回到平日那個高高在上,總喜歡欺負人的模樣,但之前的印象太深刻,一時半會兒春時真的忘不了。

剩下的小半碗湯還擺在桌上,被大少爺這麽一鬧,早涼透了。春時正要收起來,就見三少爺随手抓起她用過的碗,把湯倒進了嘴裏。

冰冷的液體下肚,好像連腦子也清醒了一點。陳天馳見春時一臉緊張,也不多說,只叫她收了東西出去。

春時如蒙大赦,趕忙溜出門去。接下來的好幾日,都沒敢直視三少爺。

陳天馳知道她膽小,經不起吓,但萬萬沒想到都過去這麽多天了,她竟還是這副模樣。要說可怕,難道那天陳天駿不可怕嗎?為什麽她反倒躲着自己?

陳天馳從小錦衣玉食長大,雖然在家裏被視為廢物,但除了兩個哥哥,也沒人敢明着給他臉色。他生得俊美非凡,身邊大大小小的丫鬟都恨不得黏在他身邊,一直被人捧着,驟然被個小丫頭躲着走,陳天馳心裏真不好受。

前院書房伺候陳天馳的小厮叫平安,是他乳娘的兒子,自小跟着他一道長大。平安去年娶了親,是外頭農戶的女兒,小夫妻倆平日也沒少吵架,可過了一年還是蜜裏調油,感情好得很。陳天馳憋了很久,總算在這一日拉住平安問道:“你跟你媳婦兒,平日感情如何?”

平安是個機靈的,卻也摸不着頭腦:“挺好的,挺好。”

這話一出口,果真就見到這位少爺皺起了眉頭,他趕忙改口加上一句:“不過也經常吵架!嗨,這娘們兒就是煩得很!”

陳天馳面上露出滿意的神色:“那你們每次吵完,你都怎麽哄她?”

平安這下明白了,這是三少爺院子裏哪位姐姐跟他鬧脾氣呢!他腆着臉湊上去笑道:“女人嘛,愛的不就是個花呀粉呀的?要是生氣了,買些首飾脂粉什麽的送給她也就是了。”

陳天馳大為滿意,點頭道:“城裏哪家賣的比較好?”

他不懂這些,平安卻懂得很:“香瑤齋的胭脂水粉最好,玉粉閣的桂花頭油可算是咱們淮陽城第一!少爺可要我去買些回來?”

得到滿意的答案,三少爺頓時翻臉不認人了,他哼了一聲:“爺要這玩意兒幹嗎?快給我滾出去!”

三少爺不好意思了,平安趕忙笑道:“少爺少爺,小的不是這意思,您買給二夫人拿着玩兒,也是份孝心不是?”

陳天馳含笑點頭:“算你小子識相,走罷,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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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時今晚又悄沒聲兒的做了兩道小菜,不過她最近躲着三少爺走,也不想再在他屋裏喝湯,每次端上去之前,她先給喝掉一半,這樣就不用跟三少爺一道面對面吃喝了。

春時年紀小沒經過事,雖有些懵懂,卻不笨。她知道那天之後,自己可能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而這秘密整個院子,甚至是整個陳家都沒人知道。三少爺不想告訴別人,她也就不會碎嘴到處說,可她卻明白一個道理,不該她知道的,她接觸得越少就越好。

書房裏還亮着燈,春時放下食盒正要出去,就見三少爺擡頭朝她招手道:“春時,你過來一下,我給你個東西。”

春時警惕地擡頭望他。

陳天馳覺得小丫鬟真是太可愛了,又可愛又可憐,望着他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只大灰狼,随時會把她這只小鹿吃掉一樣。春時慢吞吞走過去,見三少爺不知從哪裏掏出個錦囊來遞給她:“打開瞧瞧。”

這居高臨下的态度還真是三少爺一貫的樣子,春時打開來看,裏頭是個小瓷瓶,潔白的花朵盛開在青色的瓶身上,玲珑可愛。

她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臉上也露出歡喜的神情,陳天馳笑道:“你湊近聞聞。”

春時湊過去聞,只覺撲鼻而來一陣幽香,她整個人都要醉了。

“這是玉粉閣産的茉莉頭油。”春時聽見三少爺這麽說道,“拿去罷。”

聞言春時頓時不肯接了,哪有做少爺的送丫鬟這麽貴重的東西的呢?玉粉閣她知道,那是淮陽城裏最大的頭油鋪子,招牌的桂花頭油足足要三兩銀子一瓶,以前她在原香樓伺候的時候,原香樓的大小姐也用不起這樣的好東西。如今這茉莉頭油雖不是招牌,想來也便宜不了多少。

總之,不是她這個丫鬟該用的。

“這太貴重了,奴婢要不起。”春時把瓶子推回去,“您還是自個兒留着罷。”

陳天馳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他瞪眼道:“收下。”

春時不說話了,僵在那兒不動彈,反正就是不收。

陳天馳無奈地嘆了口氣:“這麽着罷,上回把你吓着了,我買這個也就是為了給你壓壓驚,你收了頭油,就別躲我了,可好?”

春時瞪大了眼:“奴婢哪有這個資格?奴婢,奴婢也沒躲着少爺……”

春時不會撒謊,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了,她滿面通紅,那是因為說謊而感到慚愧。

陳天馳笑道:“行了,我知道你沒躲我。上次的事兒就這麽過去了,你以前什麽樣兒,以後還什麽樣兒。不過這頭油你就收下罷,當是我買你的保證,可好?保證不把上次的事兒說出去,這成不成?”

春時思索了一陣子,她實在很喜歡這份精致的禮物,從錦囊到瓶子再到瓶子裏裝的東西,她哪樣兒都很喜歡。姑娘家天生抵擋不住這類物品的誘惑,不得不說陳天馳真是選對了物件。

她掙紮了好一會兒,最終眼皮子淺的投降了,她點點頭,把頭油收起來,心裏自個兒安慰自個兒。這不是少爺送的,這是為了不叫她說出去的封口費!雖然她本來也不會說出去,不過有了這份禮物,以後就是有人打死她,她也不會說半個字的。

陳天馳不知道五兩銀子就将這小丫鬟的嘴巴給買死了,甚至還叫她偷偷發下了這樣的願誓。他只覺得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些天壓在心口,墜得他難受。

如今小丫鬟和他和好如初,陳天馳高興之下,竟然覺得今晚的湯分外鮮美,還想□□時再端一碗來。

春時漲紅了臉,另一半早被她喝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說出來,忐忑不安地望着三少爺,卻沒想對方只是發出一陣大笑,就叫她回去歇着了。

春時羞窘得不知說什麽才好了,怎麽會有她這樣的丫鬟?饞成這樣!她抱着食盒慌忙推開門而去,剛走出書房沒多遠,就聽見耳邊一聲冷笑,春明正站在院門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春明陰陽怪氣地開口道:“喲,這是誰家的小姐?怎麽臉蛋這麽紅?莫不是在書房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春時漲紅了臉,不肯多說一句。她口舌笨拙,幾乎沒跟人吵過架,就算偶爾有小争小吵,那也是被人欺負的份兒,自個兒是憋死了都蹦不出半個字來的。

春時見她不說話也沒放過她:“沒想到啊春時,你才來幾天?怎麽就日日回房這麽晚?以前春香在的時候也沒你這麽勤快哪!你這麽勤快,怎麽不瘦反倒還胖了一圈?”

春明生氣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春時還是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吵鬧。一則她正在氣頭上,說出來的話不會好聽,二則她們都是三少爺的丫鬟,鬧起來也不好看。

她抱着食盒繞過春明要走,卻被春明一把攥住胳膊:“走什麽?被我說得不好意思了?你還知道廉恥?天天勾引爺們兒在房裏——”

“春明!”

一聲呵斥把春明的聲音打斷,春繡沉着臉從院門外進來,瞧了眼四周無人,壓低了聲音:“在外面鬧得像什麽樣子?少爺的事也是我們能說的?”

春明撇着嘴,心中不服,聲音卻也小了:“這小蹄子日日守在書房,筆墨丫頭而已,怎就能伺候得臉紅了?”

春繡板着臉:“行了,春時還小,說這個有的沒的做什麽?這會子天晚了,你還不快去收拾床帳?別忘了自個兒的本份!”

這還是春繡頭一回發火,春明吓了一跳,不敢再放肆,只朝着春時狠狠瞪了一眼,不甘而去。

待晚間無人,春繡才在房裏對春時說道:“我雖責罵了春明,只是她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我們做丫鬟的,雖然主子給了幾分體面,但到底還要知道自己的本份,你好好在書房伺候,莫要生出什麽別的心思。”

這話猶如一個耳光打在春時臉上,打得她火辣辣地疼。春繡的聲音不重,甚至都不比對着春明的疾言厲色,像個大姐姐般拉着她的手諄諄教誨,但春時卻覺得她寧願被春明罵一頓,也不想面對這樣的春繡。

她幾不可聞地擠出一聲“知道了”,春繡便吹了燈睡下。可一片黑暗裏,春時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安穩。

☆、通房

春時病了。

這半個月她看着吃得珠圓玉潤,氣色鮮豔,可底子擺在這兒,到底經不起半點風雨。她又是個喜歡心裏壓事兒瞎琢磨的人,被春繡這麽一頓不輕不重地說,夜裏敞了涼風,就病倒了。

她病得不算太嚴重,但怎麽着也得卧床修養個兩三日。春時躺在屋裏睡得昏昏沉沉,卻沒料到外頭早鬧得沸沸揚揚了。

四個大丫鬟裏,春明是床帳丫頭,專為三少爺鋪床疊被。這床帳丫鬟在誰家都有些暧昧,大少爺和二少爺的通房丫頭都由床帳丫鬟而來,是以春明在院子裏一向有幾分體面,二夫人對她也比對尋常人要多擡舉一些。

之前的筆墨丫鬟春香一向跋扈張揚,和春明正撞在了一處,二人暗地裏較勁兒,春繡在中間調停着,三少爺的院子倒還算平靜。春香走後,春繡是個不聲不語的沉穩性格,不愛跟人争搶什麽,春明在院裏就是獨一份兒的了。

這短短半個來月,院子裏大大小小的丫鬟,除了春繡,誰沒吃過她幾次虧?就連春雨也被她當着面冷嘲暗諷過。大小丫鬟們都不敢聲張,只因就算說了,三少爺多半也不會管。三少爺喜歡美人兒,春明卻是這院裏生得最美的,她們哪能比得過?

那天春時被她堵在院門口這麽一頓嘲諷,雖然被春繡喝住,但滿院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因此春時這麽一病倒,氣氛頓時就微妙起來。

雖說春時剛進來沒多久,好歹也是個大丫鬟,春明這回欺負人欺負得過了頭。一衆丫鬟都等着她被春繡再狠狠教訓一頓,畢竟整個院子也就只有春繡還有這個資格。

誰料春明确實被教訓了,教訓她的卻不是春繡,而是三少爺。

消息傳到春時耳朵裏的時候,已經是她好起來能去書房伺候了。她去蔣媽媽那兒拿湯,被蔣媽媽拉住好一頓問,見她還是一副懵懂樣子,這才悄悄告訴她,春明被三少爺叫到書房一頓訓,最後是春繡求情,這才算完。

蔣媽媽說完望着春時,臉上神情欣慰不已:“我們家小花兒也長大了啊!”

春時又感動又惶恐,再看到三少爺的時候不由就有些不自在,三少爺待她還是如常,喝湯吃菜,就讓她回去了。

她躲得比耗子見到貓還快,出門時候正巧撞上春明打水出來,春時趕忙朝她擺出笑臉:“春明姐姐。”

春明愣了一下,冷着臉腳步飛快地過去了,從頭到尾沒對她說半個字。春時站在原地,感覺不遠處掃地的小丫鬟都在拿眼角餘光偷偷瞧她,不由臉色漲紅。

春明又生她的氣了。

三少爺有夜讀的習慣,吃完夜宵之後消消食,再讀半個時辰的書就睡。筆墨丫鬟和床帳丫鬟之間的交集也就在這裏。見春時出去提餐盒了,春明就要囑咐底下人燒水,她也得自己收拾好,去替少爺鋪床疊被。

以往春明和春時見面還會互相笑笑,聊上兩句,如今春明可是再也不理她了。不僅不理她,臉上連個笑也沒有,板着臉面色如霜,無論春時怎麽讨好搭話,她都把春時當成隐形人。

春時很受傷。

春時是個心思有點重的小姑娘,這件事在她簡單的生活裏簡直就是像天塌下來一樣的大事兒,她吃不好也睡不好,十幾天下來人居然瘦了一圈!

陳天馳一擡眼看見坐在他對面埋頭呼呼喝湯的小丫鬟,頓覺十分不解,難道春時的病還沒好麽?怎麽天天拿好飯好菜好湯水喂着,人不胖反倒還瘦了?!

他已經開始考慮要不要把兩碗湯全給春時喝了算了……

陳天馳吃完菜一抹嘴巴稱贊道:“今晚的涼拌豆腐絲不錯,明兒再做這個罷。”

春時點頭道好。

陳天馳沒話找話:“我上次送你的茉莉頭油呢?怎不見你拿出來用?”見春時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他皺眉道:“這女兒家頭發最要緊,你看你這一頭黃毛,像什麽樣子?頭油給了你你就拿出來用,對頭發好!你可別不識貨,放在櫃子裏糟蹋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見春時毫無反應只知道點頭,不由有點洩氣,又覺得自己這麽啰嗦這小丫鬟還不領情,真是白瞎了自個兒一片好心。到底心不甘,陳天馳小聲說道:“多少姑娘喜歡得很,你怎麽就這麽不開竅!”

這小聲嘀咕的一句話,倒真鑽進春時的心裏了。

春明已經有大半個月不理她了,被人無視的滋味兒不好受,春時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什麽辦法。陳天馳這麽一提醒,她倒真想出個點子來。

她想把頭油送給春明,說不定春明就願意搭理她了。

春時猶豫了好幾天,她實在舍不得。春時從小到大都過的是苦日子,就沒有幾樣屬于自己的寶貝。陳天馳送她的茉莉頭油算是她十幾年人生中的第一樣珍寶。從得到它的那天起,春時就把它珍惜地放了起來,想起來的時候就摸摸看看,連打開聞一聞都不曾——她怕不小心灑了。

她數了數自個兒三個月來攢下的銀子,一共也就一兩,一半還是當了大丫鬟之後月例升了才攢出來的。這些年被賣來賣去,她身上也沒落下一個子兒,這一兩銀子就是她的全部家當。

但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也買不起這頭油的一半。

春時一咬牙,狠狠心,隔了幾天,就把頭油送給了春明。

春明果真很高興,她自小被賣入陳家,在三少爺院子裏伺候這麽多年,也是很識貨的。上個月玉粉閣剛出的新品茉莉頭油,小姐妹們都說好聞得緊。可那茉莉頭油要五兩銀子一瓶,比桂花頭油還貴二兩!她想了好久,都沒狠下心買。

如今春時送了她這個,正合她心意。春明摸了摸手裏的小瓷瓶,對春時露出這麽長時間以來的第一個笑。

原本還在心疼的春時,望着她的笑,頓時覺得值了。

當天晚上,春明沐浴完畢,從梳妝盒裏摸出這瓶頭油,望着鏡子裏豔麗的容顏,微微一笑。

二夫人前些日子叫她過去問話,說是問話,卻也沒問幾句,反倒賞了她一根簪子。春明含羞收了,卻不想第二日,二夫人又把春繡給叫去了。

過了一天,她發現春繡腕上多了一對成色極好的玉镯子。

春明頓時警惕起來。

從前春香在的時候,她一直防着春香。春香走了,來了個少爺挺喜歡的春時,她又改防着春時了。防來防去,她卻遺漏了春繡!

春繡是和春香一道被選上來的,是三少爺院子裏最“老”的“老人”了,她管着三少爺的衣裳,平日裏坐在那兒寡言少語,卻穩穩地壓在自己頭上。

過了年三少爺就滿二十了。別家男兒二十的時候,不說成親,孩子都已經滿地跑了,可三少爺到現在還是個童子雞呢!春明知道二夫人是什麽意思,叫她去,□□繡去,賞她們東西,無非就是一個意思。

三少爺要擡通房丫頭了。

而放眼整個院子,四個大丫鬟裏,也只有她和春繡最有希望。

她長得漂亮,又是伺候床帳的,大少爺和二少爺的通房不都是這麽來的?可春繡年紀比她大,性子比她沉穩,名聲比她好,伺候三少爺的時間比她長,甚至連春繡那溫柔的長相,在二夫人的眼裏,都比她這種狐媚的模樣來得好得多!

春明越想越心慌,她被春繡壓制久了,心卻不服。三少爺年過二十還沒娶親,第一個通房的意義非凡,若能搶在春繡的前頭成為三少爺的通房,以後她在院子裏的地位可就穩穩當當的了。若伺候得好了,被擡為妾室也是有可能的!

春明細細抹了些頭油,那一頭秀發烏黑亮麗,銅鏡裏映出她剛洗過還帶着粉紅的臉,那眉那眼,怎麽看怎麽美。她對着鏡子一笑,起身朝三少爺的卧房走去。

陳天馳覺得女人的心思真是變幻莫測,即使是春時這呆呆蠢蠢的小丫鬟也不例外。前幾日還一副悶悶不樂愁緒萬千的模樣,今兒看着就喜笑顏開了。不過小丫鬟開心,他看着倒也快活,盯着春時喝完兩碗湯,陳天馳這才滿意地回了房。

推開房門他就感覺一陣不對勁兒。

三少爺性子挑得很,阖府人都知道,所以三少爺的房間是所有主子裏唯一一個不許別人燃香的。而今晚陳天馳推開房門,卻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在他鼻尖萦繞。

在這撲鼻的香氣環繞下,一個窈窕的美人朝他緩緩走來。

☆、授受

春明忐忑萬分。

她特意換了身新做的衣裳,上好的料子盡顯妖嬈身段。一頭烏發不似尋常那般編成辮子,而是直直地墜在身後,帶着剛洗過的水潤和清香。行走間秀發微微晃動,散發出一股茉莉的香氣。

她帶着一萬分的柔情鋪床疊被,站在簾子後等三少爺回來,眼看三少爺推開房門,臉上含笑,春明趕忙迎上前去。

“少爺……”春明笑得妩媚,“床鋪好了,早點歇着罷?”

陳天馳點了點頭,嘴角笑意微收。春明踮起腳尖伸出手要解他衣扣,行動間暗香浮動。

陳天馳好似不經意地問道:“什麽味道?”

春明暗喜:“可能是奴婢剛才洗了頭,帶的香味?”她仰起脖子,想叫陳天馳聞見那似有似無的香氣。

誰料陳天馳皺眉道:“這不是茉莉頭油的味道麽?”他冷着臉,一把拂開春明:“罷了,我自己來。”

春明心下一沉,勉強笑道:“怎麽能叫少爺做這個?還是奴婢來罷。”

春明再度上前,卻見一向溫和的三少爺已經沉下臉來:“出去。”

春明吓了一跳,連忙退後半步,跪倒在地,眼圈一紅:“少爺,奴婢做錯了什麽?”

陳天馳盯着她那頭烏黑的秀發,聲音微沉:“我不喜房間用熏香,這你應當知道。”

春明心頭猛地一動,她仰頭望着陳天馳,聲音驚惶地辯解道:“不是,不是,這是春時送給奴婢的頭油,奴婢原本也沒有用這個的習慣的,都是春時她——”

“住口!”

一聲暴喝,春明驚得呆了,她鼓足勇氣擡頭,卻被三少爺眼裏的冷意震住,剩下一半的話到了嘴邊,生生咽了回去。

三少爺聲音裏好似含了冰刃一般:“你出去。”

春明再不敢辯駁,捂着臉奪門而出。此時此刻她心裏恨透了春時,若不是她送了這瓶該死的頭油,今日她也不會這樣沒臉!

春時日日伺候在少爺身邊,一定知道少爺的喜好,她這是故意陷害自己!

太陰險了!

春明一口銀牙都要咬碎,只覺臉上又辣又燙。撞開房門,她撲倒在床面朝牆壁,半天也不動彈。

鄰床的春雨見了也不多問,只熄了燈,在一片黑暗裏睡了過去。

三少爺早間不去書房,春時便不用伺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她才起床打水洗臉。臨出門正巧撞上精神不振的春明,春時笑着上前問道:“春明姐姐,你還好罷?怎麽瞧着不大精神?可是昨晚沒睡好?”

春明陰沉着臉看她,半天都不說話。春時都要被她看得發毛了,她才咬着牙擠出一句:“你好啊,春時。”

春時沒聽清:“什麽?”

春明冷笑:“春時,你好得很!這次是我看走了眼,着了你的道!”

這話說完,她惡狠狠瞪了春時一眼,繞過她而去。

春時驚愕地擡眼望她,有心想追上去,卻到底膽怯。她垂頭喪氣地推開書房大門,取了墨錠硯臺開始研磨,卻發覺一向溫和的三少爺盯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怪異。

春時不敢問怎麽了,只垂頭盯着墨汁。然而三少爺卻主動朝她開口:“我送你的頭油呢?怎不見你拿出來用?”

春時一怔,心裏飛快地盤算起來。三少爺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發現什麽了?她心裏莫名忐忑,半天才咬唇慢慢說道:“奴婢太喜歡了,就收在盒子裏,想等天氣冷了再拿出來用……”

陳天馳冷笑一聲:“春時,你好得很!”

春時手一抖,猛地擡頭,正對上陳天馳冰冷的眼神。想起之前春明的反應,她再傻也能猜出必定是那瓶頭油出了問題!

“少爺……”春時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哀求地看着他。

陳天馳怒極反笑:“好麽,春時,我倒看不出來,這才幾天?你就跟春明這麽好了?你是記吃不記打?人家才罵了你,你就送東西過去!”

春時眼圈一紅,不敢辯駁。

陳天馳猶不解氣,這小丫鬟平日看着乖乖的,誰料背地裏居然敢背着自己幹這種陽奉陰違的事:“你要是說實話也就罷了,居然還敢對我撒謊了?春時啊春時,在你眼裏,到底誰是主子?是我,還是你的春明姐姐?!”

陳天馳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傷透了,他好意送了這丫頭東西,卻被這丫頭嫌棄得不行!成日對着自己就是不鹹不淡的樣兒,對春明倒關心得很!頭油給了她,不喜歡便罷了,送了人也罷了,居然還敢騙他!

從昨晚開始壓在心頭的火此刻猛地燒了起來,陳天馳怒罵一通,看着跪在地上哭成了個淚人兒的春時,心裏火焰更盛了:“你還敢哭?給我下去好好反省反省!”

春時踉踉跄跄地出去,路過門口的時候心神恍惚,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陳天馳瞧見她一搖一晃的背影,不由驚得猛地站起來。

可是春時沒倒下,她晃了晃又穩住了身子,陳天馳也就站在原地沒動。書房裏只剩他一個人了,寂靜得可怕。緩緩坐回椅子上,陳天馳氣得腦仁兒一抽一抽得疼。

一個個的,都敢在他背後擺弄小動作了,連春時也敢對着他當面撒謊。

陳天馳不願承認,但此刻他并沒有把怒火發洩出來的痛快,心頭反倒墜得越發難受起來。

春明被罵還在屋裏,院子裏沒幾人知道這事兒,她是個要強的性子,躺了一晚上還是掙紮着起來,在人前做出一副無事的樣子來。然而當天傍晚就傳出春時被少爺罵了一頓的消息,有小丫鬟湊在她面前,本來想讨個巧,卻反倒被她幾句話啐了出去。

沒人知道她聽見這消息的時候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少爺雖罵了春時,何嘗不是也在罵她?春時受了委屈,秦媽媽必定會叫人來安撫一二,可她受的委屈誰又知道?

果真,第二日秦媽媽就到了,安撫了春時好一陣子,又給了她兩天探親假,便使了個眼色示意春明跟上。

春明心頭一跳,還以為事情被二夫人發現了,勾引少爺可是大罪,她必定會被趕出去。

她忐忑不安地跟着秦媽媽,誰料秦媽媽卻将她叫回自己房裏,從箱子裏拿了身新衣裳,又拿了四根釵,兩副金耳環,一道交在她手裏:“今晚回去好生梳洗,明兒一大早,夫人叫你過去。”

春明心裏一喜,又不敢相信,只擡了眼去望秦媽媽。秦媽媽雖一向伺候在二夫人身邊,卻知道這些大丫鬟們不可小觑,能結善緣也就多結一些,見春明朝自己看來,她微微一笑壓低聲音:“恭喜姑娘了。”

春明臉上漾開一朵笑花,朝秦媽媽一福身:“多謝媽媽。”便含羞帶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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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要将春明擡成通房丫頭,卻被三少爺給拒了。

這消息宛如春風野火般在阖府上下流傳開來,一天不到的功夫,陳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有這麽回事兒了。丫鬟們說起還遮遮掩掩帶了幾分羞澀,婆子們說起來可就要露骨許多。

隔着一道假山,兩個婆子邊笑邊道:“你知道三少爺身邊伺候的春明罷?那丫頭今兒一大早就被夫人叫去,說是要擡成通房,誰料三少爺一去,立刻就給拒了!”

“我當然知道,這上上下下都傳遍了!我還聽說那丫頭前些天主動勾引三少爺,晚上在房裏當着三少爺的面脫了個精光!可惜呀,三少爺看不上她!一頓棒子打出去了!”

第一個婆子聞言大笑起來:“平日裏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就擺出那樣兒,她和春香都不是什麽好貨色!那春香好歹還爬上去成了個姨娘,她呢?什麽都沒撈着!瞧她以後還敢再輕狂?”

二人叽叽咕咕笑得歡快,假山另一頭,春時已經驚呆了。

居然發生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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