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懲戒

暮殘聲收攏心緒,看着姬輕瀾笑意不改,暗道這死鬼怕是蚌做的嘴巴鐵打的心,便也不再做徒勞的追問,而是張口吐出了一道灰色的煙霧。

那煙霧聚而不散,在半空中盤繞成形,于三息間化成了披頭散發的女人模樣。

風一吹,冉娘的身體就飄散些許,好在迅速聚了回來。她臉上血淚未幹,愣怔地看着暮殘聲和姬輕瀾,嘴唇翕動了幾下,依稀還是在叫“寶兒”。

等了二十八年卻等到親子手刃,任何一個母親都不可能對此輕易接受,然而她也聽到了靜觀的話——如果兒子順應天意殺了她,就走出心結,将成為萬民明主。

天意注定,她的兒子不僅能好好活下去,還能做九五之尊;

天意注定,她終究不能等到兒子的諒解,只是他的一道劫。

昔日她用一身血肉做了他活命的糧食,如今她的一縷殘魂将成他君臨天下的一道臺階。

那一刻,所有積蓄的感情一并爆發,冉娘用盡了最後的理智,克制自己沒說出當年真相,等待着天意降臨。

可她沒想到暮殘聲敢逆天而行,更沒想到禦斯年會放棄唾手可得的明主之位,為他們擋住靜觀。

現在她逃出生天,卻悲喜交加,奈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急切地看着暮殘聲和姬輕瀾。

姬輕瀾笑而不語,暮殘聲抖了抖耳朵,道:“一個能守得住底線的人,将來才能在權欲迷眼時守住本心,老天爺要是有眼,一定會讓他做個真正的好皇帝。冉娘,別哭了,你放心去吧。”

渾身陰郁之氣的女人終于松開眉眼,對他露出了笑容。

凝聚成形的灰色煙霧飛快散去,最後,冉娘伸出變得半虛無的手臂,輕輕摸了一把妖狐的腦袋,随即消散在風裏。

暮殘聲想,自己以後每年又少了一個去處,不過……苦等二十八年的孤魂,總算有了歸宿。

也算是好事吧。

它這樣想着,忽然覺得心頭長久以來的滞澀也散去,剎那間靈臺清明,只覺得一股暖流自頭頂貫通五髒百骸,緊接着從脊骨傳來一股力量,強迫它直立起身,四肢飛快拉長變大,指爪分開變成纖長有力的手指,毛發從表皮褪去,只有頭頂白毛越來越長,慢慢長成一把霜色的白發。

它忍不住從喉間發出一聲咆哮,赤紅的妖氣化為如有實質的絲繭,将它整個包裹起來。

姬輕瀾的眼中飛快閃過一絲激動的情緒,又很快隐沒,他屏住呼吸看着這個繭,直到它在三息後驟然碎裂,重新化為妖氣籠罩在裏面的人身上。

那是個白發紅眸的少年,個子高挑,膚色偏白,眉心一點赤焰妖紋,身着白毛滾邊的窄袖輕袍,襯得他肩寬腿長,看着俊美而不顯弱氣。

當那雙赤紅眼瞳裏倒映出燭火微光,看到的人都仿佛覺得自己心底點了一顆火星,頃刻燎原。

姬輕瀾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掩去了眼眶裏差點滾出來的淚水。

“恭喜你修成道體,從此脫胎換骨了。”他再擡頭時,臉上已經神色如常,“既然這方事情落定,我就先走了,以後有機會再來找你喝酒。”

說罷,他就再不多言,提了一盞白紙燈籠匆匆出了破廟。

暮殘聲滿心興奮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見到唯一的聽衆告辭離開,饒是精明如他也懵了片刻,等氣急敗壞地追出門去時,古道邊已不見姬輕瀾的身影。

“走這麽急,是你家着火了還是你媳婦要生了啊!”他忍不住笑罵一句,見天色已晚,正準備在這破廟裏再将就一夜,突然看到一點白光劃過眼前,落在了自己肩膀上。

那是一只雪白的靈鳥,巴掌大小,正用毛茸茸的頭蹭着他的脖子,十分可愛。

然而暮殘聲見了它,活生生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我前腳剛惹了靜觀,師尊這就發了信來,不會這麽快事發吧……”他喃念兩句,一把攥住靈鳥,毫不客氣地将其在掌中一揉,鳥兒就變成了一張皺巴巴的符紙,上面寫着言簡意赅的一行字——

明日子時三刻,靈涯洞。

“……”暮殘聲面無表情地盯着這熟悉的字跡看了半晌,把紙團揉吧揉吧,塞進嘴裏吃了。

靈涯洞離朝闕城有百裏之遙,位于西絕境東南一座深山中,上有雲海翻卷,下是暗渠流水,間有怪石嶙峋,并奇松三兩,白鶴與凡雀振翼齊飛,玄龜同魚蝦凫水共游。

據說千年前,曾有大德修士于此隐居百歲,後堪破妙法窺得天機,白日飛升。然而,虛無缥缈的傳說自不可信,暮殘聲不止一次來過這裏,未覺靈妙,也不見真法遺跡,倒是發現過一具坐化于洞中的白骨,想必是那位修士終生隐居問道,後壽數終了,在此駕鶴而去了。

這裏算不得洞天福地,卻着實是個靜心隐居的清幽去處。

子時三刻将近,但見一道白影從山腳飛快向上攀登,動作矯健,起落迅疾,足下一蹬,只手撐石一翻,人便躍上丈餘,靈活不遜山魈野魅,不多時便到了半山腰一處橫生的平臺上。

月光斜斜照進些許,于山壁上映出一只九尾狐貍的影子,然而立在地上的卻分明是一位霜發白衣少年郎。

暮殘聲打了個呵欠,見四下無人,掐算時刻也該到了點,便硬着頭皮向身後漆黑的洞穴走去。

初入時只覺狹隘陰暗,非得低頭弓背才能前行,走過上百步方覺開闊明亮。發現此間別有洞天。

洞穴內部天圓地方,上有枯藤攀附穹頂,下是十丈見方的空地,諸如破爛蒲團、舊經書等老物件早被暮殘聲一并拿去給那白骨陪了葬,只剩下一張孤零零的石床還留在原處。

然而,洞穴頂端中心高懸一盞鲛人膏脂制成的長明燈,四角各放置着四象石雕,經多年風霜卻仍見鱗爪清晰,栩栩如生。

淨思正站在白虎石雕前等着他。

女子仍是一身白衣,此時取下幕籬,露出清麗無瑕的容貌,身姿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卻比蓮花更多一分清寒風骨,于淡雅中生出幾分肅殺冷意。

暮殘聲見她這樣就有些發憷。

三寶師不僅是靈族無冕之主,更在玄羅五境內地位超然,能做地法師的親傳弟子無疑是至高殊榮,更何況淨思素來待人以柔善,任誰也說不出她半點錯處。

然而暮殘聲覺得,她可能是把最美的假象都給了外人,唯獨将最殘酷的真實攤開在自己面前。

他一只野狐貍,不知哪輩子修來造化換得地法師親自收己為徒,到如今已做了她一百七十年的弟子。可是暮殘聲從來沒被她帶到天淨沙去過,對外更不能宣稱二人的師徒關系,就連見面也少,多是一只靈鳥銜書而來,将淨思的指教附注其上。

她從來不會贊揚或斥責他的優劣,只會給他下達一個又一個目标,不接受拒絕或猶豫,更不接受失敗。

比起師父,淨思更像操縱他的傀儡師。

更讓暮殘聲在意的是,他總覺得淨思眼裏不止看着自己,還在透過妖狐的表象看着另一個人。

暮殘聲心有千言萬語,嘴上只是說了一句:“弟子暮殘聲,拜見師尊。”

淨思轉過身,打量了他這副人身一番,并無異色,平淡地道:“你插手了天選明君的人考關卡。”

暮殘聲十指扣緊,輕聲道:“是。”

“為什麽?”

“救命之恩,不敢忘義。”

淨思走到他面前,只手輕撫他的發頂,面色不見喜怒,卻讓暮殘聲覺得頭皮發麻。

她聲音微涼:“靜觀向來睚眦必報,你招惹了一個大麻煩。”

暮殘聲道:“那就讓他來找麻煩,我不怕。”

淨思輕笑一聲。

她知道這只狐貍從小就是倔強的,不說天不怕地不怕,到底沒在底線上退讓過半步,一身骨頭寧折不彎,否則淨思也不會這樣喜歡他。

可是這骨頭太剛,也易折。

無懼無畏是好事,不知天高地厚就不行了。

淨思垂下眼:“是誰帶你入夢?”

暮殘聲本欲直言,可他擡起頭時,恰好瞧見了淨思眼裏的殺意。

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暮殘聲猶豫了片刻:“敢問師尊,他是否為大奸大惡之徒?”

淨思道:“那人乃鬼修,身懷上古秘法《奇門天香冊》,非奸惡,但也非正道。”

“那麽恕弟子不能告訴師尊。”暮殘聲擡起頭,“不管他是何居心目的,此番都助我良多,弟子不願诓騙師尊,也不能出賣一個幫過我的人,只能辜負師尊此問。”

他話音剛落,就覺頭頂一股勁力透骨而入,在腦中猛地炸開,頓時耳目暈眩,差點就跪了下來。

“你有底線是好事,但得拿出本事來堅持。”淨思素手一招,美目生殺,“否則,你只是不知死活的蝼蟻。”

暮殘聲心頭一寒,來不及說半個字,身體已自發向後飛退,只見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被一道掌風劈出了尺深的裂縫!

尚未落定,心悸之感已倏然逼近,暮殘聲左腳立地,支撐身體一轉,旋身一拳正好對上淨思的一掌。

淨思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五指合攏,似有千鈞巨力被壓縮到一掌之中,暮殘聲當機立斷地掰折了自己的小指,借着這分毫空隙将被困的右手抽了出來,免了被生生捏碎手骨的下場!

淨思贊同了他的隐瞞,卻要他為此付出代價。

暮殘聲壓低身體,雙腳發力蹬了出去,如同野獸一般撲向淨思的頭頸,雙手直取她兩肩,下半身翻過她頭頂後迅速下沉,順勢将女子的身軀甩了出去。

淨思人在半空,一道白練自袖中飛射出來,如長鞭向着暮殘聲抽來,險險與他擦身而過,抽開了一塊三尺厚的大青石。

與此同時,暮殘聲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住白練一端,順勢翻卷将其絞住,腳下步伐連動,眨眼間已欺近淨思身周兩尺,蓄勢的雷霆一拳砸向她面門。

這一拳如願以償,卻沒有砸中骨肉的實感,只見那張“面目”陡然凹陷下去,化成了一道白圈,箍住了他自投羅網的右腕!

下一刻,白練迎風而漲,如層層疊疊的波浪從頭頂落下,于身周回旋急轉後倏然縮緊,暮殘聲暗道不好,顧不得右腕劇痛,拉扯着這道白練原地拔起,欲從上方沖出重圍,然而他剛一冒頭,就迎來當頭而落的一掌!

暮殘聲避無可避,唯有将右臂舉起橫于頭頂,伴随着骨裂聲響,手臂頓時傳來劇痛!

妖族體魄強健,凡兵不可傷筋骨,水火不能毀皮毛,現在卻被一掌打斷了小臂骨!

暮殘聲臉上痛色一閃而過,身形消失在原地,叫淨思的第二掌撲了空。

女子身形落入白練劃出的囚籠中,雙目在火光下未染暖色,唯有一片清寒。

她沒見到人影,卻如有預料般轉過身,雙手交錯橫于胸前,穩穩架住了一只雪白狐爪。那爪子一擊不成迅速後撤,嬌小的白狐在這鋪天蓋地的白練囚籠裏幾乎肉眼難辨,迅速隐沒在一片白浪中。

她親手造出的囚籠,成了被他利用的工具。

眼中掠過一絲笑意,下一刻便閉上。

白練再度收攏,這一次連頭頂腳下也封住,強橫的真元附在白練上,鋒利勝過刀刃,飛速旋轉時能将狂風也千刀萬剮,轉眼間便将其中空間切割得只容一人站立。

妖狐無處可避,在他現身剎那,淨思凝力一掌悍然劈出,重重打在了他背脊上,将狐身一斬兩斷!

破裂聲起,卻未見血肉飛濺,那一掌之力未絕,劈在了白練之上!

那竟然只是妖狐的殘影!

暮殘聲心跳如鼓,他不敢用幻術班門弄斧,只能親身做一回誘餌,哪怕躲得再慢須臾,被一掌劈斷脊骨的一定是自己!

密不透風的白練被劈開一道空隙,暮殘聲顧不得勁風割肉,閃身沖了出去,卻沒想到在囚牢之外,竟然還有一個淨思!

裏面的她又是什麽?

“移形換影之法,你還不夠火候。”

淨思一手抓來,似有滿天掌影鋪成羅網,妖狐頃刻化為人身,擡手突破掌影重圍,接住了淨思這一抓。

下一刻,骨斷聲響,他的左臂也被淨思折斷!

緊接着,胸腔傳來一股劇痛,肋骨不知斷裂了多少,碎骨紮進內髒裏,血立刻上湧,被暮殘聲生生咽了下去。

“到此為止。”

淨思一腳踢在他腹部,身形閃到他下方,擡手掐住了他脊椎大骨,一頂一沉,脊骨便錯了位,而後雙手下沉扣住他雙腳踝,一錯一扭,随着骨裂聲連響數十下,暮殘聲才落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淨思打斷了他全身一半的骨頭。

“現在,你還能堅持嗎?”

淨思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暮殘聲吐出一口血,他已經擡不起頭,只能看到面前一截纖塵不染的白色衣擺。

淨思聽到他竟然在笑。

喉間後知後覺地傳來一絲涼意,下一刻,白衣女子身首分離!

暮殘聲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狐尾。

“得……罪了,師尊。”

落在面前的人頭靜靜地看着他,斷口沒有血,也不見骨肉。

站立着的身體沒有倒下,而是無火自燃,變成了一張迅速燃燒成灰燼的符紙。

靈符能化成信鳥,自然也能化人身。

真正的淨思早已回到北極境,來此的只是附着她一道元神的傀儡,然而僅此一尊替身,已不知令多少人折戟飲恨。

她透過傀儡的眼睛看向暮殘聲,嘴角慢慢勾起了一絲笑意,緩緩道:“總算有點樣子了,你做得很好。”

暮殘聲想笑,結果疼得龇牙咧嘴。

長久被掌握的人偶掙脫了牽在它身上的第一根線。

“這個問題,我不會再問你,靜觀那邊也有我解決。”她盯着暮殘聲血紅的眸子,“至于你,在這裏閉關三百年,無我召令不得出山。”

暮殘聲終于笑不出來了,他掙紮着想爬起來:“為什麽?!”

淨思不再說話,人頭也燃燒起來,化為紙灰。

暮殘聲想離開這裏,可他根本站不起來,洞口無聲消失,連适才打鬥造成的裂隙也不見蹤影。

若有人站在外面,便發現這座山還在遠處,山腰的靈涯洞卻消失不見了。

他被關在了這裏。

妖狐從喉中發出憤怒的咆哮。

這聲音沒有透出洞穴,遠方的白衣女子卻似有耳聞,回身看向天外。

“您對他太嚴厲了些。”

河畔亮起一點綠芒,像鬼火,細看卻是一盞燈籠。

提燈的人隐于夜色,只露出一截血紅的袖子和一只蒼白的手。

“他此番插手天選,已經與禦斯年結下因緣,此後同禦朝國運連上因果,若不想在三百年後随其興亡而被卷入浩劫,就該早早避開。”淨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他付出這樣的代價也堅持着袒護你,你卻自己送上門來找死……鬼師,你以為我看在他的面子上能放過你一次,還會有第二次嗎?”

姬輕瀾微微一笑:“若無尊者網開一面,在下如今也不可能站在這裏。”

“這是最後一次了。”淨思将雙手攏入袖中,“說吧,找我做什麽?”

“在下想知道一個人的下落……”姬輕瀾嘴唇未動,聲音直入淨思耳中,“琴遺音,如今身在何處?”

淨思站在遠處,冷冷地看了他許久,然後拂袖而去。

一道雷光向着姬輕瀾迎面劈來,他下意識地側過頭,發絲和臉皮都發出了焦糊味道,細絲般的雷霆真力透骨而入,在經脈內府肆虐。

這張皮不能用了。

姬輕瀾這樣想着,看着那雷光落入身後的河流,裏面的魚蝦頓時翻起了白肚皮,水面上蹿起雷火,片刻後消弭無形。

“原來是這裏……”

作者有話說:《夢魂》完結,接下來是兩章過渡,你們期待的某人馬上出場了。 關于本文時間線這個,涉及劇透,為了方便你們現階段閱讀,大家暫時當做倒敘的過去時看吧~ 小劇場—— 葉浮生:看了隔壁的遭遇,我終于覺得我是我師父親生的了。 顧欺芳:不,其實你是你師娘…… 葉浮生:我就知道我是師娘生的,不然我咋這麽好看! 顧欺芳:……幫忙撿的 端清:…… 楚惜微:師娘別拔劍!師父快跑! (噼裏啪啦打成一團亂麻) 暮殘聲:那我可能是我師爹偷情生的吧…… 琴遺音:你師爹是誰? 暮殘聲:作者說他30章左右出場。 姬施豔:……尊者你怎麽看? 淨思:呵呵。 (稀裏嘩啦碎成一堆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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