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事
最後一線落日餘晖泯滅在山外,夜幕于行人陸續回家後徐徐降臨。
這是座破廟,立在離朝闕城有百裏之遙的荒山古道邊,屋頂漏雨,矮牆進風,兩扇朽爛的木門在開合間不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外頭的經幢早已倒塌,只剩兩條破破爛爛的幡布還挂在檐下飄蕩,乍一看像兩個殉情的吊頸鬼。
此地人跡罕見,只有些山野鳥獸不時經過,當天上月華初露,破廟裏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燭光。
“啊,時間差不多了。”
長發如瀑直垂腳踝的男子站在積灰的神案前,兩側白燭都只剩下短短一截,紫金爐上的三支香燭也已經燃燒過了大半,他吸了一口香氣,黑色的眼瞳中流轉過一片妖冶的紅霧,又很快灰飛煙滅。
男子的膚色猶如冰凍死者般冷白,卻着一身顏色深重的紅衣,眉梢和唇瓣也都是極為豔麗的紅色,看起來極美也極可怖。
袅袅香煙在破廟內萦繞不散,陰冷的怪風自各處漏洞洶湧而入,從中伸出一張張頭臉,有滿面溝壑的老人、圓臉大眼的孩子、濃眉寬額的男人、披頭散發的女人,還有尖銳的鳥喙和猙獰的野獸口齒。這些面孔貪婪地用口鼻争相吸食香氣,追逐着青煙在風中浮沉起落,有的性子急便刮起一陣狂風,掀翻了屋裏破破爛爛的雜物,好在那泥塑的神像早已被打爛,只剩下一個老舊的底座。
底座上趴着一只遍體雪白的狐貍,身長尺許,五條尾巴耷拉在身後,眼睛緊緊閉着,似乎睡得不安穩。
“噓——”
男子豎指抵唇,藏匿在風裏的陰靈精魅便悉數噤了聲,狂風頓時散去,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黑影匍匐在地上,繼續小心翼翼地吸食香氣。
“姬先生……”紅衣下擺忽然被扯了扯,男子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長着貍貓耳的小女孩。
她修為淺,不可貪多吸了香火,便壯起膽帶着幾個不成氣候的小妖圍攏過來,怯生生地問道:“今晚……您還講故事嗎?”
男子一手輕輕梳理着狐貍背脊上的軟毛,一邊好脾氣地笑道:“當然……昨晚講到哪裏了?”
小女孩趕緊提醒:“講到那位受命于天的聖祖皇帝接受天師考驗,馬上要殺自己的母親了!”
“啊,是這裏呀。”男子垂下眼看着這些小妖,“你們聽了這幾日的故事,覺得他該殺還是不該殺呢?”
小女孩咬着手指猶豫不決,倒是旁邊的小男孩拖着蛇尾“游”過來搶聲道:“當然該殺!那可是開國天子之位,一令出萬民伏,要什麽榮華富貴沒有,幹嘛要為一個賣了自己的娘抛棄?”
幾個小妖把頭點得如小雞吃米,一些凡人陰靈聽了直皺眉,沒有影子的老先生捋了捋胡須,斥道:“胡說!生身之母恩大于天,莫說是困于貧難賣了他,就算打死他也是使得的,怎麽能殺母親?”
“老爺子這話可不對!”濃妝豔抹的女鬼冷哼一聲,“我生前雖無一兒半女,但也想過我若是有兒子,怕是傾盡心血也要好好待他,哪有用半包餅一壺水就賣了的道理?既然賣了,那就是骨肉恩情一并斷掉,還管她死活做什麽?”
“你個窯姐兒哪來的孩子,都是胡言亂語!”
“迂腐的老東西!”
這廂吵成一團,紅衣男子卻還等着那小女孩的回答,她猶豫着開口道:“我覺得……兒子殺母親,當然是不該的,不過……如果他是命中注定的聖祖皇帝,那麽他……”
“那麽他殺了母親,也是命中注定的,并非他的過錯。”紅衣男子說出她沒能開口的話,“他是聖祖皇帝,要開家國太平盛世,使百姓豐衣足食,令八方歲歲來朝……如果他因為不殺母親,沒能通過考驗做成皇帝,那麽仍然掙紮在水深火熱裏的百姓們不會誇贊他孝義,只會罵他婦人之仁。”
吵架的女鬼和老人都不再吭聲,小女孩嗫嚅道:“我這樣想,不對嗎?”
紅衣男子微微一笑:“聖祖皇帝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他殺了母親。”
不少精魅倒吸一口冷氣,然而不管女鬼還是老人,都再不能說這是對是錯了。
小女孩忐忑地問:“那……他通過考驗了嗎?”
“當然通過了,他以草芥之身步步高升,先娶王将之女,後結四族之交,在十年間除外敵滅僞朝,最後黃袍加身做了九五之尊。”
精魅們都忍不住松了口氣,小妖摟成一團輕聲歡呼起來。
“然而……”紅衣男子的笑容倏然散去,冷冷道,“他的太平盛世只持續了三年,此後驕奢淫逸,殘忍暴虐,先廢發妻後立妖妃,再斬有功之臣,扶持谄媚之輩,每年大肆興兵外伐,又搜刮民脂民膏大興土木,最終被酒色掏空身體,叫自己的兒子篡了皇位,毒死在女人肚皮上。”
一語出,滿座驚,本就臉色蒼白的幾個陰靈更加面無人色,小妖們更是驚呼出聲:“怎麽會?他、他不是上天欽定的聖祖皇帝嗎?”
紅衣男子反問:“什麽樣的人,才能做聖祖皇帝?”
老人急不可待地答道:“文韬武略,遠見卓識,有海納百川之氣度,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苦,當以天下憂樂為己立心,強權禦外,仁政待內,德行……”
他說到後面忽然住了嘴,面露驚恐之色。
紅衣男子幽幽地問:“能為了權位考驗弑母殺親的人,的确有強權大氣,可他算得上仁德之士嗎?”
無人能回答他,小妖們在這個故事裏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殘忍味道,瑟瑟發抖。
“天命是注定的,但人命卻是自己的,一個連自己的真心都動搖、連最初的人性都放下的家夥,當然會迷失在權欲的漩渦裏。”紅衣男子輕笑一聲,“他的确成了開國天子,可他也成了暴君,人們覺得這是老天爺選錯了人,可神明說天選之人的确帶來過太平盛世,落到今日地步與天意無關,皆源于他自己做出的選擇,後果也由自己和他治下的百姓承擔,因為他們都認為他不過是做了件舍小為大的正确的事情……這,就是報應。”
天外毫無預兆地炸響一聲驚雷,破廟裏的精魅們吓得大叫一聲,抖似篩糠。
小女孩怕得面無血色,竟然還有膽子顫顫巍巍地問他:“後、後來呢?”
“後來,這個王朝陷入了長期的內亂,走上前朝的老路,哪怕中間出過幾任明君能人,到底難挽狂瀾,終于在內憂外患下亡國,所有宗室先後被殺,最後……”
精魅們屏住呼吸,卻見他莞爾一笑:“最後,故事講完了,我編得精彩嗎?”
“诶——”
小妖們咋呼之餘不禁松了口氣,成年精魅只覺心底發寒,連聲道:“還、還好只是個故事啊。”
他們吸完了香氣,又聽完了故事,終于心滿意足,向着紅衣男子鞠躬行禮,又化為山風刮了出去。
破廟裏只剩下紅衣男子一人,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身正對上一雙赤紅眼瞳。
趴在底座上的白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站起了身軀,深深地看着他。
“醒了?”紅衣男子瞧了一眼恰好燃盡的香柱,“再晚一點,你可就回不來了……怎麽這樣看着我?”
“剛才你說的,就是本該發生的未來?”暮殘聲盯着他的眼睛,“如果禦斯年打散了冉娘的魂魄,他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中天境百姓期待已久的明主永遠不會再出現,迎來的只有一名暴君。”
紅衣男子笑道:“沒有發生,就不算未來,只是我閑來無事據此推演的故事罷了,聽聽便是,不必挂心。”
妖狐眯起了眼。
在脫離夢魂之境的剎那,所有被施加在識海裏的封印便一并消散,它已經記起了這一切。
三十三年前,它路過西絕邊境時與一只五百年道行的蜘蛛妖發生沖突,雖然成功将其殺死,但自己也受了重傷,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被獵戶的陷阱套中,若非冉娘的恻隐之心,它差點就被人剝皮宰殺。
它欠了冉娘救命之恩,然而這傷勢不輕,等它閉關出來已經是五年後,本欲回朝闕城報答恩人了結因果,沒想到那裏已經大旱三年,餓殍遍地,人如惡鬼。
暮殘聲去晚了一步,沒見到寶兒,卻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冉娘。
她已經瘦成皮包骨頭,一身是傷,為了一點水糧被人打斷好幾根骨頭,手指都被活活踩爛了兩根,躺在荒路邊等死,神情麻木。
當她看到妖狐時,還以為自己要被野獸吃掉,沒想到它卻開口說話:“你還有什麽願望嗎?”
暮殘聲救不了她,只能力所能及地補償她,然而冉娘睜着無神的眼睛看了會兒天,喃喃道:“我……還想見我兒子一面……我想看他,長大……成人……”
“……”
“我把他養活到了六歲……然後,我再也養不了他,就把他賣了……”
“……”
“他肯定……會恨我這個……,說不定……不認我做娘了……可我只想,讓他……活下去啊……”
妖狐用溫軟的舌頭舔掉她眼角沾着泥土的眼淚:“你為什麽不跟他一起走呢?”
“因為我……走不了啊……”
風吹拂她破爛的衣服,妖狐看到女人身上有不少深可見骨的傷口,都是被割掉了肉。
亂世中吃人并不少見,可當她用僅剩的手指輕輕觸碰到傷口時,竟然在笑:“那個時候,他快餓死了……我也餓啊,可是我……找遍了半座山,都找不到吃的,只、只有我們兩個人……要麽他吃了我,要麽我……”
她饑腸辘辘地在山上尋找食物,可是一無所獲,人已經餓到快要發瘋,那時候她想起城裏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想起自己奄奄一息的兒子。
他快死了,養不活的。
反正注定要死,不如……讓我吃了他,也算還骨肉之恩吧。
她握着削尖的木棍,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剛走兩步就被石頭絆倒在地,瀕臨癫狂的神智也勉強清醒過來。
那是我的兒子啊……
冉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她哭幹了眼淚,就撿起一根木棍咬在嘴裏,然後用藏在腰帶裏的小刀片朝自己的大腿割了下去!
那天晚上,快要餓死的寶兒終于有了肉吃。
“我……這樣喂了他四天,快……撐不住了……”冉娘雙目失神,“我開始有點……後悔了……”
如果她吃了寶兒,是不是就能有力氣逃出這個地方呢?
如果等到她把自己都喂給了寶兒,那孩子在自己死後還是不能活下去,這豈不是白費了?
她盯着寶兒的目光,越來越掙紮。
好在那一天,她看到了商隊。
冉娘用最後的力氣帶着寶兒跑下山,然後用一壺水和半包馕,把自己的兒子賣給了他們。
她聽到寶兒在背後哭喊,可她抱着水糧踉踉跄跄地走掉,根本不敢回頭。
“我怕一回頭……就舍不得……一個人去死了。”她雙目通紅,卻再也沒有眼淚。
“我救不了你,也不知道你的兒子身在何處、将成何樣,但是……”暮殘聲舔過她裂傷的臉頰,“我會陪着你,直到你死去,然後……我會留住你的魂魄,直到你見他長大成人。”
那天晚上,巨大的妖狐用尾巴将瀕死的女人圈住,擋住了冷冽夜風和黑暗裏窺伺的眼睛,而她就像回歸母體的胎兒,蜷縮着四肢喃喃自語,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暮殘聲去城裏尋摸了一件還算整齊的衣服,然後親自給她挖了墳,用衣衫罩住女人的頭臉,送她入了土。
此後朝闕城再也沒有一個叫冉娘的女人,城外山墳中多出一個孤魂野鬼。
暮殘聲每年這個時候都來看她,為她帶來最好的香燭,陪她講些人世的事情。冉娘是偏執的陰靈,可她仍是個溫柔的女人,她不害怕等待,一直期盼着自己的等待能有結果。
就這樣過了二十八年,妖狐長出了第五條尾巴,興高采烈地去找她,沒想到撲了個空。
孤墳前多了新鮮的祭品,苦等多年的陰靈不見了。
那一刻妖狐其實是欣慰的,它想着怕是冉娘的兒子真的長大歸來,而她終于能放下執念,心甘情願地投入輪回。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暮殘聲遇到了這個紅衣男子。
他自稱姬輕瀾,是一名漂泊五境的鬼修。暮殘聲看不透他的修為,知道對方遠比如今的自己要強大,不嫉妒也不羨慕,準備與他擦肩而過。
沒想到姬輕瀾叫住了它:“你認識冉娘嗎?”
它停住腳步,只聽姬輕瀾繼續道:“昨日我路過此地,看到有人拘走了她的魂魄,現在怕是兇多吉少了。”
他話音未落,就覺得肩膀一沉,妖狐跳上了他的左肩,尖銳的指爪按住要處,赤紅眼瞳緊盯着他。
“是誰?為什麽?”
“靈族三寶之一的人法師。”姬輕瀾微微一笑,“至于原因……妖狐,你可知天選明主之事?”
他雖是疑問,語氣卻很肯定,叫暮殘聲心頭咯噔。
它自然聽說過,從自己的師尊那裏。
淨思身為靈族地法師,不僅實力卓絕,地位更是超然,她只有暮殘聲一個弟子,哪怕再放養,它該知道的事情也一件不少。
自姬氏皇朝盛極而衰,中天境陷入亂象多年,分裂至今已民不聊生,百姓們日夜祈求上蒼垂憐,而天道将要選出一位明主帶他們結束這個亂世,使百廢将興,從此休養生息。
然而暮殘聲身屬西絕妖族,也并未擔任要職,故對此事并不關心,聽了便記在心裏,不再多加注意。
人法師怎麽會因此事拘走冉娘的魂魄?
猛然間,暮殘聲想到了答案——冉娘生前是普通女人,死後也不成氣候,可她的兒子呢?
它告別了姬輕瀾,當晚潛入朝闕城打探,果然從一名老兵口中得知了昭王禦斯年的過往。
朝闕禦氏,本名為寶,此番重回故裏,祭奠亡母卻身染怪病,陷入昏迷……
那一刻它只覺如有芒刺在背,險些被人發現端倪,匆匆抹去痕跡離開了朝闕城。
姬輕瀾竟然還在原地等着它,手中提着一盞白紙燈籠,裏面的蠟燭燃燒時發出馥郁的香味,無數山精鬼魅聞風而來,伏在地上貪婪地吸食香氣,卻不敢冒犯他。
暮殘聲想起自己曾在淨思的雜記手劄中看到過一種修行法,即以香火為道,施展奧妙幻術,能蠱惑心魂,亦能祭祀亡靈以驅使精魅,境界高者甚至能以香火溝通神明,竊聽天意。
如果是這樣的人,那麽他知道這些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對方特意将事情告訴它,又在此等候了這麽久,必定是對它有所圖謀的。
暮殘聲開門見山地說道:“我要救冉娘,你的條件是什麽?”
“我最喜歡辦事爽快的聰明人。”姬輕瀾輕笑,“你要救冉娘,可知道這背後的危險?”
但凡天選明主,當經歷天、地、人三考——寶兒幼年遭逢大旱險死還生,此乃天考;他多年從軍,南征北戰,在窮山惡水間掙紮過千百次,此乃地考;他得明王賞識,改名禦斯年,收攏人心,如今身在高位,當經歷的是人考。
所謂人考,便是考驗人之真心本性,以暮殘聲所知的線索來看,靜觀怕是要從禦斯年幼時的心結入手,而這個結就是冉娘。
她多年的等候,終成為順天而行的一顆棋子。
暮殘聲閉了閉眼,道:“是我把她留下來,我就得把她救出去,開你的條件吧。”
“我有一道香,名曰‘離恨天’,能将你的魂魄化入香火,然後開壇以祭冉娘亡靈,你就借着這個聯系到她身邊去。”姬輕瀾道,“不過,這個考驗是在禦斯年的夢裏,由靜觀主導,我只能暫時封印你的識海和修為才能突破夢境壁障,讓你只記得與冉娘相識的因……若你想要救她的執念不深,你就會失去唯一救她的機會;若你始終保護她,勢必會直面人法師,随時會魂飛魄散。”
暮殘聲道:“怎麽做在我,你想要什麽?”
姬輕瀾笑道:“我只要你帶上冉娘,一起活着回來。”
“這對你有何好處?”
“我……”頓了頓,姬輕瀾話鋒一轉,“就當我閑得無聊,要找樂子吧。”
“……”
##《夢魂篇》主體故事完,接下來還有三章過渡。 作為開篇小副本,本意是介紹人物和基本背景,故事本身其實并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熱血,而是從一直很想寫的“天意”着手。 一因一果,一念一行,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設身處地做選擇的永遠是人自己。 大狐貍在考驗中保護了冉娘,而禦斯年守住了寶兒的初心,他們堅持了本性,姬施豔講的就只是一個故事。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為放棄人性的借口,現實不是夢魂之境,也不會有始終替我們守住底線的那只狐貍。 嘛,之前覺得燒腦的小可愛現在可以從頭看起來了。 接下來三章過渡,大狐貍即将從四肢着地變直立行走(喂!) 以及,請大家記住姬施豔,他很重要,差不多是大狐貍娘家人吧(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