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真假

小劇場—— 暮殘聲:他們都說你是娘家人 聞音:怎麽可能 暮殘聲:對嘛,娘家人什麽鬼 聞音:我明明是立志成為枕邊人 暮殘聲:滾!

聞音說到這裏時長長地嘆了口氣,顯露出與年輕外貌并不符合的滄桑,仿佛整個人都變成披着人皮的枯骨。

他輕聲問道:“大人現在知道了眠春山人長生不老的秘密,是怎樣想的呢?”

妖狐從他懷裏一躍而下,毫不留情地道:“因果報應,自作自受。”

“我也是這樣想的。”聞音撚了撚眉心,“開頭幾年,大家都還不死心,想盡各種辦法妄圖解除詛咒,失敗後又絞盡腦汁想一了百了,可是無論哪一種都未能如願。所有吃過蛇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子嗣不再繁衍,生死不再交替,連音容都停留在當初的狀态,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

暮殘聲聽得有些唏噓,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憐,妖類心裏沒那麽多恻隐纏綿的彎繞柔腸,當年因得今日果,既然不能後悔,也沒什麽好再惋惜的。

他近乎冷血地追問:“那麽‘替身’和‘命主’又是怎麽回事?”

聞音苦笑一聲:“這是一場儀式,也是交易的雙方,源于一場禍亂……”

神婆自蛇妖被封印後便留在了山神廟裏,只有每月十五會找聞音跟她一起去鎮妖井淨化妖氣,聞音跟在她身邊,只覺得婆婆的話愈發少了,從昔日春風拂水般的柔和變作了冬日裏山頂上最寒冷的一峭冰霜。

起初他還試着沒話找話,到後來也不再開口,沒事就留在自己的小屋裏練習當初虺神君親自教他的琴譜,把自己變成山神大人曾期許的模樣。

可是就在蛇妖災禍過後的第十年,眠春山再度爆發了劇烈的沖突,這一次沒有妖物作祟,人心卻比之更可怕。

此界人生在世,大多不過衣食住行與香火傳續這八個字。當村民們吃過蛇妖的肉,他們縱使不飲不食也只會饑渴衰弱而非死亡,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有序生活失去軌跡,時間在這種茫然的空閑裏被無限拉長,而他們無法離開這座熟悉到厭煩的深山,自然也找不到新的生活意義。

更可怕的是,當他們發現除了小孩子不再長個,女人也不再懷孕,整整十年內村中無人死亡,也無人出生。

緊繃了十年的精神,在他們終于确定這事實後陡然決堤,那消失的不僅是新生兒,更代表他們世輩相傳的使命和意義。

“他們拼命想要離開眠春山,去外界尋找破除詛咒的方法,可是每一個踏出山道的人都寸步難行,走得最遠的也不過百十來步,便痛到無力以繼。”聞音道,“于是,他們集合起來沖上山,逼婆婆出面給個辦法。”

妖狐歪歪頭,擡起一條腿搔了搔癢,眼神卻狠戾了下來,冷不丁地問道:“既然是逼,總得有所脅迫……你就是在這個時候,習慣了疼吧?”

聞音被他問得整個人木了片刻,然後抱住雙臂,緩緩低下了頭。

他的聲音沒有什麽過于激動的起伏,卻聽得人頭皮發麻:“他們威逼利誘了一番,始終沒得到應答,又顧忌山神大人不敢破門而入,村長就讓人把我押到廟門前,說每問一句不得回應,便在我身上割一刀……”

蠱蟲可以讓被寄生者的傷口接連愈合,可疼痛仍真真切切,那刀子像綿密不絕的雨,雖然未從他身上帶走絲毫血肉,卻能讓人冷徹骨髓。

更讓聞音心冷的是,二百三十六句問話,二百三十六刀,神婆始終沒有出聲。

那一晚人們終究沒能敲開廟門,憤然離開,而在他們全部消失之後,廟門終于打開,熟悉的枯瘦手掌落在了聞音肩上。

“怪我嗎?”神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聞音已經痛到麻木,壓制不住滿心的怨憤與委屈,好不容易點了頭,就聽她笑了一聲,說道:“知道你也吃了那肉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呢。”

盲眼青年突然覺得身上傷口都不疼了,寒意席卷上來。

在當年村民冷待山神時,他覺得是這些人忘恩負義;在蛇妖動彈不得被生生割肉時,他覺得是村民們貪心縱欲;在山神不計隔閡降妖救人,卻因此陷入沉眠時,他覺得是善惡無報……因此,在知道所有人都被蛇妖詛咒纏身之時,他除了驚恐,心裏接連升起的竟然是快意。

他覺得這都是罪有應得,認為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整座山除了他與神婆,無一清白之人。

可他沒想到,在神婆的心裏,他與這些人并無兩樣。

“婆婆把一生奉獻給山神大人,在她眼中,眠春山所有人都是罪者,因此她不會救任何一個人。”聞音握緊拳,“在那之後,山裏爆發了一場大亂。”

求助無門,出路無望,村裏的矛盾越發激化,大家的火氣都很重,仗着不死之身肆意發洩。那段時間,即使聞音看不到,也知道村裏沒有一刻是安寧的,失去了自由和生存意義的人們自相殘殺,把什麽仁善、倫理和道德都丢得幹幹淨淨,女人和孩子被肆意欺負,男人們尋釁滋事大打出手,老人們靠着血脈譜系拉攏勢力,為此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眠春山成了人間地獄,所有人彼此拉扯着墜入其中。

若不得解脫,便共沉淪。

“……”暮殘聲聽到這裏,看着盲眼青年近乎麻木的神情,忽然冷血地刺了一句,“那麽你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呢?”

倘若地獄降臨,無人能獨善其身。在敘述裏越是置身事外的無辜,在暮殘聲看來,就越是可疑。

聞音向他所在的方向低下頭,微微一笑,輕聲道:“我一個瞎子,除了逃還能做什麽?”

“你雖然瞎但不傻,所以……逃命的方向,是山神廟還是鎮妖井?”

前者必能逼得神婆出面,後者則可能揭開封印,此一為自救,二為自毀,皆是破釜沉舟。

“……鎮妖井。”暮殘聲笑容回落,“我不想打擾山神大人的清淨,也不想……再與婆婆說上只言片語,比起死在同胞手裏,更寧可做蛇腹之食,就當還他那塊血肉,說不定還能真正解脫了。”

暮殘聲眯起眼睛:“你不怕蛇妖得了生祭,脫困而出嗎?”

“我管不了那麽多。”聞音近乎冷漠地說道,“反正他們這樣做,也是想解脫,那麽以何種方式重要嗎?”

暮殘聲覺得這他娘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捋了下線索;“既然鎮妖井仍在,說明你的計劃沒有成功……是神婆被逼出來了吧。她身為山神的使者,在虺神君沉眠之際代表他留存于世的意志,雖然怨恨村裏每一個人,卻不可能動搖眠春山和鎮妖井這兩條底線……不過在那種情況下,她若想壓制住亂象,必須得拿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想來就是所謂的‘替身’和‘命主’?”

聞音笑道:“大人說的不錯。眼看那場大亂就要變得不可收拾,婆婆終于出面,她将叫嚣最厲害的一個人扔進了燃燒的火堆裏,慘叫聲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混亂的場面一時死寂,只留下被扔進火裏的人慘叫連連,可燒傷頃刻就恢複如初,神婆冰冷嘶啞的聲音這才響起:“你們這樣鬧下去,哪怕将彼此挫骨揚灰也依然不得解脫,還會斬斷自己僅剩的後路。”

聞言,所有人騷動起來,争先恐後地詢問所謂“後路”是什麽。

“蛇妖道行高深,僅憑我的确沒辦法解咒,但是山神大人一定可以。”神婆将木杖頓地,“喚醒山神大人,你們就能得到解脫。”

村長追問:“我們要怎麽做?”

“眠春山是山神大人根基所在,與他的狀态息息相關。”神婆用手掌撫摸一顆枯死的樹,“重整神廟,再開香火,同時設法恢複這座山上的草木土石和花鳥魚蟲,将生機和香火願力回饋山神大人,他就一定會醒來。”

頓了頓,她補充道:“越繁盛,就越好。”

“那就要修一座……不,修更多的山神廟,還要有綿延不斷的香火,而山上連草根都爛掉了,唯有從外面移植草木,再大量搜買野獸放歸山林……但這些東西我們都沒有,只能去外面找。”村長年紀大見識多,很快就想到主意,緊接着便洩氣,“可是要擁有這些,必得有錢有勢才行,何況我們連這座山都出不去……”

“婆婆既然說了辦法,就一定有可行之道。”站在旁邊的聞音忽然開口,“何況,婆婆剛才只說自己無法解咒,沒說無法讓人出去。”

祖孫之間的關系似乎罹難于世故霜雪,聞音說話時沒想過自己會被回應,可意外的是,神婆竟然主動握住了他的手,笑着應了。

“老婆子的确有一個辦法……”她看向衆人,“我這裏有一瓶山神大人留下的血,誰喝下一小口就能将些許神力蘊含體內,足以支撐在外行走數月而無恙,所以你們好好合計一下,哪些人出去可以帶回最大的利益,然後……老婆子要跟你們所有人,做個交易。”

“就這樣,村裏每一家都找出自認最機靈能幹的人,每次兩人分批外出,暗中尋找西絕境內有錢有勢但貪生怕死之人,設法取得信任之後将他們帶回眠春山,換取各種需要的東西。”

暮殘聲皺了皺眉:“蛇妖已經被封印,你們不可能妄動,又拿什麽跟他們交易長生?神婆與村民的交易又是什麽?”

聞音反問:“大人知道‘替身’的意思嗎?”

“以己之身,替他人之事,無論禍福,勿談愛恨。”

“不錯。”聞音反手指向胸膛,“我們将這些人稱為‘替身’,自己為‘命主’民,意思就是他們将代替我們長生不老,我們替他們生老病死。”

暮殘聲瞳孔驟縮。

“蠱蟲寄生在我們體內,我們只要活在這個軀殼裏一天,就永遠不可能擺脫它。其實,喚醒山神大人的确能讓我們解脫,可這希望太渺茫,除了婆婆為此殚精竭慮,其他人都只是為了自己……”聞音苦笑一聲,“因此,婆婆與大家做的交易就是……”

神婆一家是世代傳承的山神使者,每代以女為尊修行神婆秘術,其中之一便是‘移魂法’,即在每月十五的月圓夜借助山神香火之力,将兩個凡人的靈魂交換。此二者之間,主動提出交換的乃是“命主”,擁有軀體的選擇權,被交換的則為“替身”,只能被動地接受交換結果。

神婆與村民們訂下魂靈契約,每當有“替身”來臨,她就圈出一人成為“命主”,這樣一來渴望解脫的村民放棄舊軀殼,魂魄被移入那時日無多卻富貴的凡人體內,負責利用這身份附帶的財富和力量替山中謀取更多利益,并在外擴大虺神君的香火地位,若有毀約則移魂失敗,魂魄自動歸位;被帶入眠春山的貴客雖得長生不老之身,卻失去了從前的身份地位,代替原本村民留在眠春山內,直到他向神婆妥協,依樣畫葫蘆找到新的“替身”……

如此一來,永遠不缺想解脫的“命主”和想長生的“替身”,自然就會帶給虺神君不盡的香火。

“……”暮殘聲覺得自己背後有些發毛,他再看向身後那尊神像,已覺大不同。

等等……

他猛地捕捉到聞音話裏的不對,根據對方的說法,壁畫的前部和尾部其實已經能連成一個看似完整的故事,恰好對應了眠春山衆人普遍認知的事實,聯系起來幾乎沒有缺漏,一切都能合情合理地順下來。

但就是這樣,在思及壁畫中間被人為刮去的一大片內容時,才異常怪異。

倘若不是雕刻的人故意為之,那就說明現在的“事實”必有虛假或隐瞞之處,而這想必才是夾在因果間最重要的地方。

暮殘聲晃了晃腦袋,将這些紛雜的信息飛快整理了一遍,找到了切入口。

“憑你目前所說的部分,解決了我大半疑惑,也能理解你、神婆與村民之間關系的微妙由來,但這些不足以支撐你來找妖族的理由。”暮殘聲擡頭,“那天晚上在通道裏,你真的沒有從中間部分窺見端倪?”

聞音心道狐貍就是狐貍,心細如發,不比人好騙。

“刮痕整齊且覆蓋極深,其下內容的确是分毫難辨,但線索的确有一條。”他不再繞彎子,撚了撚右手指腹, “那些刮痕都是新跡,觸手時還能摸到石粉。”

猶帶石粉的新跡,說明壁畫被刮的時間就在不久之前,甚至……那刮花它的人還在通道裏!

暮殘聲想到這茬,爪子微微用力,差點劃花了地磚。

果不其然,聞音繼續道:“就在我意識到這點時,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暮殘聲反應很快:“把你推進去的人嗎?”

“準确地說,不是人。”聞音道,“我雖眼盲卻不聾,在那麽安靜的環境下,對方不僅沒有腳步聲,連呼吸和心跳聲也不可聞,落在我肩頭的那只手即使隔了一層衣服,寒意也鑽進我的骨髓裏。”

妖狐沉吟片刻:“聽起來像是陰靈……對方說了什麽?”

“一句話也沒有。”聞音搖了搖頭,“我壯起膽子問了好幾聲,沒得到一次回答,不得不懷疑這家夥是否會說話,或者是不是啞巴。”

“然後呢?”

“對方按着我蹲坐下來,開始摸我的臉,我也順着那只手摸索過去,覺得骨節頗細,皮膚冰冷且非常松弛,應該是位老太太……”聞音伸出自己的手虛抓了兩下,神情有些恍惚,“當我摸到她的小臂時,發現那裏有一個小孩子才能咬出來的牙印傷疤。”

暮殘聲覺得他有些不對勁:“這個特征你在別處知道嗎?”

聞音低聲道:“我自幼便不親近山裏其他人,小孩子們就變着法趁婆婆不在時捉弄我,有一次不慎将我從山坡上推下,骨頭摔斷了。婆婆背着我來廟裏,山神大人施法為我接骨,但那太疼了,山裏又沒麻藥,婆婆怕我咬斷舌頭就将她的胳膊湊過來,等骨頭接好了,我才發現自己差點咬掉了她一塊肉……山神大人本來想替她治好,可是被婆婆拒絕,說讓我長記性,以後遇到麻煩至少想辦法保護自己,否則不僅自己受傷,她還要替我疼。”

暮殘聲擰起眉:“這件事,除了你們三個還有別人知道嗎?”

盲眼青年搖頭,妖狐心裏打了個突。

聞音此時說起的神婆與妖狐親眼所見的老太太幾乎判若兩人,跟他剛才講起的回憶也有出入,再加上這細節和微妙的時間點,讓他不得不多想。

“這些年來,我能感覺到婆婆變了很多,雖然還經常帶我辦事,但親近少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山神大人尚未醒來,雖介懷卻不敢真正怪罪,直到那個時候……”聞音苦笑,“我也不知怎麽想的,在摸到那傷口、感受到對方輕撫我眼角的時候,我……”

詭異的神秘通道裏,盲眼青年抓住陰靈冰冷的手,下意識地問道:“你是……婆婆嗎?”

陰靈依然沒有出聲,她反握住青年的手觸摸自己的脖子——喉嚨被割斷,差點就能摸到頸骨,難怪無法說話。

聞音碰到那傷口時,背脊突然發寒,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然而陰靈并沒給他整理心緒的機會,而是捉住他的指頭在地上飛快地劃動。

她想告訴他一些事情。

“她寫的是‘被騙了,都是假的,救山神大人,快去找妖皇’,我正覺得滿頭霧水,想要抓住她問個明白,卻不料抓了個空。”聞音皺起眉,“她的身體突然不能再凝實,整個通道也搖晃起來,上下左右都開始往中間合攏,我只能拼命往前跑,好在出口已經不遠,否則會被活活封死在裏面……可我沒想到的是,當我踏空一步摔落在地,就覺得體內蠱蟲活躍起來,方知自己竟然出了眠春山。”

他心有驚疑,又有終于孤身離開囚籠的驚喜,縱然是痛入骨髓也難以壓制。

暮殘聲:“你就這樣相信那個陰靈,為此不惜去不夜妖都出賣了自己?”

“我不是全然相信她,但也的确懷疑,所以在請柳大人幫忙立契約時定下條件為‘查明真相,讨伐禍首’。”盲眼青年垂下頭,“聞音這條命是山神大人和婆婆給的,奈何這一百多年來幸福已随昙花開謝,如今生如行屍走肉,倘若還能以此茍活之身為這百年長生之苦換一個水落石出,償還恩人之情,已是餘願所求。”

頓了頓,他的手指拉開衣領,露出頸上那枚白色咒紋,近乎懇求地低語道:“大人,你能成全我嗎?”

妖狐擡頭看着那雙暗淡的眼睛,縱然對方目光空茫,他卻依然有異樣的無措感。

一樁押上一人生平萬般的請求,誰也不能無動于衷,更不能輕言承其重。

兩人僵持半晌,聞音只覺得有冷風順着領口往脖子裏面灌,吹得他從皮到骨都寒了起來。

他垂下頭,無聲地嘆了口氣,卻沒有再出言勉強,而是準備将衣領合攏。

腕子突然被一只溫熱的手握住,比他的骨節要小些,依稀是少年人的手掌。

緊接着,聞音覺得後腦一沉,化為人身的白發少年一手扣住他的頭,傾身湊近了他的肩窩,然後露出兩顆比常人微尖的虎牙咬住了刻着契約咒紋的頸側!

這一下咬得頗深,雖沒有血液流出,咒紋附帶的法力化為一股精純元氣,在他皮下一分為二,其中一半渡入暮殘聲口中,片刻後便在妖狐頸側浮現出同樣的白色咒紋。

“我答應你。”

聞音空洞的眼睛陡然睜大了些,他嘴唇翕動,卻沒說出一個字來,而是猶豫了片刻,反手抱住了妖狐的肩背。

暮殘聲修成道體以來,從沒被誰這麽擁抱過,有些不适應地動了動,到底沒推開。

因此,他錯過了青年低垂的睫毛下,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枯井,看似空無一物,卻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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