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湧
小劇場—— 暮殘聲:美色誤人,美色誤人啊(捶胸頓足) 聞音:謝謝誇獎 暮殘聲:你能要點碧蓮嗎? 聞音:我坐擁碧池還怕沒有碧蓮?
神婆登上山頂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
她一身袍褂被山風拂得獵獵作響,仿佛是一面挂在身上的旗幟,蒼老的面容上沒有表情,冷硬如枯石。
山頂沒有房屋,連草木都罕見,偌大一片空地上除了碎石泥土就只有一口井。那井口看起來已有不少年頭,磨盤大小,磚石上卻沒有潮氣和青苔,可見下面根本沒有水。
一棵粗壯的柏樹生長在井中,向外肆意舒展着枝條,井雖枯舊,樹卻長得極好,華蓋遮陰,枝桠茂密,就連樹皮都充滿了生機,任誰看了都會在第一眼覺得喜歡。
可若是懂行的人看了第二眼,便會心生寒意。
井為水性,柏為木屬,乃是木水相生之象,本為大吉。然而,這井中無水,土石封底,便成了木土相克之象。此外,枯井沒有水土通流之道,乃是死關,而柏樹為五陰木之一,枝桠上還懸挂了四十九只銅鈴,聚邪納陰,眠春山大半的陰穢之氣都被這樹吸引入體,連帶這口井都成了陰邪大兇之地。
柏樹将井口撐得幾乎不留縫隙,神婆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這裏還沒有被外人侵入過,遂将木杖頓地,身形枯瘦的老太太憑空消失,只剩下滿地衣服。
片刻後,黑色的蛇頭從衣服裏首先探出,然後拖曳出細長滑膩的身軀。
這蛇看起來只有手指粗細,七寸之上卻生有三個頭,最中間的還長着暗紅肉冠,六只澄黃的豎瞳警惕地掃視四周,然後順着柏樹與井口之間的縫隙,跐溜一下鑽了進去。
霎時,腐朽陰寒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彌漫過來,黑蛇順着樹身下滑,空隙越來越大,它的身軀也漸漸變得粗長,等到了井底,它已經變得有手臂粗、九尺長了。
井底伸手不見五指,一點聲音也沒有,黑蛇用尾巴尖在落下的柏樹枝葉上一掃,火星就燃了起來,給這片黑暗帶來了些許光亮。
樹下有一個模樣年輕的男人。
他衣衫褴褛,頭發淩亂如枯草,怕是逃難的叫花子都要比之幹淨,正枕着暴露在外的柏樹根阖目而眠,若非胸膛還有微弱的起伏,幾乎讓人以為他是死了。
他臉上幾乎沒有血色,露出來的頸部和腰部還有着猙獰可怖的陳年傷疤,腰部以下沒入沙土,真真應了“黃土埋半截”這句話。
黑蛇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挪動過去,蛇尾纏繞上他的脖頸,六只眼睛裏均是殺意。
“別想再勒斷我的脖子,又死不了,怪難受的。”
男人睜開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蛇頭也不畏懼,只把它推開一些,聲音很沙啞:“您怎麽來了?”
黑蛇在他身上繞了個圈,扯得他不得不直起身來,這才道:“本座來放你出去,高不高興?”
男人望了眼不見天日的上頂,道:“為什麽?”
“為本座找一個陰靈。”黑蛇道,“藏在山裏不知何處的陰靈。”
男人重新躺了回去:“不做。”
黑蛇危險地眯起眼,就聽他繼續道:“眠春山百年無死生,又有您的結界籠罩,外面的陰靈根本進不來,你要找的陰靈必然是故去百年的老鬼。”
生靈死後不久只能在世上停留短暫的時間,能長留人間的陰靈無一不是執念深重、三魂不散之輩,而這種陰靈往往是生前曾有修行又不得好死的可憐人。
在他的記憶裏,眠春山只有一個人符合這些條件,也只有對方才能令黑蛇無法釋懷,不惜以釋放他為代價也要将之找出來。
黑蛇洩憤般勒緊了他的脖子,聲音陰冷:“你以為本座殺不了你,就沒辦法對付你嗎?”
“咳……不敢不敢,只是您有這麽多神通,怎麽偏就要我出手,憑自己找到她不好嗎?”男人咳嗽了兩聲,挂起笑容,“您才是眠春山的主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該對您唯命是從,何況區區一個陰靈?”
“你敢諷刺本座!”三顆蛇頭都因憤怒而高昂,黑蛇逼近他的臉,“區區一個陰靈,自然逃不過本座耳目,除非有你在暗中為她遮掩蹤跡!現在本座不追究這點,你卻還敢忤逆,是忘了當年被千刀萬剮的痛嗎?”
“我做夢都會被疼醒,哪裏敢忘呢?”男人毫不退避地對上它,“但是您也知道我的性子,有些話說一不二。”
話音未落,被蛇尾纏繞的頸骨便發出“咔”地一聲,男人的腦袋以扭曲的狀态低垂下來,可他的确沒有死,也暫時說不出一個字。
黑蛇看着他,仿佛看到一塊冥頑不靈的臭石頭,砸不爛,挪不動。
“本座是知道,否則曾經……也不會那般信任你。”黑蛇從他身上爬下來, “千萬人在本座眼裏均是蝼蟻,唯有你長伴身側,本座給了你真法尊位,你卻奪走了本座的一切。”
男人頸骨折斷,暫時不能動彈,只能看着地面。無數細碎的畫面如浮光掠影在腦中閃過,他的嘴唇翕動幾下,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您……該……殺我。”
“若非那賤人的魂魄這些年龜縮無蹤,使得一線香火尚存續着你的爛命,本座早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黑蛇冷冷道,“不過,這一百年都過去,再深的執念也支撐不住魂靈的消耗,她已經忍不住露馬腳,找上了你們曾收養的小瞎子。”
“聞……音……”
“他長大了,心眼兒也有了,呵呵……整座山都是鼠目寸光的草芥,倒生出這麽一棵喬木來。”黑蛇嗤笑一聲,“但是,在本座面前耍心眼兒,他還不夠看……也罷,你既然要袒護那賤人到底,本座就拿這瞎子做餌,看誰能贏過誰!”
男人瞳孔微縮,到底是沒說出什麽來。
黑蛇見他這模樣,終于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亦或者它本就沒想過能說動他,只是想跟他說上這一席話罷了。
它扭過頭,又順着樹身往上爬,準備離開枯井。
偏偏就在這時,男人忽然開口了:“大人,您覺得……‘神’是什麽?”
黑蛇的動作頓住,井下一時間安靜得可怕。
男人伸手扶正自己的頸骨,讓說話能變得流利一些:“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一直都想不明白……人懼怕妖魔鬼怪,因力有不逮向神祈求庇佑,常懷敬畏虔誠之心;衆生以神為尊上,視之作天道耳目,代行公正無私之法。神靈既然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可你我……為何都落得這般下場呢?”
“……傻子。”
沉默良久,黑蛇終于說話了,它似乎在笑,聲音卻很冷:“衆生之神,不過傀儡。”
暮殘聲覺得自己這把虧大發了。
眠春山是一灘渾水,放在平時他向來有多遠繞多遠,從不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結果這一回先是千裏蹚渾水,現在還腦門一熱跟禍頭子結下了契約。
他事後冷靜了半盞茶的時間,确定了自己沒被咒術蠱惑,便只好将這一時腦熱歸結于“心太軟”三個字上。
心太軟的妖狐告別了聞音,又變回那腦滿腸肥的死胖子模樣,與化身悄然交替後,癱在一張竹椅上晾曬一身肥膘。
聞音還在山神廟裏罰跪,神婆又不知道去了哪裏,暮殘聲便對着伺候“金盛”的幾個人橫挑鼻子豎挑眼,連喝杯茶都要将沫子撇得幹幹淨淨,涼粉不雕成牡丹花絕不吃,成功将人接連氣走,偷得一時清靜。
他眼睛半阖着,似乎是困了,實際上正搜腸刮肚地試圖将現有線索串聯起來,比任何人都清醒。
若聞音在通道裏遇到的陰靈是當年的神婆,那麽現在掌管眠春山的人必是假貨,如此一來,且不說對方究竟是誰意圖何為,那鎮妖井裏的“蛇妖”身份如何就尚待查明;若那陰靈才是妖孽所化,她欺騙聞音就是為了挑撥離間,可她憑什麽斷定聞音會如約前往不夜妖都,這樣對她又有什麽好處?
除此之外,那壁畫上記載了蛇妖的來歷,卻對虺神君少有提及,要麽是雕刻者本就為了講述蛇妖生平以告後來人,要麽就是對方故意将所有的注意點都推到了蛇妖身上。倘若是後者,那邊說明虺神君本身也有問題,讓雕刻者不得不幫忙掩飾,而這八成跟蛇妖有所關聯。
眼下擺在暮殘聲面前的有兩條路——探查鎮妖井,确定神婆身份。
據白日裏短暫的觀察來看,現在這個神婆陰冷多疑,言行舉止多有怪異之處,已将眠春山所有人玩弄于五指之中,絕不是好相與之輩,一不小心便可能打草驚蛇;然而,鎮妖井位于眠春山頂,乃此處最重要的禁地,其上必有陷阱設伏,難保不會鬧出大動靜來。
兩條路左右為難,卻必須擇其一。
暮殘聲權衡了片刻,決定先從神婆這邊下手。
鎮妖井關系重大,沒有足夠的把握他并不想觸碰禁制,否則行動敗露事小,殃及無辜才悔之晚矣。
然而對于神婆,暮殘聲也沒打算直接跟對方杠上。
事不宜遲,他扯起嗓子喊道:“來人啊!人都死哪兒去了,給老爺滾過來!”
一直候在這大老爺門外的兩名年輕人聞言便覺頭疼,這長樂京來的金老板雖然體胖,心卻不寬,看誰都跟自己的狗一樣,動辄找茬發作,是個頂難伺候的家夥。
“要不是村長的吩咐……”站在左邊的男子目光陰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雙手握緊拳頭。
一旁的女子低聲勸道:“等事兒辦成了,他也得留在這山裏,随你怎麽收拾都行。”
兩人對視一眼,這才換上谄媚笑容,低頭哈腰地進去了。
“金老爺,您有什麽吩咐?”
暮殘聲回來時撿了兩塊碎石子,這下正好用障眼法變成金子扔過去,道:“問你倆個事兒,都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兩人伺候他這大半天,還是頭回得了賞,當下簡直受寵若驚,女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老爺想打聽什麽?只要是我們知道的,一定不敢欺瞞。”
暮殘聲瞥了她一眼,将茶盞往小桌子上一放,道:“也沒什麽,就是閑得發慌,給老爺講本子解解悶兒。講得好了,老爺還有賞。”
一聽這話,女子松了口氣,男子更是搶先道:“不知道老爺想聽什麽?”
暮殘聲吊起眼梢道:“老爺想聽《風塵錄》,你會嗎?”
“這……”男子一噎,“老爺,咱們都是山野粗人,沒見過什麽世面,哪會這些東西?要不,讓她給您唱幾首山歌聽聽?”
暮殘聲不屑道:“長樂京的花魁給我唱曲兒,我還聽膩了,輪得到你們這種貨色來賣弄?罷了,就給我說說你們這兒的趣事雜聞吧。”
女子苦着臉道:“我們這與世隔絕的小地方,不過是些家長裏短,哪有什麽……”
“哦?”暮殘聲狀似無意地道,“我聽你們村長說,想讓我投錢在長樂京修一座山神廟,供奉什麽神君……你就給我講講這個吧。”
兩人面露難色,他便拉下臉:“怎麽,講不得?”
“不不不……老爺,您說的是咱眠春山的山神大人,尊號‘虺神君’,這裏所有村民都知道,沒什麽講不得的。”男子猶豫了片刻,“只是……我們雖然知道這位大人,卻了解不多啊。”
暮殘聲奇道:“既然是山神,就該是你們祖祖輩輩都供奉着的,怎麽會了解不多?”
這話像戳中了什麽痛點,兩人臉上都飛快閃過些許尴尬的神色,暮殘聲見狀來了興趣,又放下兩塊金子,道:“把你們知道的講講,左右是聽個趣兒。”
女子這才道:“老爺,您可見過神?”
“你要是說廟裏的神,那我可見得多了,什麽披紅挂綠的泥胎和金身玉相都有。”暮殘聲扳着手指道,“至于活靈活現的神,那可真沒見過,只聽說北極境的聖地裏有真神坐鎮,但這也只是傳說,誰知道真不真。”
“那我們跟老爺不一樣。”女子笑了,“您看這山上如我們這般歲數往下的年輕人,都是被山神大人庇佑着長大的。”
“這世上裝神弄鬼的可多了,你們怎麽知道那是神?”
“老一輩從小就指着他告訴我們‘那是眠春山的山神大人’,而我們從小孩子長成了大人,他還不老不死,仍是舊時模樣。”旁邊男子的眼中浮現出懷念神色,“他能飛天遁地,變化成各種模樣,既能讓枯木逢春,又招來風雨潤物,叫山中鳥獸蟲蟻都聽話,還能在揮手間把生病受傷的人都治好……小時候我們到山神廟裏玩捉迷藏,我爬上房梁卻被蜘蛛吓得滾下來,差點就摔個頭破血流,結果神案後面的石像突然活過來,伸手把我接住了。您說,這若不是神,還能是妖嗎?”
暮殘聲來了興致:“聽着有點意思,那你們知道他的來歷嗎?”
“老爺開玩笑了,我們這些凡人才活多少年,怎麽會知道神的來歷?”女子笑了笑,“不過,小時候聽我娘講,老輩子的村裏人當初并不信山神,因為那位大人曾經并未現身,山上的生活條件也差,大家雖然曉得山上有座破廟,卻從來沒有修繕供奉過,還打算把那裏砸了建個糧倉,直到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