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脫困
小劇場—— 暮殘聲:聽說你今天義務獻血了600CC? 聞音:你管這叫獻血? 暮殘聲:哦,抽血。 聞音:皮這一下你很快樂? 暮殘聲:非常十分以及極其快樂。 聞音:那你繼續快樂吧,作者說明天該你痛了。 暮殘聲:嗷嗷嗷??!
對于瞎子來說,白天和夜晚只有溫度的差異,因此哪怕四下伸手不見五指,早已對黑暗和道路爛熟于心的聞音卻不受半點影響。
他以木杖探路,把速度放到了最快,渾然不顧被枝桠刮傷好幾處,只想着再快一點,生怕這邊遲了些許,便連累到暮殘聲。
那晚商量行動,暮殘聲說若這“神婆”是蛇妖所變,又精通化身之法,尋常難辨真假,只有等到移魂儀式進行時才能确認其真身。因此他當日冒險引來符火使了移花接木之計,又一番唱作俱佳暫時穩住了“神婆”,費了這些功夫只為移魂儀式的正常舉行。
這些年來,因着聞音是瞎子,又自幼随山神和真正的神婆修習淨靈之法,體質乃常人難比,故而“神婆”每每在移魂儀式當晚都會讓他在旁輔助。對于儀式的一些細枝末節,聞音雖不知全貌,倒也能懂七八,幫暮殘聲頂過初始的考驗并不難。
一旦等“神婆”被暮殘聲牽制住,聞音就得立刻動身去完成自己的任務。
“我得留下對付這家夥,可你一個人無法救山神脫困,所以得再找一個助力。”彼時妖狐在他耳邊低語道,“那晚你被怪風帶入刻有壁畫的甬道,說明那陰靈也想借助你達成目的。這些年對方未有消息,怕是在躲避蛇妖的追殺,你好生回想一下,當時有什麽特殊的情況……想到了,你就能找到她。”
聞音想了整整一夜,搜腸刮肚地把記憶掰碎抽絲,終于發現了端倪——當晚是月圓之夜,因着那名“替身”出了些茬子,舉行移魂儀式與淨化鎮妖井的時間沖突,“神婆”只好自己留在廟裏,讓聞音帶着淨化妖氣的符水先往山頂去,算是百年來少有的在月圓之夜單獨行動的機會。
若那真是神婆的陰靈,她必然害怕蛇妖,挑在這個時間尋找聞音的确能說得過去,至于地點……
聞音在接近山頂的一處岔路口停下。
這岔路往左逐漸向上通往鎮妖井,往右則是一條蜿蜒向後山峭壁的險徑,那裏沒有什麽珍貴藥材,更沒有野獸,只是怪石嶙峋的斷崖。
聞音記得,自己當時就是在這裏失去了意識。
他猶豫了片刻,走到右側山路的盡頭,然後丢棄木杖,用雙手摸索着山石,小心翼翼地行進,此時山風大作,好幾次差點把這半身懸在外頭的青年吹下去。
可任憑他再怎麽小心,這裏也是斷崖,連明眼人都不敢走過,怎麽能容忍一個瞎子在上頭來去自如?只見聞音挪動了兩丈距離之後,前方出現了拐角,他雖探出虛空,腳下岩石卻不夠着力,頃刻碎裂!
聞音一驚,左手中抓着的山石也沒握穩,人就這樣墜了下去。
好在他下面有塊凸出的大石擋了一下,人沒有直直下墜,而是借着這個緩坡改變軌跡,順着這向內傾斜的大石滾了一截,落進一處天然崖洞裏。
“呼——”他松了口氣,身上被磕撞出好幾道傷口,正飛快地愈合着。
手掌亂舞,下意識想找個着力點,聞音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身處一個崖洞前,可他從未聽采石的村民說過這裏有個洞。
遲疑了片刻,他試探着往裏走,不料剛踏入一步便頭暈耳鳴,差點就吐了出來。
咬咬牙,聞音靠右行走,手掌摸索着洞壁,越往裏走越有一種莫名的心悸感襲上心頭,手下石頭的觸感也越來越熟悉,上頭漸漸出現抓痕和刻痕。
走過一截後,那種強烈排斥的不适感慢慢消失,陰冷的感覺包圍過來,聞音心頭忽然一凜,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壁畫。
那晚來去匆匆,山洞到後來已經不穩,很多東西都被岩石“吞”了回去,這次他步伐雖快,手掌卻始終不離洞壁,終于在壁畫後的一個拐角處摸到了新的東西。
一具倚靠在死角處的骷髅。
這人該是死去很多年了,骨架上丁點殘餘的筋肉都沒有,僅剩幾塊沒被蛀化的衣料也破爛得不成樣子,可是聞音的手落在它身上,無端顫抖了起來。
骨架偏小,指骨偏細,牙齒脫落了不少,盆骨微寬且顯薄,該是個年紀頗大的女人屍骨。聞音的手順着顱骨寸寸下移,摸到了卡在頸骨縫隙間的一把重鏽小刀。
屍骨的右手垂在身側,聞音摸過去的時候發現它靠着的壁角上有幾個淩亂的倒刻字,可惜都無法辨認了。
聞音的身體顫抖着,他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起骷髅的顱骨,就在這一刻,一雙冰冷的手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凍得他一哆嗦。
嘴巴張了好幾次,他才啞聲道:“婆……婆……”
妖蛇化為“神婆”在村子裏發號施令百餘年,而這個真正為山神和村民付出一生青春與心血的女人卻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崖洞裏,一縷孤魂守着自己的屍身,眼看它朽化為骷髅。
面色慘白的老婦人用冰冷手指摩挲着他的臉,然後握住他的手在地上飛快寫字。
聞音會意,勉強平複情緒:“婆婆,我去妖族找來了一位七尾狐大人,正在山神廟裏牽制蛇妖,我們只有這點時機能救出山神大人,您可有辦法?”
狂喜之色出現在神婆臉上,她立刻抓住聞音的手往外奔走,剛出崖洞便憑風而起,以百年鬼修之力帶着這肉骨凡胎仍如履平地,直往山頂趕去。
聞音只覺得自己像被狂風撕扯的紙鳶,随時可能四分五裂,好在神婆始終沒松手,在數息之後便腳踏實地了。
兩人在山頂平地站定,冰涼的月光照下來,只映出一個人的影子。
神婆深深吸了口氣,月華便化作一股煙霧被她吸入口鼻,對于妖靈兩族來說,日月星辰之精乃是修煉上品,可惜這百餘年來她為了躲避蛇妖追蹤,根本不敢貿然現身,只有每次移魂儀式時才能出來吸一口月華。
片刻後,她的身體稍微凝實了些,便拉着聞音沖向鎮妖井,甫一踏足三尺之內,挂在柏樹枝桠上的四十九只銅鈴便齊聲作響。
聞音看不見,卻能聽到鈴聲,只覺得似有數人在耳中尖嘯,刺得他忍不住抱頭捂耳,仍擋不住強烈的震顫感,全身氣血似乎都被這聲音激得震蕩起來,五髒六腑仿佛在開水裏翻滾,沖得他喉口一甜,差點吐出血來。
相比之下,神婆面無異色,剛剛凝實的身體卻猛地一晃,變得虛幻幾分,随時可能散開。
可是這鈴聲只響了一次,但見她張口将剛才吸入的月華吐了出來,化作一股狂風向柏樹卷了過去,這風古怪得緊,銅鈴被其包裹之後竟齊齊靜止無聲,似乎被無形的手死死抓住,保持着将要震動的狀态僵在了枝桠上。
緊接着,神婆五指一抓,聞音便被陰氣拉扯過來,袖子撩起,露出了手臂。
這棵柏樹是鎮妖井的陣眼,即木土相克的死關所在,要破陣的辦法便是轉兇為吉,使水木相生的生關取而代之。
凡水不行,無根天水也不行,只有最鮮活的至陽血水才能破這陰木。
聞音乃是三陽日出生的男子,又素來自持,已經化為陰靈的神婆對陽氣有最直接的感受,能确定他仍是至陽之身。
暗光在神婆眼中一閃即逝,她劃開聞音左腕,并指順着手臂血脈推下,嘴巴無聲地張合念動咒語,本來即将愈合的傷口竟重新裂開。
久違的受傷流血讓聞音面色一白,他感受到血液順着傷口不斷往外流,,那些陰蠱蟄伏在皮下蠢蠢欲動,卻不能阻止血如泉湧,很快便讓他感覺到了暈眩,扶住井沿才堪堪站穩。
血聚成一線,順着樹身流淌下去,大半通過樹皮縫隙滲入內裏,還有一些直往下淌,流進根須。
新鮮的血腥味在井下蔓延開來,并不濃烈,卻驚醒了那阖目而眠的男人。
“血……”他感受到地下箍住自己的樹根在顫抖,伸手蘸取一滴落在樹身上的血液,慢慢放進嘴裏。
這個血的味道……是聞音!
他猛地睜開眼,先是露出了一雙澄黃豎瞳,然後那瞳孔慢慢柔和成圓點,眸色漸漸深沉為暗黑。
下一刻,整棵柏樹像被踩中尾巴的貓一樣瘋狂地戰栗搖晃,深埋地下的虬結根系破土而出,井底的泥土仿佛活了過來,化為地龍翻滾浮沉。趁此機會,男子一掌拍在地上,借着沖力拔地而起,帶出自己被樹根緊緊纏繞的下半身。
血還在往下淌,落在暴露出來的樹根上,男人伸手蘸了這血在纏住自己的樹根上一抹,六道手臂粗的樹根接連斷裂!
眼看剩下的樹根如蛇般追擊過來,男人将帶血的手指豎至唇邊,沉聲道:“以吾之名,號令此山之木——止!”
這一霎,除了陡然停止震顫的柏樹,整座眠春山的草木都靜止下來,哪怕山風席卷而過,都不能令任何一片草葉折腰搖動。
“寸草春生,枯木秋死,崔嵬之山,立斷陰陽。”
整座山的土石都活了過來,枯敗的草木都被陡然翻滾的土地碾壓覆蓋,只剩下生機尚存的植物毫發無傷,井中那棵聚陰而生的柏樹猛地拔地而出,泥土化作無數根龍蛇盤繞其上,井底原本結實的土地瘋狂旋轉起來,從根部開始将它吞下!
神婆眼睜睜地看着這棵原本茂密的柏樹先是被山風震斷大半枝葉,然後飛快地下落,仿佛井底有人拿起了刀斧,将它從下方開始一截截斬斷。
她終于松開了聞音,沒有再看他一眼,死死盯着井口,望眼欲穿。
陰蠱重新活躍起來,愈合了這道極深的傷口,盲眼青年已經面無血色,支撐着自己沒有倒下。
他聽得到樹垭劃過井壁的刺耳聲音,也能聽見井下傳來的古怪震響,還能聽見……
“有什麽要出來了。”
仿佛是應着他的話,一雙蒼白的手出現在井口,緊接着有人探出頭來。
那是個亂發披至腳踝的男人,裸露的身形颀長削瘦,幾乎能數出他皮下的骨骼,臉上比此時的聞音還要少血色,頸部與腰部皆有可怖傷疤。
可他雖然瘦成了皮包骨頭的模樣,眉眼仍是好看的,幹裂的嘴唇輕輕一勾,就把月光都引了過來。
“小蝶,音兒,多年不見了。”
明知自己看不見,聞音仍霍然擡頭,神婆更是癡癡地看着他,只見那人沐浴在月華下,洗去了一身狼狽血污,掉落在地的柏樹葉圍繞着他飛舞起來,最終化成一件青色長袍罩在那具身體上。
男人攏着長袍,赤足走了過來,俯身在神婆喉間一抹,那道可怖的割喉傷口便飛快愈合了。
已經死去多年的神婆跪伏在地,從喉嚨裏發出不成聲的哭嚎,血紅的淚水從眼眶滾落:“山、山神……大……人,我……我終于,把您……救、救出來了……”
百餘年的時間,凡人早該過了一輩子,可他困于方寸,而她不見天日,滿山草木雖有枯榮,人卻沒了生老病死。
歲月于他們而言,何其漫長又痛苦?
虺神君低頭看着她,眼中似有波濤洶湧,似乎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可是到了嘴邊又吞回去,只是嘆氣。
本來面容年輕的男人似乎在這一瞬老了很多,可惜在場的人是瞎子,而陰靈如她生前那般只顧着看他的腳下,故而那些洶湧的情緒最終也只化為暗湧,在眼底沉沒下去。
良久,虺神君終于開口,聲音很沙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