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崩
《山神篇》倒計時第三彈
天崩地裂,是什麽樣子?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剎那間響徹天地,原本平靜的大地顫抖起來,高峰上的岩石接連崩裂坍塌,如雨點一樣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不少想要沿路上去查探的人都被滾石砸翻,壓在下面動彈不得。
巨石能壓斷人的骨頭,可是斷骨刺進肺腑之後,人仍是活着的,陰蠱不斷地修複創傷,卻不能給予他們推開滾石的力量,只能一遍遍承受着筋骨被重複壓碎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空好像裂了縫,雷光攜着火星披沐而下,幾乎将整個夜空灼得紅白一片,群山戰栗,萬物伏首,溪流中的魚蝦都被炸翻了肚皮,鳥獸蟲蟻在焦土上奔走逃竄,恐懼也随之蔓延肆虐。
老村長出門的時候,正好有一道驚雷在屋頂炸響,掀飛了碎瓦無數,幾乎把房屋都炸毀,他吓得兩腿一軟,好懸沒坐倒在地,趕緊護着孫子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神婆的名字。
可惜神婆沒有應聲而來,倒是附近六神無主的村民們都朝這邊聚攏,他們一個個形容狼狽,都是突然被驚醒,眼下手足無措。
“怎麽回事?”
“山崩還是地動?”
“我聽到有怪物的吼叫聲!”
“……”
這些人七嘴八舌,直吵得腦子裏嗡嗡作響,卻沒一句話說到實處。老村長膽戰心驚,幾乎把嗓子喊破才讓他們勉強安靜下來:“你們留下來把被壓住的人都拖出來,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躲,我帶人上去看看!”
今晚是移魂儀式開辦的時候,神婆應該在山神廟裏,難道是鎮妖井那邊出了疏漏?
老村長心跳如鼓,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孫子,然後把他推到婦女們的懷裏,自己找了幾個健壯男子往山神廟的方向趕去。
這條路他們走過了千百回,從沒有哪次像現在一樣寸步難行。
整座眠春山像個瑟縮的野獸一樣渾身顫抖,若說是地龍翻身,絕不可能持續這麽久的時間,更別說這震動仍在加劇,山石崩裂的現象從高處往低處蔓延,一些陡坡已經出現松動跡象,随時可能滑落,屆時不會比走蛟好過。
大大小小的山石從上方砸下來,他們硬着頭皮往上爬,被砸倒了又要奮力爬起,道路被石頭砸得面目全非,小徑的路口已經被落石堵死,更讓老村長驚疑的是從些石頭的裂縫中竟然長出了新綠的芽,然後飛快延伸成藤蔓,将本就傷損的山石撕裂成數塊。
藤蔓撕碎了石塊,意猶未盡地向他們所在之地爬過來,如同一條條游移的翠綠毒蛇。
眠春山的人早已經不怕死,可畏懼未知的恐怖仍是無法消磨的人性本能。
突然,他們腳下一顫,大地從中裂開一條溝壑,有兩個人在猝不及防之下掉了進去,老村長等人還沒來得及将他們完成拉出來,地縫又再度合攏,将這兩人下陷的肢體生生卡斷!
“啊——”
慘叫聲劃破天際,與此同時藤蔓已經殺到,從他們大張的口中探了進去,順着喉管一路向下,老村長看得目龇俱裂,抓起一把短刀朝着扭動的藤蔓割了下去,綠色的汁液飛濺開來,像粘稠的血。
“怪物!怪物!”
一個男人跌坐在地,手足并用地往後爬,明明是個牛高馬大的漢子,現在已經抖似篩糠。
隆隆之聲從山腹深處不斷傳來,像是有炸雷落了進去,又仿佛是山神在發怒。
這個念頭在老村長腦海中無端掠過,他的心裏冒出一種荒謬的想法——百餘年過去,虺神君是不是醒了,這是不是他遲來的懲罰?
長生不死的詛咒,是不是終于可以解除了?
這是眠春山所有人夢寐以求的解脫,但是當這天崩地裂的夜晚倏然降臨,老村長才愕然發現,比起即将可能獲得的解脫,他們更是恐懼的。
“村、村長,怎……怎麽辦?”
“去山神廟……”老村長望着被碎石堵住的道路口,突然瘋了一樣撲上去,用雙手把石塊往旁邊掀,“一定要去山神廟!你回去叫上大家,都到山神廟去!”
同行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緊接着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有三個人拔足往山下跑,剩下的都沖上來一起清理路口。
不斷有石塊和斷木從高處跌落,砸在他們的身上,血冒出來不到片刻就停止,傷口只要須臾便愈合,沒有人顧得上疼痛,硬生生用血肉之軀清出了一條路來。
得到消息的村民們陸陸續續趕過來,不管男女老少,臉上都是恐慌與忐忑交織的複雜神情,聚集在一起時就像一行走投無路的過街老鼠,只能向着那狹窄的山道擁擠奔跑,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便像那些被壓在巨石下掙紮不休的人一樣被永遠留在這裏。
眠春山的村民不多,但也絕不算少數,老村長跌跌撞撞地跑在最前頭,腦子裏其實是一團亂麻,胡思亂想間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故事——
據說在北方有一種奇怪的老鼠,總是聚集在一起活動,會在某一時由首領帶着往同一個方向出發,跋山涉水,歷盡艱辛,隊伍不斷地壯大,卻只有首領知道它們會奔向何方。
那個地方,是波濤洶湧的大海,首領第一個躍下去,後面跟随一路的老鼠們也會接連跳下,直到最後一只也被海水淹沒。
“它們都這麽傻嗎?”當時的他似乎這樣問道。
講故事的人微微一笑:“它們只是習慣了跟随。”
“……”老村長恍惚了片刻,那個講故事的人是誰呢?
哦,是神婆。那麽自己現在像不像那只首領,帶着身後一群走投無路只知跟随的老鼠奔向死亡呢?
當他想到這一點時,腦子裏突然有一道靈光炸開,下意識的,老村長駐足回頭,鼓起全身氣力想要讓他們停下。
可是他只看到了人們驚恐的臉。
一塊巨石從天而降,照着他當頭砸落,将這佝偻的老人整個壓在了下面!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等到小男孩哭嚎着撲上去時,他們驚恐地發現石頭下有血漿蔓延開來,一截被砸斷的手臂掉落在地,指頭痙攣了一下就再也沒了動靜。
老村長死了。
男孩愣在原地,眼淚都被山風吹幹,全身從裏到外地寒了起來,身後有人忽然大叫一聲,撿起一塊石頭照着自己的腦袋狠狠砸去,轉眼便頭破血流。
可是他沒有倒地,血跡很快幹涸,衆人看了他一眼,又呆呆地看向老村長的屍體。
他的确是死了,可長生不死的詛咒并沒有消失,這是怎麽回事呢?
恐慌和茫然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蔓延開來,他們失去了帶路的首領,愣在這山石崩飛之地寸步難移。
“愣着做什麽,還不跟我來?”
熟悉的聲音突然從前方傳來,只見在草木折腰之處,身着破衣爛衫的神婆站在陰影裏,只露出半張慘白的臉和一只輕輕招動的手。
她道:“蛇妖出來了,我帶你們去求山神大人的庇護……只有山神大人能保佑這裏,你們要祈禱,要虔誠,要敬畏,知道嗎?”
六神無主的人們跟在她身後,只有那個小男孩還跪在巨石旁,哭得涕泗橫流,可惜無人在乎。
神婆回頭瞥了他一眼,小男孩似有所覺地擡起頭,頓時瞪大了眼睛。
那蒼老的婦人腳下沒有影子。
已經走進陰影的驚慌人群并沒有注意到。
小男孩張口欲呼,他腳下的大地突然陷落,像野獸張開血盆大口,将他整個吞了進去。
“老鼠們”繼續前行,很快就接近了山神廟。
兩道夾壁已經崩落大半,廟宇化為廢墟,四野焦土遍地,連一根鮮活的草莖都找不出來,只有那座山神像還立在殘壁斷垣間。
頭頂的夜空雲海翻卷,狂風大作,雷光似龍蛇在層雲間疾走不休,隐約可見有兩團巨大的黑影在烏雲中纏鬥,可惜肉眼凡胎無人能看個清楚。
“轟——”
一道紫雷打在前方峭壁上,帶起大地一同震顫,巨大的山岩在炸響時轟然迸裂,随着裂縫如蛛網般迅速蔓延擴大,大小不一的碎石也不斷飛濺,向着下方聚集的人群悍然砸下!
人群擁擠,避無可避!
剎那間,一片血花在狂風中鋪展開來,數人當場頭破血流,他們驚恐地叫喊起來,不少人終于想要往回跑,可是來路已經被落石堵死,他們無路可退了。
被砸傷的人沒有死,傷口卻詭異地停止了愈合,血腥味彌漫開來,引得蟄伏四周的毒蟲洶湧而上,慘叫聲此起彼伏,有人拖着被大堆蟲蟻啃出骨頭的腿爬到道路前,拼命想要從碎石堆上爬過去。
一個矯健的男人踩着他們的脊背翻上石碓,眼看就要逃出這可怕的地獄,旁邊一棵大樹轟然倒下,将他死死壓在了石碓上!
他慘叫一聲,手腳拼命掙紮,像只被翻過了殼的烏龜。
神婆終于出手了,她豎指念咒,一道山風将大樹掀翻,男人趁機滾了下來,落在地上驚魂未定。
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他們驚恐無助地看向神婆,腦子裏所有的念頭似乎都被清空。
“咳咳……”神婆費力地咳嗽着,她對着這些人搖頭,“蛇妖已經醒了,你們就算離開這裏,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人群不安地蠢動,有個女人失控地哭出了聲,大家下意識地向神婆圍攏,在這一刻忘記了自己長久以來想要的解脫,本能地想要在這場災難裏活下去。
神婆仰頭望了眼天空,恰好有雷光乍現,讓她看到了那條藏在烏雲裏與白狐纏鬥的三首巨蛇。
狠戾之色在眼中一閃而過,神婆轉過頭時已經隐去這種可怖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像百餘年前主持祭祀時那樣朝着廢墟中的神像跪拜,道:“求山神大人吧……跪下來,乞求山神大人的慈悲,放下你們那些愚蠢的想法,向山神大人獻上虔誠!”
人們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焦土碎石,只有那座山神像毫發無損,屹立不倒。
神像頸上的長蛇不見了,男子雙手合十,低眉垂目,頭上用玉石雕刻成的花環竟然活了過來,舒展着柔嫩的花瓣綠葉。
不知是誰最先跪下,緊接着人群就像被風吹折的麥秧一樣接連伏首,向着神像無聲淚流,苦苦乞求。
神婆跪在最前面,笑容越來越大。
有了這一次,信願之力當有數年不息,一定能讓山神大人……
她心中的念想未盡,突然聽到了一聲裂響。
那裂響并不大,卻在這死寂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刺耳。
神像頭頂的花環在盛放之後迅速凋謝,一道裂痕從眉心突顯,随即迅速蔓延拉長,最終在神婆驚恐的注視下崩裂成金玉碎塊,滾落于焦土,與滿地碎石瓦礫無異了。
衆人嘩然,神婆不可置信地轉身,只見有清潤山風平地而起,将堵塞出路的碎石堆掀飛開去,草木從地縫中迅速抽枝生長,撐住了搖搖搖搖欲墜的山岩,四處肆虐的毒蟲如受命令,似潮水般向附近大大小小的洞穴縫隙退去。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看着這樣神異的場面,又看看碎裂的神像,正不知發生了何事,神婆突然發了癫狂,死命推開擁擠的人群,奮力往外跑去。
“神婆大人……”有人想拉她一把,不料這一手抓去竟是冰涼無溫,正驚愕間,低頭對上了神婆血絲密布的眼睛。
那雙眸子裏只剩下可怖的眼白和血絲。
“滾!”
趁着衆人被吓住,神婆沖出了人群,向着山頂方向趕去。
她已經死了百餘年,除了那條蛇妖再沒怕過什麽,只擔心自己不能救出山神大人,唯恐不能讓他重新登上至高之位。
可是在即将大功告成時,他的神像在她面前碎裂了。
她明明算好了一切,從神位到香火,從信願更疊到禍福轉換,從破陣之法到……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神婆的表情越來越可怕,被自己刻意收斂的陰靈煞氣此刻縱橫四溢,她只顧着滿心亂想,沒有發現頭頂的雷光戛然而止,洶湧的腥風也漸漸止息。
似乎有一只手,撐住了即将塌陷的天空。
陰靈是不知疲倦的,神婆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後,待登上山頂時瞳孔驟縮,渾身癱軟,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山頂已經化為一片焦土,被自己留下陪伴山神的聞音跪在地上,在他身前不遠處有一只血跡斑斑的七尾白狐,正死死咬住一條黑蛇的七寸。那蛇只剩下左中兩個腦袋,右邊的頭顱消失不見,僅留一個血淋淋的斷口,似被利爪生生截斷。
她的到來打破這片死寂,但聞一聲慘笑,那條黑蛇奮力揮動蛇尾狠狠抽在了白狐身上,本就重傷的白狐頓時吃痛,當即松了口。
“賤人——”
黑蛇嘶吼一聲,可惜已經沒了向她撲來的力氣,傷痕累累的身體在焦土上翻滾幾下,竟然漸漸縮小變幻,化成了一個人首蛇身的長發男人。
他有一條黑鱗紅紋的蛇尾,頭發漆黑如墨,雙目澄黃,裸露的上半身與人無異,暴露出心口一道陳年傷疤,約有鳥卵粗細的血洞周圍裂痕密布,似被鈍器生生釘穿。
神婆看他一眼便渾身發抖,可她仍是強按下恐懼,膝行過去抓住了聞音的肩膀:“山神大人呢?山神大人在哪裏?你說話啊!”
“他……”聞音用空洞的眼神“看”向她,喃喃道,“沒了。”
什麽是沒了?
神婆呆愣住,她死死盯着聞音,旁邊那人首蛇身的男子卻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凄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