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賭局
假期結束綜合症……
雨打落花飛亂紅,風吹平湖舞漣漪。
白發少年将窗扉關上,以免外面的水汽繼續流動進來,屋裏晝夜不熄的人魚燭燃着暖黃明光,六角鎏金爐裏的香塊也只燒了一小半,在此間絲毫不覺春雨夜的微涼,只察覺到淡而不絕的暖意。
暮殘聲回到不夜妖都已經兩天了。
眠春山的百年悲劇終于落幕,虺神君身化山水精魄,神婆消失無蹤,被詛咒纏身的村民們也都化為枯骨歸于塵土,看起來似乎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陰雲仍壓在暮殘聲心頭,不僅沒有消散,反而凝聚得越來越濃重,在這些日子裏他總是會想起那座山上的人與事,想起最後劫走蛇妖的那道魔影。
離開眠春地界後,魔氣都已經遠去,那味道卻似乎烙印在他心裏,不僅沒有消失,更在他反複回想時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是帶着血香的蘭花氣,馥郁入骨,讓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可他在萬鴉谷渡劫之前,分明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個魔族,兩者的味道也迥乎不同。
正回想間,背後突然傳來有人呼吸變重的聲音,這樣微弱的動靜被他捕捉,暮殘聲轉身走到床榻邊,可惜躺在上面的人還沒有醒來。
聞音已經昏睡了整整七日。
暮殘聲始終不知道當天他在山洞裏到底對神婆說了什麽,糾纏眠春山百年的陰蠱一朝解除,被詛咒纏身的村民們終于得到這遲來歸宿,唯一的例外是聞音。
盲眼青年沒有化為枯骨,而是陷入了沉睡,如果不是他還有呼吸和心跳,暮殘聲幾乎要以為他也死了。
思量片刻後,暮殘聲終沒有把他丢下,而是将其帶回了不夜妖都,安置在暖玉閣裏。
柳素雲身為樹妖,不僅實力卓越還精通醫術,暮殘聲厚着臉皮請她來看過,如絲線般的根須順着盲眼青年的指甲縫鑽入,順着血脈骨骼在他體內游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他沒有受傷,體內亦無外力作祟,只是五髒自然衰竭,氣血也現出枯槁之相。”柳素雲撩起聞音的頭發,“你看他的發根灰白,雖然外表還沒顯露,但是身體底子已經開始步入衰老了。”
暮殘聲看着那點白色,先是皺眉,然後遲疑着撫上自己的脖頸——聞音本來和眠春山村民一樣因為陰蠱詛咒而受長生之苦,在蠱蟲消失後,用陰氣和怨力維系的皮相頃刻崩潰,他也該和衆人一起化為枯骨,只是因為在那之前他已經與暮殘聲訂下了完整的契約。
契約內容是查出眠春山百年悲劇的真相、向幕後禍首讨公道,代價是聞音自己。如今暮殘聲雖然查明了眠春山三代山神更疊之謎、阻止了蛇妖以魔身奪神位,也抓出了身為陰蠱之主的神婆,可是在這一切恩怨背後還有那個推波助瀾的魔族逍遙在外,至今其真實的身份與目的皆不明。
因此,契約只算完成了一半,身為締結者的聞音雖然失去長生不老之身,卻被這力量與暮殘聲綁在了一起。
“你的身體最近有何異常?”柳素雲發現了暮殘聲這個動作,過來查看後肯定了他的想法。
妖狐脖頸上的白色咒紋已經變灰,乍看像是斑駁在皮肉上的裂痕,他仔細想了想,道:“較往常容易疲累,嗜睡多夢,有時候會恍神。”
“這就是了。”柳素雲面色肅然,“你此番魯莽了,此契約雖然簡單常見,但是因為它的強制約束力在五境應用極廣,這個人早該死去,憑借契約分享你的生命力才茍延殘喘到現在……殘聲,你得慶幸他只是個凡人,壽數與我等不能相比,否則你一半的命都要分給他!”
暮殘聲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當時沒想到這麽多,他……應該也沒料到這背後的水太渾。”
“你在替他開脫?”柳素雲聽得稀罕,“狐族可是出了名的談情不談心,怎麽你的心腸這樣軟?好孩子,聽姑姑一句勸,人族跟我們到底不是一路的,別太認真了。”
“我……”暮殘聲本來想說兩人沒有什麽需要談心論情的關系,可是話到嘴邊又想起初見時青年垂首撫琴的模樣,轉瞬間眼前似有流光飛過,轉動了相處時的數個日夜。
柳素雲說的沒錯,自古人妖殊途,聞音對他來說終是過客,可是雁過尚且留聲,聞音又會給他留下什麽呢?
最終,他只是将聞音的手塞回去,掖了下被角道:“我曉得,謝柳姑姑的好意。”
柳素雲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沒再多話,轉身出了房門。
暮殘聲拿黑琉璃罩住人魚燭,屋子便暗了下來,他在軟榻上盤膝打坐,運行內息流貫氣海百脈。除了外五雷,他還修行《百戰訣》和《浩虛功》,前者為外修武道,以剛烈殺伐為主,後者是內修心法,卻走中正平和的路子,與人族道修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此一剛一柔內外兼修,才能讓他在追求戰力的同時堅守本心,不至于迷失心智,堕落為嗜血貪欲的雜碎妖物。
淨思說《浩虛功》是她所創,可《百戰訣》出自另一人之手,多的便不再提。暮殘聲修行這些年,只覺得《百戰訣》裏的招式都少花俏,每一下都帶着殺機,唯有在戰場上刀口舔血多年的人才能将其創出,可是他這些年游歷在外,沒聽說過這樣的人物。
想到這裏,他驚覺自己的思緒又游散,趕緊摒棄雜念,引導真氣從靈臺游走,滌蕩身心,幾息後便入了冥思境界。
溫暖柔和的真氣漸漸将妖力安撫下來,連同殘留在體內的天雷之力也被引導着流入氣海,那裏漸漸形成一個漩渦,以緩慢均勻的速度旋轉着,內息都彙聚過去,元神在最中心現身,長得與妖狐道體一般無二,亦是五心朝天,內與外似無分別,身與心融為一體。
躺在床上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頭顱無聲轉過,目光落在盤膝打坐的白發妖狐身上,嘴角慢慢勾起了笑容。
聞音輕輕吹出一口氣,化作一道黑煙,随着妖狐的呼吸吐納湧入七竅,直貫心脈。
氣海之內,真氣彙聚而成的漩渦突然加速旋轉,近乎瘋狂地吸收妖力,一股黑氣被卷了進去,頃刻便到了元神身邊,化成了渾身蒼白的高挑男子。
男子比暮殘聲要高些,張開手臂就能将妖狐圈在懷裏,頭放在對方肩膀上,側首在他耳邊說話:“妖狐,我來找你玩了。”
軟榻上的白發少年皺起眉,雙目緊閉,識海裏的元神也沒有睜眼,只是指訣變動,在摧枯拉朽的漩渦中心坐如磐石。
“真冷淡。”男子輕笑道,“我又不會吃了你,別怕呀。”
他每說一個字,漩渦的速度就更快一分,整個氣海都被無聲無息地染黑,只剩下他們坐着的這塊中心還是明亮的。
暮殘聲全力壓制着體內陡然躁動的真元,烙印在心口的破魔咒印在這一刻燙得連元神都覺灼痛,他立刻想到了萬鴉谷裏那場攝魂奪魄的怪誕夢境,沒料到目标竟然會自己找上門來,可惜眼下被其先發制人,元神像是與肉身脫了殼,哪怕此間翻江倒海,外面的肉身也不能動一根手指。
“你到底是誰?”
男子的手點在他眼角:“你若是敢睜眼看看我,我便告訴你。”
手掌寸寸下移,在即将碰到心口時被一把抓住,暮殘聲睜開眼,冷冷看着這個入侵自己氣海的魔物,從這個角度望去,只能見到滿頭黑如夜羽的發和一張蒼白面容,五官生得極好,眉眼如畫,嘴唇猩紅,似一張精致奪目的人皮畫。
這一瞬間暮殘聲心底生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只是這情緒轉瞬即逝,下一刻再看,又覺得這張臉無比陌生。
見他睜眼,男子笑意更深,反握住那只手細細摩挲,聲音裏面似藏了攝魂的鈎子:“我是心魔,你藏在心尖上的魔。”
心魔。但凡修行者都不會對這兩個字感到陌生,修心是修行路上至關重要的一點,若有人迷失方向,堕入偏執妄念,便會心生魔障,從此踏上歧途,有些身死道消,有些成了邪魔外道。
據說心魔無人不有、無處不在,可這都是人心自生的迷障,歸根結底都不過是幻象,哪有真正化形成魔的存在?
妖狐冷笑一聲,倒也沒在這上面多做徒勞糾纏:“你三番兩次找我做什麽?”
“跟你玩呀。”心魔在他肩上蹭了蹭下巴,“上一把你贏了,這一次你若還能贏,我不僅放你元神歸體,還送你一件好東西。”
暮殘聲眉頭微皺,卻不加猶豫:“好。”
心魔挑起眉:“你要是輸了,肉身便腐爛,元神歸我。”
魔物的賭局向來不公平,暮殘聲冷笑一聲,并不多話。
心魔的手掌掩住他雙眼,再挪開時身後已經沒了魔物蹤影,周邊肆虐的氣流也消失不見。一股香氣竄入鼻腔,暮殘聲舉目四望,發現自己仍坐在暖玉閣的軟榻上,人魚燭的火光被雕花琉璃罩擋去大半,使得整個房間陷入有些暧昧的晦暗光影裏。
暮殘聲下意識往床鋪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盲眼青年仍在昏睡,一切都跟之前沒有差別。
他下了榻,先探了探聞音的氣息,然後走出了房門。
剛走出一步,暮殘聲便駐足。
淅淅瀝瀝的大雨仍在繼續,卻沖刷不淨滿地鮮血,夜幕之下整座妖皇宮陷入死寂,放眼望去,滿地都是宮中仆侍的屍體。
血水淌過鞋底,一個頭顱滾到了暮殘聲腳邊,他彎腰将其撿起,縱然這人頭滿臉血污,他仍能認出是柳素雲。
樹妖的屍身倒落在一旁,變回了原形,那枯木上布滿傷痕,斷口處還有雷火灼燒後的焦糊痕跡,掌中頭顱的雙眼瞪大,似乎至死都不敢相信。
暮殘聲心頭一跳,他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全是血,體內的妖力尚未平複,躁動如擇人欲噬的猛獸。
地上屍體遍布,妖族死後都化為原形,其中不乏當時帶路的侍女和這幾日侍奉的奴仆, 死者屍身上大半都有雷火痕跡,個別小妖則是被利爪撕裂了身軀,已經看不出原樣。
這裏仿佛變成了地獄。
數道流光轉瞬即至,妖皇宮的其他人終于趕來,當先的便是九尾狐王蘇虞。
此時,蘇虞臉上再也沒了笑意,他看着這滿地狼藉,不可置信地看着暮殘聲,厲聲道:“你到底幹了什麽,瘋了嗎?!”
天際一道閃電乍現,暮殘聲下意識地低頭,水窪裏映出他此時的模樣,滿頭白發都已經變成墨黑,面容在渾濁的水裏模糊不清,只能映出他的眼睛。
紅似血,冷如刀。
雨水打在身上生疼,血腥味越來越濃,暮殘聲茫然地看着這一切,他本以為這是夢,可是沾在手上的血卻似有餘溫。
心魔帶笑的聲音在他耳中響起:“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