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魔

《山神篇》正文完,明天放蛇妖番外,其中會有本篇魔族陰謀的解答和伏筆。 國慶假旅游 ,回來更《兵冢篇》。 最後,久違的小劇場—— 暮殘聲:嗷嗷嗷嗷! 某人:你叫這麽慘幹嘛? 暮殘聲:你他媽到底是誰啊!! 某人:我現在是聞音啊( ?▽` ) 暮殘聲:那你以前呢? 某人:讀者都心照不宣,你咋這麽燈下黑呢?

整個崖洞變得一片死寂,就連呼吸聲都顯得無比突兀。

聞音終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後背靠上了冰冷的岩石,寒意就順着背脊滲入,讓他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你就沒有為自己做的事情後悔過嗎?”暮殘聲打破了這片寂靜,他掌心赤紅的火焰已經變成藍色,在昏暗的崖洞裏顯得無比幽冷。

“後悔?”神婆蒼老的面容上浮現笑容,每一條皺紋都好像被笑意填滿了,“你知道山神大人對我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嗎?”

一人一狐都沒應聲,她卻好像陷入了回憶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從小就相信山神的存在,哪怕爹娘不允許,我也偷偷地按照家傳典籍修習巫術,就想着有一天能夠見到神靈,跟他一起保護整座眠春山,我想要被人尊敬然後過完有意義的一生,而不是如附庸一樣跟一個男人成親生子。因此,哪怕所有人都說山神是不存在的,我也一直相信會有這樣一天,可惜在那之前,天災地禍就來了……我拼盡了全力去保護村民,可是換來了什麽呢?”

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嘲諷和悲哀:“他們就像一群過街老鼠,只要有誰走在前頭,剩下的便把全部責任心安理得地推卸過去,若成功則衆望所歸,若不成便千夫所指,我心心念念要保護的同胞,就是這樣一群短視膽小卻色厲內荏的鼠輩!”

暮殘聲不置一詞,聞音似乎想說什麽,到底沒開口。

“我把他們帶出險地,他們卻把我逼到了絕路,我求了山神千遍萬遍,可他沒有一次回應過我……我每次看着那尊冰冷破舊的神像,都會忍不住想,到底是神靈無情還是這裏根本就沒有神呢?”神婆的眼神有些放空,“我在山窮水盡時只能求神,而神不給我任何回應,把我從懸崖邊緣拉回來的是他,一只妖。”

那是從萬丈深淵上唯一伸出的手掌,她本該粉身碎骨,卻被他帶回了人間。

從那一刻起,虺就是聞蝶心裏唯一的神。

暮殘聲了然道:“所以,你不惜代價在暗中助他脫胎換骨、正位得果,就是為了讓你心中的‘神’真正降臨在這個世上。”

神婆反問:“他哪裏做得不夠好嗎?他有何處不配嗎?他難道不應該嗎?”

聞音終于出聲了,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可是,值得嗎?”

神婆終于給了他一個正眼,輕聲道:“你不是我,不懂得。”

“可是眠春山的其他人也不是你,他們同樣沒必要懂得。”暮殘聲道,“你崇敬虺神君,沒有任何人能因此置喙,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他們,也把心中的神推上風口浪尖……聞蝶,不是每一件為了他打算的事情都是完全對他好的,在那之前你至少應該想一想,這樣做的結果是不是他想要的。”

神婆彎了彎嘴角,仍是冥頑不靈地道:“自古旁觀者清,大道理誰都會說,但是為了這些瞻前顧後,那就連一個結果都沒有。”

“可你現在得到了什麽結果?”暮殘聲毫不留情地說道,“他死了,你難辭其咎。”

神婆如遭雷擊,癱坐在地上。

暮殘聲蹲下來,直視她布滿血絲的眼睛:“你恨蛇妖,恨他當年沒有在危難之時出現,所以你放棄了他去幫助虺神君正位,可是你在這麽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一件事——你到底将‘神’當成了什麽?”

各方敬神,皆有所求,無論庇佑或賜福,神都是應願而行,只要做到了,自然無人不尊其為上位,誰還會深思神本身是怎麽想的?

順心如願,即為神靈;除此之外,不若塵泥。

“你能為了這個原因放棄前任山神,村民自然也能為了這個原因放棄虺神君。”向來愛笑的妖狐頭一次這樣吐出冰冷刻薄的諷刺,“你機關算盡一輩子,怎麽就想到‘報應’兩個字?”

他說完,再也沒有看神婆一眼,手腕翻轉,掌心那團火焰眼看就要落在神婆身上。

要解除陰蠱只有兩種辦法,一是消弭怨氣,二就是毀掉咒怨者。

暮殘聲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講完了,他這輩子耐心不多,從來不肯用在冥頑不靈的人身上。

“等等。”聞音忽然出聲,“大人,陰蠱解除之後,被詛咒者會怎麽樣?”

暮殘聲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有騙他:“解咒之後陰蠱離體,會帶走人體內大半的精氣神,若是普通人則要大病一場,至于你們……”

眠春山的人壽數早已盡了,如今活在世上的不過是被詛咒糾纏不得安寧的行屍走肉,一旦解除了陰蠱,自然就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聞音低下頭,讓暮殘聲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到底是在想什麽。莫名地,暮殘聲覺得心頭有些滞澀,偏偏說不出是何滋味。

“大人,能讓我跟婆婆單獨待一會兒嗎?”聞音輕聲道,“我……還有一些話,想要跟她說。”

“……我在路口等你。”暮殘聲起身,他遲疑了一下,終是在擦肩而過時拍了拍聞音的手臂,“慢慢來,小心點。”

白發妖狐又看了神婆一眼,轉身出去了。

一道結界将洞口籠罩,內部屬于妖狐的氣息瞬間被抽離,将裏外劃分成兩個區域,不管他們在這裏說了什麽,都不會傳入暮殘聲的耳中。

崖洞重新變得寂靜,只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神婆沒有擡頭,嘶啞着聲音道:“事已至此,你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真是好狠的心呢。”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聞音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那的确是在“看”着。

青年原本空洞黯淡的眼睛,在此刻亮起了幽暗的光,從中倒映出陰靈的影像。他臉上的艱澀難過都不翼而飛,嘴角帶着戲谑玩味的笑意,仿佛在這一瞬間由一只白兔變成了孤狼。

他垂下眼睑,輕嘆道:“小蝶啊……”

在聞音開口的時候,神婆原本化作死灰的心突然複燃,她在這一刻竟好像聽到了虺神君的聲音,那樣溫柔輕緩,像極了春日裏拂過水面微瀾的風。

“山神……大人……”

鼻腔嗅到了一點淡香,那像是草木初生的清新香味,讓人聞之則如從隆冬步入暖春,那股讓靈魂都覺麻木的寒冷消失了,只剩下溫柔如懷抱的暖意。神婆僵硬地擡起頭,眼睛像是被蠍子的尾巴蟄了一下,疼得淚水奪眶而出,然而淚眼朦胧中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樣,只覺得那輪廓似乎是變了,熟悉到讓她不敢相信。

一瞬間,天旋地轉,陰冷昏暗的崖洞變成了一間熟悉的木屋,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絕于耳,窗戶被風吹開半扇,桌上一截殘燭正瑟瑟發抖。

寒意從已經熄火的炕上傳入背脊,她由陰靈變回了活人,但仍是蒼老體弱的樣子,在被褥裏時蜷得像個小孩,時不時咳嗽幾聲,地上的痰盂裏已經扔了一大堆沾了穢物的粗布帕子。

病痛和衰弱感讓神婆的腦子都變得麻木遲鈍,她聞着被褥上濃重的藥味,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正是自己的家。

從碧玉年華到花甲之齡,聞蝶把一生的時光都獻給了虺神君,唯獨在年老力衰後,她與虺神君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不是神靈不肯相見,而是她已經把最絢麗的年華都給了他,就想将最後茍延殘喘的時間只留給自己。

人老了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虺神君能使枯木逢春,卻不能逆天而行讓一個死人複活,神婆也從不拿這件事去央他為難,只是越來越想要獨處。如今她終于纏綿床榻,拒絕了村裏人或真情或假意的探望,只讓從小養大的聞音在身邊照顧。

然而聞音雖是瞎子,到底是個男子,神婆從不留他在此守夜,寧可獨自躺在炕上忍耐,很多時候都徹夜難眠。

人到這種時候,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卻會不由自主地回想往事,然後她似乎是累了,眼睛慢慢閉上,做了個夢。

夢裏,華發蒼顏的老婦人回到了年輕時候,滿頭白發換作青絲,細嫩光滑的臉龐連一絲皺紋都找不出來,着一身翠色衣裙在草地上跳舞,旋身時不慎踩到一塊石頭,眼看就要摔個臉着地。

原本不過寸許的春草在這瞬間瘋長,将她穩穩地托了一把又縮回去,她穩住身形,果然看到了柳樹下的青衣男子。

他身姿挺拔,五官都生得溫潤好看,偏偏有一雙蛇樣的眼睛,裸露出來的臉龐和頸部還有好幾塊細密的鱗片。

彼時還沒有成為山神的虺溫言道:“《四時小舞》乃執器舞,不是這樣跳的。”

《四時小舞》是巫女祭神的一種舞蹈,主要是贊頌這一年的四時風物、感念神靈庇佑,總共分為四段,是聞蝶從小就根據典籍自學的。

她鼓起腮幫子:“怎麽會?我祖母的手記上就是這麽畫的,分明是人舞才對!”

“你且看我。”虺這下一條柳枝,走到草地中央,先是垂袖而立,然後雙手合握柳枝舉于頭頂,右腿微屈,左腳前伸,腰身一折,做了個聞蝶沒見過的起舞式。

“謝天地之造化,感山水之神秀,奏《靈囿》而舞《四時》,一人執玉枝,點水以灑靈澤……一時為春,草木生,萬物醒……二時為夏,百毒消,五谷奮……三時為秋,碩果結,倉廪實……四時為冬,瑞雪落,衆生歇……”

廣袖随風擺,腳步踏玄靈,身動折花影,柳枝舞清露。

舞畢,他在草葉紛飛間回眸一笑:“看懂了嗎?”

聞蝶已經癡了。

她分享了自己親手做的點心,虺坐在身邊忽然問道:“你為什麽要起早貪黑練這個?”

聞蝶把糕餅咽下,揚起一個笑臉:“你救了大家,我們要把山神廟從頭到尾重建換新,估計等做好就要來年了。到時候我召集所有人給你辦春祭,親自穿百家衣給你跳《四時小舞》,讓你……”

虺打斷了她的話:“我真的不是山神。”

一瞬間,滔滔不絕的少女住了嘴,她的眼睛裏蒙上一層灰暗,然後倔強地別開臉,不說話了。

他們每次談到這個話題都會這樣,虺說服不了她,她也不能讓虺改口。最終,青衣男子看到天色晚了,送了一盞燈籠催她回家,澄黃的火光将她身周三尺照得亮亮堂堂,不管什麽鬼魅蛇蟲都不敢接近。

她盯着那溫暖的火焰,如望着虺的眼睛,腦子裏面想着認識以來發生的一切,不知不覺就走了岔路。

眼前是陡峭孤崖,乃後山地界,根本沒有能立足的地方。聞蝶一不留意差點踩了空,這才驚得回神,剛要轉身往回走,背後就傳來一股大力,将她推了下去。

連一聲短促的尖叫都來不及,她被摔暈過去,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滾進了一個崖洞裏,幸好人無大礙,手中緊握的燈籠也還在。

然而燈籠照亮了環境,也帶來了禍患——她看到了刻在洞裏的那幅壁畫。

越往後看,她就越抖得厲害,寒意從背脊蔓延向四肢,可是在心底卻有一絲沒來由的火熱随着壁畫內容的推進,一點點在心中燒灼起來,這讓她覺得煎熬難耐,又像是有無數螞蟻在搔。

如果真正的山神是蛇妖化成,如果神位可以更疊,如果……

一雙手從黑暗裏伸出,輕輕地把她攬住,一股帶着血腥味的馥郁香氣籠罩過來。她不敢回頭,只能低頭看着那雙手臂,纖細白皙,就像凝脂美玉,指甲是鮮豔欲滴的紅色,像剛塗上的人血。

“我們做個交易吧。”手臂的主人對她耳語,屬于女子的聲音滑膩綿軟,“你幫我,我幫你……噓,別拒絕,聽聽你自己的心,它跳得好快呢。”

聞蝶的目光仿佛長在那幅壁畫上,嘴唇翕動:“交易……”

“我幫你将心愛的人送上神位,你幫我把現任的山神推下魔道,各取所需,兩不相欠,好不好?”

“我……”她驚醒過來,拼命搖頭,“我不敢,我不能……我做不到!”

“可是你愛他呀。”

聞蝶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推拒的聲音都戛然而止,這一刻她猛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撫上心口,喃喃自語:“我……愛他?”

“女人呀,最愛口是心非。你若不是愛他,怎麽心心念念都是他?你若不是愛他,怎麽會把七情六欲都付諸于他?你若不是愛他……”女子的低語變作笑聲,“怎麽會想把一生都獻給他?”

最後一句話仿佛戳中了聞蝶心中不為人知的深處,她冷汗涔涔,渾身戰栗。

“愛一個人沒有錯,為他打算和付出更沒有錯,不要抗拒,乖乖聽話……”女子舔舐着她的耳垂,“你想不想看他高高在上,想不想看他意氣風發,想不想一生陪着他……你要是想,就握住我的手吧。”

欲望是被壓在心底的野獸,一旦有了打開栅欄的那只手,便再回不到囚籠。

聞蝶閉上眼睛,顫抖着握住那只不知何時撫上自己心口的手掌。

溫涼如玉的手臂,變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木杖,耳畔低語的女子消失不見,聞蝶睜開眼,發現自己身着巫的袍褂,站在空無一人的廟宇偏殿裏,手中木杖貫穿了破舊神像的胸膛,裂痕從洞口迅速蔓延,将整尊石像完全崩碎。

那一瞬,她的耳朵裏似乎聽到了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可是整座山靜悄悄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聞蝶步履踉跄地走出去,剛出了廟門,一陣風就挂了過來,她痛苦地彎腰咳嗽,竟然轉瞬變成了蒼老的神婆,青絲變白,皺紋密布,腰背也佝偻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這樣咳死過去,然而一股暖意從額頭傳來,神婆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木屋裏,剛才只是夢到了從前。

多日不見的虺神君坐在床畔,用手擦掉她額上冷汗,同時渡入一縷氣息減輕她的痛苦,溫聲道:“做噩夢了?”

“大人……”神婆艱難地喚他一生,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難聽,就不敢再說話了。

她只能用已經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這位自己陪伴一生的神靈,無聲無息,淚流滿面。

昔年君是青山石,我尚楊枝綠柳腰;如今春盡楊柳敗,青山依舊石未老。

她的确用了一生去陪他,可終究也只是神靈漫長一生中的過客。

這一瞬,長久以來都被理智壓抑的念頭無法克制地冒了出來,神婆費力抓住了虺神君的手,喉嚨裏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我……我快死了……”

虺神君身體一僵,他反握住這只枯瘦的手掌,将暖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去。

眼淚從神婆眼裏止不住地流下,她用盡力氣說道:“我……我不想死……我還想陪伴您……我還有……很多事……沒為您做到……我、我舍不得……”

“小蝶,這四十五年來我感謝有你的陪伴……但是,你這一生過得太累了。”虺神君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已經夠了,小蝶。”

神靈的溫柔多年不變,可是神婆在這一刻首次對他的溫柔生出怨憤——為什麽我要死了,你還如此溫柔從容呢?

我對你有至死不休的牽腸挂肚,你對我就沒有不甘不舍的挽留嗎?我這一生對你來說,終究只是過客嗎?

多年前種在心裏的那顆毒種,在此刻破土發芽,在不見天日的深處長出一朵殷紅如血的花,含苞待放。

虺神君陪伴了她整整一夜,次日神婆的身體便恢複些氣力,她讓聞音扶着自己出門走走,這個被她為了山神大人暗自當做活祭養大的瞎子,竟然成了整座山上對她最好的人。

她又聽到了村民們的議論聲,內容大多與虺神君有關,自從三年前那場祈願不成的鬧劇過後,村裏本就意氣用事的年輕人更加對山神不滿,再加上唯利是圖的村長的默許,連帶着老人們也漸漸被帶偏了想法。

春祭取消,香火冷淡,作為神婆的她也纏綿病榻,虺神君卻好像早已預料到這個結局,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閉關不出。

然而他有平常心,神婆卻意難平。

這些目光短淺的利欲之人,眼裏只看得到蠅頭小利,為此數典忘祖,等到了山窮水盡才知跪求神靈庇佑,可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情?

他們都該嘗嘗背叛山神的報應,苦果吞得越多,以後才能學乖。

這樣的念頭在她心裏瘋狂滋生,那朵暗處的花被惡意滋養,只見重瓣綻開剎那,露出一張男子人面,不等她看清,花已轉瞬凋謝,人面像一陣風,順着呼吸從她體內抽離出去,消失在茫茫山林間。

這一瞬,身邊的盲眼青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警惕地轉過頭,可惜沒再發現動靜。

七天之後,三首蛇妖出現在眠春山上,她的怨念實現了,一切卻徹底亂了套。

人首蛇身的妖孽抓住她的頭發,像極了心中昙花一現的那張臉,神婆終于确定當年的魔物騙了她——對方根本沒有把入魔的山神帶走,而是把被封印的他藏在了她心裏,讓他日日夜夜看着物是人非,被她心中的貪嗔癡年複一年地浸染,直到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神婆當年做了那件事,有過後怕,卻從來沒有後悔,她想過自己會遭報應,所以暗中修行秘法并收養至陽之體的聞音,可她沒想到這個報應竟然是虺神君替她受了。

那樣溫柔善良的虺神君,被她用一生守護的神靈,為了她對一個妖孽跪地磕頭,被自己庇佑多年的村民千刀萬剮,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滿地的血似乎都從眼睛淌進了她心裏,湮沒了其中最後的理智。

多年魔障在心間,一朝化成惡鬼面。

“……”神婆終于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崖洞,累贅的身體都成了匣中枯骨,只餘下這怨恨之靈。

站在眼前的不是虺神君,也不是蛇妖,而是笑容清淺的盲眼青年。

聞音的眼睛還是空洞一片,可神婆無端地覺得他在看着自己,剛才的一場夢回往昔,抽幹了她支持魂魄的靈力,晃了幾下就跌倒在地,根本站不起來了。

“你……”陰靈不畏寒暑,可神婆現在感受到一股無比驚悸的寒意,“你不是聞音,你是誰?!”

聞音雖有至陽至純之體,卻被她敗了根基,除了淨靈術根本不能修行任何功法,怎麽會有這樣可怕的氣息?

下意識地,神婆以念力催動他體內的陰蠱,可是那蠱蟲好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以前的名字……不告訴你。至于現在,就當我是聞音吧。”盲眼青年俯下身,手掌輕柔地落在她頭頂,“不枉這連日逢場作戲,你的心魔……我收下了。”

話音未落,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籠罩下來,神婆驚恐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心好像被這力量撕扯得粉碎,那些充斥着怨恨、不甘、貪婪與悲憤的感情都糾結成團,被一并從心底拔出,逆流上湧,順着手掌挪開與魂體徹底抽離。

這感覺就像一個人被生生撕裂成兩半,神婆痛得滿地打滾,恍惚間看到那團從自己體內抽出的黑氣在半空中化成人形,竟然是自己十六歲時的模樣,只是渾身慘白無色,正無聲地嘶吼着什麽,然後被一只手攥在掌心裏,揉成一顆小小的丸子,張嘴吞了下去。

盲眼青年吞了這心魔,神婆便覺得痛苦瞬間消失,整個靈魂都輕松得仿佛要飄起來,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

“憑你也配我來幫?不過是我餓了太久,要找點食罷了。”盲眼青年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輕笑一聲,“就算是心魔,也不可能無瑕而生,別把你自己做過的一切都推托到這上面。”

神婆瑟瑟發抖,只聽他道:“我喚醒你,是為了兩件事,一是這具肉身原主的遺願——在一個月前,我與他因緣際會,他将這身皮囊給我,我幫他查明真相,給此間一個歸宿。”

說話間,他想起那個于一月前在夢裏誤入婆娑心海的瞎子魂魄,無聲笑了起來,畢竟這世上心有魔障的人不少,能抵擋住玄冥木的誘惑堅守初心的人不多,可惜終是凡人,不能長久,只能跟他結一場交易的緣分罷了。

神婆臉色一變:“聞音他……”

“你把他當瞎子,可他并不是個傻子,有時候眼瞎的人比你們都要活得明白。”盲眼青年并不多說這件事,繼續道,“至于第二件事……你想不想知道,虺神君為什麽寧可選擇死亡?他臨終之前到底想對你說什麽?”

神婆猛然擡起頭,已經變得虛幻的手指想要抓住他的腳踝,奈何只是穿了過去。

失去了賴以支撐的怨力,長留此間的陰靈就該化為煙塵了。

“他說的是……”盲眼青年低下頭,笑意愈深。

一百年的時間,足夠虺神君知道神婆隐瞞他的一切,對于這個以崇敬愛戀之名為他奉獻了一世光陰,又不擇手段傷他至親牽連甚廣,間接推動他到如此地步的女人,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聞音,等會兒小蝶回來,你替我……”那一刻,他想起了過往種種,對與錯在他心中其實已經沒有了意義,因為結局已經注定了。

他終究無話可說,因為從此之後就算輪回隔世也不再相見,何必在最後徒增悵然?

可是虺神君不知道,當時站在身後的青年雖然盲眼,卻把他心中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此時此刻,這個人喚醒了神婆,讓她以最清醒的狀态聽到這句話:“知卿一生心意,奈何擔當不起,唯有辜負真情,餘願好自為之。”

虺神君一生不殺伯仁,可伯仁終究因他而死,置身泥潭者,無一人可算全然的清白無辜。

如此一來,他怎麽會選擇那條不歸路,讓萬般恩怨一錯到底?

他最終與山川化為一體,溫養其中萬千生靈,既是慈悲為懷,也是還命償罪。

青年面上帶笑,神婆的臉色卻随着每一個字的吐出愈發蒼白,到話音落實,她的臉上先是出現了極度的悲憤和痛苦,然後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整個魂魄都扭曲變形:“不——”

此一聲哀嚎,用盡了她最後的力氣,神婆的魂魄在須臾間潰散,化為一股陰冷的風彌漫開去。

盲眼青年撣了撣身上的灰,轉身向洞口走去,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面容也變得蒼白起來,等到前方傳來熟悉的妖狐氣息時,他腳下一個踉跄,正好被對方擁住。

暮殘聲尊重他們最後的談話,于是去了外面等待,卻不料聽到神婆的哀嚎聲,緊接着他感受到無數道陰冷的氣息從村子裏升起,轉眼間消弭于天地間。

他放開了神識,看到村民們都在一瞬間僵住了身體,不管惶恐還是迷茫,亦或者悲憤與欣喜,都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孩童迅速成長,青壯年急速衰老,老人們褪去皮肉,到最後所有人都化為枯骨,倒落于塵埃裏。

暮殘聲終于知道,那些升起的氣息就是離開人體的陰蠱。

陰蠱消失,說明神婆要麽魂飛魄散要麽放下怨恨,可是裏面發生了什麽事,聞音……會不會也變成了一堆白骨呢?

妖狐用上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幾乎在一念之間到達崖洞口,正好看到盲眼青年搖搖晃晃地從裏面走出來。

沒等開口說一個字,暮殘聲就看到聞音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到來,擡頭對這邊笑了一下,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他在即将走出黑暗之時倒了下去,落在暮殘聲懷裏。

“聞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