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天屬性:紫
八月,夏日炎炎。
孤兒院老院長接過弗洛爾遞上的毛巾,搭上汗涔涔的額頭,清涼舒爽令她喉間發出低吟。
“院長,休息一會吧。”太陽底下,弗洛爾眯起眼睛,兩頰的小雀斑俏皮地閃耀發光。她口中說着,手忙不停在洗衣板上揉搓,污濁泛黃的長袍在她手下逐漸返白。“今天,埃莉也要走了吧?
“是啊。”老院長嘆氣,抖開洗幹淨的衣服,攤在晾衣繩上。
“多好的一個孩子,看朵花枯萎也要傷心落淚的好姑娘,卻叫霍奇那老淫棍看上。當他向我提起這個請求的時候,我幾乎忘記了我的名字和身份,瞪着他那兩撇烏黑蹭亮的胡子,腦子裏直想怎麽保護我的埃莉。可是,那狡猾的魔鬼把整整一袋子金幣甩在桌上,得意地觀察我的表情……”
弗洛爾輕聲咳了咳,老院長急忙咽下突然湧出的悲哀,不支聲了。弗洛爾年輕懂事,不願意再繼續令老院長尴尬的話題。霍奇是什麽東西啊,她很清楚,他所擁有的莊園有多豪華富裕,她也了解。以他地位勢力和金錢想收養小小孤兒院的一名姑娘,簡直比左手牽住右手還簡單些。老院長是個很容易把別人不幸歸罪為自身錯誤的人,她為用一袋金子放棄埃莉的事深深自責,但事實不是這樣。
“院長,埃莉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保證。”弗洛爾露出溫和的微笑。
老院長抓過一頭渾身卷毛色彩斑斓的咩咩羊,喘息着坐在這小東西的身上,這樣能緩和她長時間站立而産生的腰痛。她一邊撫摸癡肥的羊身,一邊自言自語道:“如今,院裏成年的孩子中,只剩下你和莎拉兩個人了。在我未爬進棺材之前,你們就一個接着一個離我遠去,這是多麽令人難過的事啊!”
弗洛爾趕在老院長第二聲嘆息之前,急忙回答說:“弗洛爾不會離開你的,永遠陪着你。”
“要是莎拉也像你這麽懂事,該有多好。”
老院長想撫摸弗洛爾那頭漂亮的金色卷發,還有因洗衣而粗紅的手指,卻在伸出手的一剎那,聽見不遠處傳來凄慘的啼哭聲。老院長驚得跳起來,咩咩羊打了個滾,展開兩只紅色的小翅,撲撲飛走了。
“一定又是莎拉!那個成天搗蛋的小惡魔,今天我非得把她揍成肉餅不可!”老院長卷起袖子,氣勢洶洶,蹒跚地邁向屋後的森林。
果然,一群小個子男孩哭哭啼啼從森林裏奔出來,奔跑的時候還夾雜着古怪的動作,見到院長更是止不住決堤的眼淚,嚎啕大哭着投進她的懷抱:“院長,院長,莎拉又欺負我們!”
“怎麽了?我可憐的孩子們!”
“呃!”其中一個年齡最小的孩子哭得打起嗝,身體還不自主手舞足蹈在空中亂揮,傷心地向院長哭訴,“院長!莎拉騙我們說,滴滴熊的窩裏有好吃的蘑菇,結果……結果那根本不是蘑菇,是跳跳菇啦!嗚!”
跳跳菇,又稱為小醜菇,一吃下肚子,就會不受控制地像小醜一般趴開兩腳跳起奇怪的舞。人雖吃不得,滴滴熊卻酷愛這種食物,在熊的眼裏,能歌善舞可是它們的專長呢。現在,圍着老院長亂舞的這群孩子中,就混着一只嬌小的淺綠色滴滴熊,正自陶醉地旋轉肥肥的身子,欣賞自認為美妙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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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你給我站出來!”老院長喊道,在那只滴滴熊的腦門上一揮,趁它醒來之前,拎着它的脖子便扔進樹林子裏。
男孩們仍然邁着詭異的舞步。老院長向着一顆樹大聲叱責:“別躲了,出來!我看到你那條髒污的褲子了。”
“嘻嘻。” 一簇火紅的頭發從樹洞裏冒出來。
莎拉兩只水晶般的大眼睛調皮地眨了眨,小嘴咧開,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笑盈盈望着氣結的老院長。
“哎呀,真糟糕,又被發現了!”
莎拉的調皮永遠是老院長心頭的痛。自小,莎拉就具備将整個孤兒院攪個天翻地覆的能耐,搗亂惹事的因子仿佛從一生下來就跟随莎拉,然後在老院長的寵愛下發揚光大。
兩歲時,她偷吃魔法餅幹,上吐下瀉,險些賠上小命;四歲時,她把院長珍藏的魔法草絞碎了撒在盛湯的大缸裏,作為大家的午餐,結果所有的孩子在一天之內長高一年的份額,除了她自己;八歲時,她私自外出,偷了兩枚鳥蛋回來,後來,孤兒院被兇惡的吼吼鳥圍攻了整整三天;十歲時,她拖着小她一歲的弗洛爾挑戰噴火巨龍,可是很不幸,她被院長救回時,渾身焦黑,動彈不能;十二歲時,她和霍奇老爺打了一架,被打趴下時,悄悄在他屁股後抹了點泥漿蟲的臭液,孤兒院因此兩個月沒領到捐資;十三歲時,她在咩咩羊身上灑魔法藥水,正逢鎮長到孤兒院參觀,見到一群山一般巨型無比的肥羊,鎮長大病一場,從此孤兒院無人問津;到了十五歲,也就是去年,她誤喝美人魚的泉水,頭發根根變成細蛇,忍痛削成短發,返回原形的發絲被院長細心編成發辮收藏了起來……可是這樣一個小姑娘,即使再調皮也叫人恨不起來,老院長無奈地想。
“老太太,你盯着我發呆作什麽?”
莎拉喜歡用老太太稱呼院長,以顯示自己的與衆不同。此刻,她笑得一臉皮相,亂糟糟一頭鳥窩似的紅發下,是一張白皙的臉,臉上交錯着斑駁的污痕,衣領歪斜,還沾着兩片樹葉,活似個半大不小的邋遢男孩。
聲音将老院長從短暫的回憶中拉回,她氣急敗壞喊:“莎拉!孩子們練習魔法的時間,你胡鬧什麽?跳跳菇也能随便給孩子吃的嗎?”
“我無聊啊。”莎拉滿不在乎把手插進褲袋,靈活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芒,“而且跳跳菇也的确好吃啊!”
老院長從懷裏掏出厚厚一本魔法書,丢給莎拉,命令的口吻道:“找出那條能解除跳跳菇狀态的魔法。”
“我才不幹!反正我不懂魔法!”莎拉看也不看丢過來的書,把玩着大樹的樹枝,把樹上的疙瘩一個一個摁進樹幹裏去。
“莎拉!”老院長提高音量,“見鬼,你不懂是因為你不努力學習,這世上長到十六歲了都不會魔法的人,除了你沒有第二個!”
莎拉嗤了嗤鼻子,低下頭。不是她不努力,她很清楚第344頁第7條魔法能解除跳舞狀态,她也完全懂得怎麽施用魔法,但她就是用不出來。
她不會魔法,連魔法書第1頁第1條─給物體加熱,她都做不到。
“老太太,”莎拉說,“如果你肯好心告訴我,我的先天屬性是什麽,我現在就去學習魔法。”
“噢!你這只狡猾的小猴子!你總是拿這個借口來搪塞。”老院長抱着額頭呻吟,莎拉的話她卻完全無法反駁。
是的,先天屬性,每個人一出生就擁有的東西,莎拉卻沒有。不,或許是有的──只是沒有人能看得出來。至少孤兒院魔力最強的老院長看不出來。新出生的嬰兒,在接受洗禮的同時,被判定先天屬性。先天屬性分六種,青和黃,赤和綠,黑和白,兩兩相克。既被稱為先天,便是與身俱來的屬性,沒有人能選擇,也沒有人能改變。
屬性的顏色決定魔法學習的方向:青擅長模仿,凡是普通魔法,見了即能過目不忘;黃擅長搏擊,一般使用劍、刀等武器作為魔法的承載體;赤擅長博學,能學習比其他屬性多幾倍的魔法,卻無一能精;綠擅長修補,打造和修補魔法武器要靠他們;黑白屬性都擅長大型攻擊魔法,除此之外,黑主結界,白主治療。
無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飛禽走獸,妖魔精靈,所有的生命,都有先天屬性。
唯獨莎拉沒有。
“來,孩子們,靠近我。”老院長放棄對莎拉的指責,招呼男孩們圍攏,當兩手閃現白光的一瞬,孩子們像是被齊刷刷剪斷牽線的木偶,在同一時刻停止舞蹈,手腳酸麻疲倦地倒在地上,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
莎拉無趣地靠在樹幹上,看院長做她從來做不到的事。莎拉曾問過弗洛爾,知不知道院長的先天屬性。弗洛爾很快點頭,令莎拉十分吃驚。弗洛爾似乎有觀察別人屬性的天賦,每次猜測都百發百中,屢試不爽。弗洛爾對莎拉“猜測”這個用詞很不滿意,她說她不是猜的,而是看的。她能在每個人的手上看到屬性的顏色。
但是,弗洛爾對着莎拉搖頭,她看不到莎拉的顏色。莎拉像是個無底的黑洞,任何色彩都被黑洞吞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
弗洛爾跪在臨窗的椅子上,瞪大眼睛望着小花園裏的陌生人。她好奇極了,盡管那人背對着她和老院長交談,她所能看見的只是一條長及膝蓋的銀色發辮,以及鑲有金色肩飾的黑色披風,但她仍然興致勃勃觀察難得前來的稀客,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背影。
“莎拉,你知道他是誰嗎?”弗洛爾問。
莎拉吞下最後一塊甜餅,用力抹了抹嘴唇,趴到窗臺上,聲音含糊不清地說:“怎麽是個男人?”
“男人怎麽了?”弗洛爾的小雀斑在紅暈的襯托下格外醒目。她仿佛察覺到那人向她這個方向瞥了一眼,臉頰幾乎漲成和嘴唇一個顏色。
“你知道,我不希望收養我的人是個男人。”莎拉噘起嘴巴,在弗洛爾驚訝的眼神裏徑自說道,“有什麽好奇怪的?你知道,現在孤兒院裏就剩你和我超過十五歲,這個人如果是來領養孤兒的,就只能在我和你當中挑選一個。”
弗洛爾的臉又恢複平靜的神色,她拉着莎拉的小手說:“莎拉,我不想離開孤兒院,不想和你還有院長分開。”
莎拉沉默一會,看看弗洛爾,轉而看着窗外的男人。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只要那人不是個瞎子,他就一定會挑選弗洛爾──她長得多漂亮啊,就像陽光一樣耀眼。于是她點頭,臉上浮起自信的微笑,滿不在乎地瞥瞥嘴說:“這還不容易嗎?”
看見這種表情,弗洛爾知道,又有個人要倒黴了。
孤兒院的小花園,既沒有多少花,也算不上園子,只是院長空閑的時候,用大石塊圍起來的一塊草皮。老院長頗有情調地搭了個木架子,擺了兩只草藤編織的搖椅,如今架子爬滿翠綠的植物,還開了三兩朵小花,陽光透過縫隙灑下星星點點的花影,落在俊挺的年輕人臉上。
“長者騎士?!”
老院長顫抖地接過年輕人手中的信紙,臉上的受寵若驚表露無疑。無論她有沒有聽到過這個名號,“騎士”這個頭銜也足夠讓她驚惶失措。得到騎士的稱號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艱辛,沒有人清楚,需要經歷多少考驗和磨難,也無人知曉詳情。人們只知道一件事,并且,只需要知道這一件就足夠了:
世上總共僅有三名騎士。
年輕人坦然面對院長的窘迫,帶着南島雪布蘭的口音,回答:“是的,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出門不方便,于是委托我來這裏。我是他的學生,特拉伊。”
信上只有簡短的兩行字,交代了長者騎士和特拉伊的師徒關系,信的末尾署名約代穆,想必那是騎士的本名。信紙的右下逐漸浮現施加了魔法的徽章,果然有“長者”兩字。
老院長擡起頭,重新打量眼前這名從南島遠道而來的年輕人。
他很年輕,至多二十歲。臉長得十分幹淨,隽秀,身材挺拔健美。黑色披風下是典型的戰士打扮,青灰色棉布勁裝,粗腰帶,粗綁腿,簡單利落。他的先天屬性黃,老院長根據他的肌肉線條,猜測他是一名重戰士。特拉伊沉着自若接受她目光審視,帶着貴族一樣的傲慢,但又盡量表現出謙遜禮貌,等待院長開口詢問。
“特拉伊先生,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義不容辭。”信上并沒有寫明此行的目的,院長感到疑惑:如果騎士是來尋找某樣東西的,小小的孤兒院裏多半沒有,如果目的是領養孩子,專程從南島跑來西島,又實在說不過去。她反複考慮着各種可能性,卻并沒有把疑惑寫在臉上。
“是這樣的。”特拉伊猶豫一會兒,斟酌該用哪種方式表達出來,才不至于吓壞眼前的老婦人。他知道,年紀大的人,脆弱的不止是牙齒和骨頭,心髒也是。最後他清晰而緩慢地說了出來:
“我來這裏,是為了迎接巫女殿下。”
盡管他說得很慢,也很輕描淡寫,老院長仍然不自主捂着心口,眼睛翻白,半天才發出聲音:“噢!噢!我的耳朵,我希望它沒有出錯!我聽見了什麽?巫女殿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很不可思議。”特拉伊附和道。
“這件事你敢肯定嗎?特拉伊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年老的人一般不喜歡年輕人對他們開玩笑,尤其是這種開不起的玩笑。”
“我當然明白的,院長夫人。”特拉伊十分有教養地微笑,忽然側過身,炯炯的目光射向花園外的某個地方。
他的笑容擴大:“我不但十分肯定,并且,我還親眼見到了。”
第一次看見那頭銀發,莎拉就覺得十分刺眼,從頭至腳,渾身不舒服。從來沒有一種顏色能令她産生如此被壓迫的感覺,這個人的頭發卻輕易做到了,她盯着那條閃耀銀色光芒的發辮,有股扭身逃離的沖動。但是手掌裏的那只小東西即将破殼而出,她如果就此放棄,有違她一貫的作風。她仍然一步一步向院長和客人走去,勉強自己正視那片礙眼的色彩。
出來了!莎拉跨過亂石的那一刻,攢在手心的蛋殼破碎了,毛絨絨的腦袋貼在手掌敏感的皮膚上,陣陣騷癢。這是莎拉一天前在蘑菇堆裏找到的雞蛋,憑她的經驗判斷,這是嗒姆雞的後代。現在看來,莎拉的判斷沒有錯。嗒姆雞是一種十分兇猛的動物,剛出生的小雞就會從嘴裏噴射出漆黑的唾液,黏稠而腥臭,一旦沾上皮膚或者衣服,好幾個星期都清洗不幹淨。
想到這裏,莎拉掩飾不住眼中的驕傲和激動。她幾乎可以預見到客人難堪的臉色以及難聽的咒罵,如果他一怒之下離開這片土地,就更加完美了。
“莎拉,你怎麽來了?”老院長驚惶地轉過身,下意識把信紙藏在背後。
“我只是覺得,站在火熱的太陽底下那麽久,這位先生一定很口渴。”莎拉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特拉伊的身上,無暇顧及院長的舉動。她調皮地眨眼睛,“所以,我帶來了點清涼的飲料。”
她使勁掐住嗒姆雞的喉嚨上下搖晃,算準時機,突然舉起右手向特拉伊的臉上揮舞,受了刺激的嗒姆雞像是鼓脹的水管,喧嚣着射出令人厭惡的液體。
“噢!見鬼!”
莎拉看見一張難堪變色的臉,也如願以償聽見了咒罵聲,但是她一點也不高興。因為老院長像是踩到糞便一樣憤怒跳腳,低頭望着胸口一大片污漬。而那位本該受到警告的年輕人,此刻卻好整以暇站在莎拉背後,露出嘲弄的微笑。
莎拉懊惱地丢下無用的蛋殼,轉身瞪視他。她感到十分好奇,一瞬間的功夫,他是怎麽跑到自己身後去的?
“真可惜,我并不怎麽口渴,下次如果有機會,我願意細心品嘗。”他的語氣充滿戲谑。
莎拉剛要發火,特拉伊收起笑臉,解開披風,鄭重其事地在她面前屈膝下跪。事實上,只有騎士,才有資格對巫女行下跪禮,但特拉伊是代替長者騎士遠道而來,他覺得這麽做并不過分。于是他把手掌攤開,伸向目瞪口呆的莎拉。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深沉的,像寧靜的星空,牢牢吸引莎拉的目光。等到她回過神來,她的手已經不自覺放到了對方手掌上。
特拉伊先生低頭親吻莎拉的手背,恭敬地說:“尊敬的巫女殿下,請接受特拉伊最真摯的敬意,并允許我代替長者騎士迎接殿下回巫女宮殿。”
“你想要幹什麽?!”莎拉很快抽回手,特拉伊的嘴唇直接吻在她的皮膚上,使她渾身戰栗,舌尖僵硬。她把這種奇妙的感覺歸結為身體的不舒服。這使她聯想起森林深處的美人魚,她們用細細的舌頭舔食她手指頭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先生,我想你是弄錯了──我的名字叫莎拉,并不是你口中的巫女。如果你不是弄錯的話,那一定是在捉弄我了,雖然我的嗒姆雞沒有成功地吓退你,但不代表我沒有其他方法卸下你那輕蔑的微笑。”
“我并沒有弄錯。”特拉伊辯解道,“我再不濟,對于分辨先天屬性的顏色,還是十分有自信的。”
莎拉和老院長幾乎同時喊出口:“什麽?你說先天屬性?”
“沒錯!”特拉伊淡淡笑了,緩慢地說,“莎拉小姐,你的先天屬性──是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