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逃出王宮

他的頭發原先是亞麻色的,如今呈現花白,卷曲纏繞在一起,亂糟糟披散在兩側。他還不到四十歲,臉上卻布滿皺紋,眼圈紅腫,胡子稀疏,嘴角的皮膚松弛浮垂,難看地耷拉下來。這個飽受思念和悔恨折磨的可憐人,活似個潦倒困苦的乞丐,若不是他的額頭帶着貴重的王冠,很難把他同一位尊貴的國王陛下聯系起來。

他看着蜷縮在角落把臉埋在臂彎裏的孩子,她顯然已恢複了平靜。他徐徐地,一字一句說道:

“你摧殘了我們的幸福,謀殺了蓓拉,也毀滅了我。”

“不!我說過,早已重複過千遍!她是她,我是我,請別把他人的過錯強加在我頭上!”莎拉啞聲辯駁,身體又控制不住地開始微微戰抖。

他一步步逼近:“過錯?……我的巫女,你說了什麽?你承認這是過錯,坦白你的罪孽,決心站在我這一邊了?”

“你是對的。無論如何,愛蘭格斯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但這只是莎拉個人的想法。先生,你得明白,我不想和你作對。”

“你在哭泣,因為內疚而落淚了,不是嗎?”

莎拉迅速把臉上的淚水抹幹,低垂下腦袋,甕着鼻子說:“請相信,這不是因為內疚,當然也不是同情,我只是對于這個凄涼的故事,産生應有的反應而已。”

墨不置信地瞪圓眼睛,用極其苛嚴的目光審視她,冷冷地說:“你在撒謊!為了逃離這裏,你試圖用花言巧語來欺騙我。”

“我沒有!”莎拉咬牙回瞪,一臉的坦然,“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我無權幹涉你的思想。”她想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但是你要知道,懷疑我即是對你自身的否定。我從來不認為兩個人相愛是錯誤的,即使他們是兄妹。你認為我是在撒謊讨好你,其實那只是你自己缺乏信心。”

“噢……噢!瞧瞧你說了什麽?你居然敢這麽對我說話?!”被觸及內心,墨勃然大怒,揪起莎拉的頭發惡狠狠地往牆上撞去。“砰!”莎拉頓時悶了聲,血腥上湧,好半天也沒喘過氣來。

太糟糕了,她的身體無法動彈,吸氣困難,她快要死了……莎拉半睜着眼睛望着對方,脖子以一種別扭的姿勢歪斜着,費力地、也徒勞地抓着墨的手腕。她望着這個自稱不幸的人。唉!每個人都擺着悲情的面孔,哀嘆“啊,我是多麽不幸”!可是最為不幸的那一個呢,她被一路牽引着走向墳墓,被土掩埋到脖子了,都還沒法吱聲哪!──可是這有什麽關系?特拉伊說了不會放過她,他的表情那樣認真。同樣是死去,在誰的手下都是一樣的。

她發現墨的眼神停留在她的頭發上。那是一簇鮮豔的紅菊,紅中帶金,金中帶着令人窒息的絢麗。如果它們蓄成長發,該有多耀眼呀!可惜貪玩的莎拉不懂得,一不留神喝了美人魚的泉水,便把它們糟蹋掉了。

紅色映在墨的眼珠裏,狂怒的他倏然松了手──像是被某種東西燙到了似的──嘴唇忍不住顫抖了幾下,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搖晃高大的身軀,把手握成拳頭,神情焦躁地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走動。

驀地,他擡起臉,一動不動,仿佛專注地傾聽着什麽,口中犯疑地嘀咕:“誰……誰破壞了結界?”他的嘀咕很快轉為咆哮,他大聲吼叫,莎拉的耳朵嗡嗡作響。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整個城堡發瘋似地搖晃起來。屋裏的長柄扶手椅東倒西歪,牆上的油畫紛紛掉落,廚房的盤子接二連三砸得粉碎。廚師們端着糕點,驚慌失措逃離現場;矮胖的侍女提着襯裙尖叫着從便桶上離開,手裏還揮舞着揉皺的糙紙;纖細的小妖精們抱成一團,從走廊的一頭飛到另一頭,撲哧撲哧扇下許多晶瑩的粉末;病床上的艾娜嘆息着翻了個身,喃喃說着胡話;特拉伊無動于衷緊握着她的手,默默注視她蒼白的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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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城堡外界的騎士薩克裏菲斯收起魔杖,稍稍調整氣息,顧不上替自己受傷的手掌治療,便飛快地跨進墨王的結界──在數十分鐘前,那原本是個完美的、牢固的結界,可如今卻破了一個難看的大窟窿,嗤嗤地冒着煙──薩克回頭對身後的獨角獸說:“你該走了,小姐,別和我呆在一起,這對你沒好處。”

獨角獸晃晃悠悠飄在空中,仿佛沒聽到似的。事實上自從薩克使用魔法強制破壞結界開始,她便始終張大了嘴巴,呆滞地盯着窟窿,不停地重複着:“噢!令人難以置信。這太可怕了……”

她的确從沒想過,竟然有人能夠在擁有治療魔法的同時,還能有如此巨大的破壞力。“我定是在做夢……看在老天的份上,一拳打醒我吧!”

―――

不知什麽時候,城堡的主人──黯騎士墨從莎拉的視線消失了,就好像他從來沒進過房間似的。莎拉掙紮着站起來,傷口抽痛,每塊骨頭都軟得像天上的雲朵。她好不容易抵擋住一波又一波的暈眩,扶着床走了幾步,就在這時候,門發出“轟隆”一聲,連帶周圍的牆壁一塊兒坍塌了。

年輕的騎士薩克裏菲斯站在門口。

薩克看見了她──莎拉是完完整整的,啊,雖然狼狽不堪,至少還活着!他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所有的擔憂、自責和欣慰全然化成了柔和的微笑。

他伸出手向她說:“來,莎拉,把手給我。”

莎拉退後一步,警惕地瞪着他。

“這是怎麽回事?你不認得我了?”薩克走近她,想碰觸脖子一側的傷痕,卻被她躲開,薩克尴尬地放下手。“莎拉!你在怪我嗎?……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你一定害怕極了,我很難過。但是不用再怕了,都過去了,好嗎……唉,別這樣看着我,我寧願被你厲聲責備,也好過無聲的抗議。莎拉,不能原諒我嗎?”

他幾乎不敢望着她的眼睛,那裏面有種破碎的東西,深深紮痛他的心。他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情不自禁俯下身,試圖抱緊她,卻被她突然的尖叫聲阻止。

“走開!別碰我!”莎拉神經質地叫起來,不顧一切,踉跄着沖出房間。她的信任感已被摧毀,再不能相信了,包括所有人所有事!要說可能的話,只允許相信她自己。

“莎拉!等等!”

薩克追上前,一瞬間,從腳底蹿上一股異樣感,身體自覺做出反應向後躍起,落地的時候,一個冰涼的東西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緊挨着,各式各樣的人手持武器圍堵過來,陸陸續續地,把他包圍在中間。這實在令人心煩!連一貫溫文爾雅的薩克也顯出不耐煩來,他遠遠看到莎拉拖着虛弱的身體躲躲閃閃,最後消失在走道的轉角,心中便頓時着了火。于是他合攏雙手,施法的同時将魔法陣範圍迅速擴大,只一小會兒功夫,四周便安靜下來。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人類是妖魔,他根本無心去留意,他的心思幾乎全部用在了搜尋那抹紅色的身影上。她近在咫尺,他卻伸手不及,多麽令人心焦!

然而,薩克很快意識到自己走不了了。

他身體挺直,緩緩轉頭,不動聲色道:“你好……墨先生。”

“啊,很高興你還記得我。”墨的聲音粗啞,說話客套,臉上卻看不出一絲高興的情緒。

薩克淡淡笑了笑,從身後抽出一柄短小的魔杖。魔杖非常普通,螺旋花紋的淺褐色椴木手柄,頂端鑲着一塊暗紅的魔石,魔石含有雜質,是店裏能買到的最便宜的那種。薩克很少使用它,許多人甚至認為他是從來不用魔杖的。當他取出它的時候,就是對方引起他足夠重視的時候。就比如現在這個時刻。

“說起來我還得尊稱你一聲‘前輩’,薩克裏菲斯先生,你比我更早得到騎士的稱號,不是嗎?那時候你多大,八歲?還是十歲?噢,我記不清了,你瘦小得像根可憐的蘆葦,眼神卻比現在淩厲多了。她沒準你參加那場戰争,所以你活下來了是麽?真遺憾,對于你我實在沒有太大的印象。”

薩克不置可否,用魔杖敲擊一側的牆壁,說道:“這裏看起來不太結實,如果兩名騎士同時施放大型魔法,我敢保證,呃……場面一定非常壯觀。”

“大型魔法?你在說什麽?”墨冷笑着向着空中揮揮手,分毫不差地畫出一個精致的召喚符文,不緊不慢回答,“說真的,你最好擔心下你自己,瞧!這可愛的孩子是世上速度最快的螭龍,牙齒鋒利極了!你倒可以試試,你的身體是否足夠結實。”

在螭龍駭人的叫聲中,他兩手交叉于胸口,篤定地望着薩克,仔細分辨他臉上的鎮定是否一種僞裝。末了,他得意了,仰起頭,胡子随着輕蔑的笑容舒展開來:那個名不副實的騎士,空有不凡的外表,卻是十足的膽小鬼──他居然逃走了!哼!

是的,經過短暫的猶豫,薩克毅然作出這項決定。現在還不是時候,輕率地與黯騎士交手實在劃不來,他沒有萬全的把握。何況,對方不屑親自出手,那再好也沒有了,他根本沒有留下來拼個你死我活的理由。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邊躲閃召喚獸的攻擊,一邊四處尋找莎拉的身影,然而沒有空暇靜下心來搜索,無從得知确切地點。“莎拉!莎拉!”他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盼望她改變主意,出來見他一面。可是天曉得,她仍然躲得好好的,在無數個房間的其中一間裏!無奈之下,薩克只得一間挨着一間尋找,但這給他造成負擔,片刻之間身上便多了些不同程度的傷口。這麽下去不妙,他必須想法擺脫糾纏不休的螭龍才行。

這麽想的時候,十分幸運地,他瞥見一個紅色的影子怯生生躲在房間角落。

薩克立刻停下腳步,“莎拉”!剎那之間,或者不如說是同時,螭龍的牙齒從後攻擊了他,鮮血從左腰噴濺出來。

不過好在他攫住了她的手腕,千鈞一發之際,逮住了她,将她牢牢摟在自己的胸膛。一些小傷沒有關系,誰會在乎呢?他可不在乎!他的頭擱在她肩膀上,閉上眼睛,十分欣慰地低聲道:“好了,莎拉,都結束了,我們離開這裏。”說話間,他再次打破結界,倉促逃離,留下了張牙舞爪的召喚獸,以及目光渙散的黯騎士。

眼下他又從國王淪為乞丐,耷拉著眼角,長嘆一聲,臉帶頹喪隐身到黑暗中。

―――

薩克帶着莎拉落在附近的小樹林子中央。樹林裏長着高大筆直的栗樹,繁茂的野山灌木,以及遍地的紅色漿果。在北島,這樣的樹林很多,他不必擔心有人追上來。事實上,如果要阻攔他們,墨早在城堡裏就這麽做了,這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他肯定是有意放走他們的。

一到安全的地方,莎拉便推開他,轉身逃走。“別過來,我警告你!先生,我仍然無法相信你。”出于對他的感激和尊敬,莎拉并沒有用力吼出這句話。她邁着不太穩健的步子,向着一個未知的方向走去。要去哪裏,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必須讓她一個人待着,誰也別來打攪她。

“別這樣,好歹讓我為你處理那些傷口,你難道不疼嗎?”

薩克緊跟上去,想盡方法用好話安慰她,請求她的原諒,可是真令人沮喪,莎拉甩開他的手,惡狠狠地瞪他。他只得苦着臉,锲而不舍地跟随在後面,小心地保持一段距離。莎拉撒開腳丫逃跑,他也快速追趕,莎拉猛地停下,他也跟着停下。

“得啦!薩克,你別跟着我!”

“抱歉,恕難從命。”

莎拉懊惱地大喊大叫,又跑起來。他也繼續跟。

這會兒她再也跑不動啦,連擡起腿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她氣喘籲籲地找了塊光滑的石頭坐下。薩克暗自松了口氣,疲倦地靠在樹幹上,終于有時間給自己療傷。從昨晚到現在,他幾乎一刻沒停下,的确也夠折騰的了。

莎拉把手繞到背後,悄悄解着纖細複雜的絲帶。噢!這惱人的緊身束腰襯衣,要是再不解開,她準會悶死的!絲帶原本打了兩個漂亮的蝴蝶結,現在卻被莎拉攪得一團糟,反而越纏越亂,根根糾結在一起。莎拉低咒一聲“見鬼”,不耐煩地使勁拉扯起領口來。

薩克看見了,好心地問:“我可以為你效勞嗎?”

不問還好,這麽一問,莎拉漲紅了臉蛋,愈加惱怒地罵道:“走開,混蛋!別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快轉過身子去!”

薩克不作聲,照她的話做了。當聽到衣服扯破的聲音時,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在肚子裏笑起來。

莎拉終于成功地卸下那令人窒息的束縛,一身輕松,她呻吟着躺在地上,緩緩舒展手腳。薩克仍然背對着她,白色的治療魔法包圍在周身。她注意到他袖口被燒成焦黑,褲腿破了許多處,左側的腰帶已經被血染紅一片,手背上也布滿傷痕。她撇撇嘴,心裏忽然有些不忍。薩克這樣厲害的人,或許從來沒有讓自己如此落魄過吧……可是她又立刻命令自己硬下心腸,誰知道呢?他沒準也是特拉伊一夥的,裝腔作勢來騙取她的信任,她可不能再被騙了!

“好些了嗎?莎拉?”薩克問。

“不怎麽好。”她不知道他指的是襯衣還是傷疼。“你就一直跟着我嗎?”

“是的。”

“我到哪裏你也跟到哪裏?”

“你在這裏不安全,我不放心。”

“可是我走不動了!”莎拉抱怨道,“我哪兒也不去,就想呆在這兒。”

“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馬上帶你去鄰近的村莊,找個舒适的旅館,有美食有熱水,還有柔軟的床讓你好好休息。”他半跪在她的身邊,伸手撫摸卷曲的紅發,“好嗎?答應我吧。”

說實話,莎拉心動極了,差一點就要點頭了。她的身體的确非常需要美食和熱水,當然,再有柔軟的床就太完美啦!可是薩克撫摸她頭發,讓她想起幾乎快被遺忘的一幕:那時候,特拉伊不也用手輕輕摩挲她的頭頂嗎?他還說了一句話,說如果哪天傷害了她,請她原諒!噢!她為什麽不早點醒悟過來,為什麽沒有早點發覺他那句話的含義?想到适才發生的一切,悔恨和屈辱一下子占據莎拉的心頭,她禁不住尖叫:“不!我再也不會相信了!我恨你們……”

莎拉傷心地大哭,把眼睛揉得通紅,淚水像小溪似的流淌下來,在她的胸口聚成水窪。薩克頓時慌了神,不知所措地愣在一旁,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制止哭聲的法子。他只好無奈地捂着額頭,讓步了:“好吧,那就在這兒吧,哪兒都不去了!唉……知道嗎?有的時候你可真讓人頭疼,我的小姑娘……。”

莎拉仍然大哭不止的時候,薩克從附近買來了食物,毛毯以及一些女式衣裙。為了防止莎拉偷偷逃走,他每買一樣就立刻飛回來,看到她平安地坐在原地,才放心地去買下一樣,這樣反複奔波,等東西買齊的時候,幾乎把他累壞了。

接着,他架好樹枝,升起火,把食物放上去烤。誘人的肉香飄散開來,使得莎拉的哭聲漸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長串咕嚕嚕的叫聲,顯然是從她肚子裏傳出的。莎拉羞紅了臉,使勁擰着肚子,可是它仍然不害臊地發出更大的聲音,莎拉簡直想鑽到地底下去了。她偷偷瞥了一眼薩克,他似乎什麽也沒聽到,專心致志在肉上灑着佐料,于是她輕輕咳嗽一聲,提起群擺坐到火堆邊上。

薩克微笑着問:“全都過去了?把傷心都哭光了?”

莎拉一眨不眨盯視着香噴噴的烤肉,睫毛還是濕漉漉的,她回答:“噢!恐怕我永遠都做不到!”

“那把這些吃完,積蓄點精力,你再接着哭,好嗎?”

莎拉接過他遞來的肉塊,聽到他有趣的說法,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咬了一大口,故作正經地仰起頭:“好啦,你就盡管嘲笑我吧!我不得不承認,你又一次救了我,騎士先生。”

薩克也配合地拉過她的手,貼在唇邊,一本正經回答:“這是我的榮幸。”

莎拉舔舔嘴唇,又要了一塊更大的肉,她可憐的胃啊,都空了一整天了!終于填飽肚子後,莎拉喝着熱茶,同時身子靠在薩克懷裏,把傷口交給他處理。

她嘆息道:“啊,我是多麽倒黴!你知道的,對嗎?特拉伊欺騙了我,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毀滅了我!我就像只瞎了雙眼的飛蛾,不明不白投入火坑裏,差一點就死在祭臺上!哎,或許你會說,只是一個人背叛了我,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對于我來說──不論你相信不相信──我曾經深深以為,他就是全世界啊!”

薩克的手忽然抽動了一下,莎拉看不見他的表情,她問他是怎麽了。薩克沉默了一會,用一種在莎拉看來十分古怪的口吻說:“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你,我還是會站在你的身前,是的,為你遮擋一切傷害。”

“噢,因為你是效忠巫女的騎士嗎?薩克?”

“不,不僅僅是那樣,我……”

他突然剎住,咬着嘴唇,驀然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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