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禁忌的愛戀

獨角獸轉動那傳說中最有靈性的眼睛,把耳朵豎得高高的,一等薩克治療完畢,她便搖晃腦袋站立起來。她優雅地側過美麗的身子,粉紅的舌尖輕輕舔弄周身純白細密的旋毛,然後昂起頭,頂着短小的角,一動不動望着他。

“如果你要尋找巫女村失蹤的姑娘,你大可以就此罷手,沒有用的,她們早就死了。”既然已成了這副模樣,她便直言不諱地說道。三年前開始,她假扮巫女,借甄選之名,在本村和鄰村招攬成百上千名少女,送進北島墨王的王宮。她們大多在十六歲上下,長相各異,下場卻是相同的:被抽幹了血,丢棄在王宮的地下冰窟,無一例外。至于為什麽,她其實并不明白得很清楚,只是按照某人的吩咐,把這事當作任務一樣完成。

說到這裏,薩克打斷她,簡短地說:“請帶我去吧。”他擰着眉,臉上有不容置疑的堅決。斐黛爾想,拒絕這個人,她一點兒也做不到。于是她低垂下睫毛,跺了跺蹄子,直截了當說:“那麽上來吧,我帶你去。請抓緊我的脖子。”

獨角獸載着薩克在風中穿梭,速度之快連飛行獸都望塵莫及。薩克唯一能做的只是開啓保護屏障,以免空中的妖精來不及躲避,在他們身上紮出幾個窟窿來。

斐黛爾帶着一種得意的暢快說:“如果令你難受的話,我可以放慢速度。”她回過腦袋,和薩克的目光相遇了,他卻回答:“不,還可以再快些。”相對于他的空間移動,這根本算不了什麽。斐黛爾吐了吐舌頭,加快步伐飛奔起來,同時在心裏揣測他的身份。如果她再大膽些,她便可以若無其事地向他詢問,好幾次她已經打定主意了,但見他的目光飄忽不定,心思系在遠方,于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為了使旅途的氣氛輕松愉快些,斐黛爾先從自身展開話題。她說道:“你知道嗎?薩克裏菲斯先生,我是最後一頭獨角獸了。”

“嗯,見到你的模樣時我的确十分驚訝,我以為獨角獸在很多年前已經從世上消失了。”

“大部分的世人都會這麽以為,他們把我們稱作‘皇後的水晶鞋’,即指高貴而脆弱,我想這是對的,我們的壽命很短。”

“你有多大了?”

“快五歲了,先生。”

薩克點點頭,不再說話。

“那麽你呢,先生?噢,對我說點什麽吧,別這樣沉默了,就像舞會上那樣滔滔不絕行嗎,你的聲音我百聽不膩呢。”

“我麽?”薩克心不在焉回答,“有二十六了吧。”

“是這樣的嗎?我以為有三十了,你看上去多麽成熟!啊,我無意冒犯你,我是說,你的外表的确很不一般。”斐黛爾紅了臉,見他沒有回答,她又尴尬地轉變話題,“我變成人類的時候,模樣真的和她很像嗎?你第一次看着我,有一小會兒的迷惑,是嗎?”

“确實。”薩克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過并不很像,你像的是愛蘭格斯殿下。”

她還想搜刮肚腸說點什麽,薩克突然把她的臉擺正。“望着前面。”他說,“你的飛行技術棒極了。”眼下他們正在向一堵用結界做成的牆壁高速撞過去。聽見薩克笑話她,斐黛爾漲紅了臉,慌裏慌張地掉轉頭,在空中晃了好幾圈才停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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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很抱歉。”她圍繞着結界繼續飛行,卻再也不敢回頭凝視他了。

對于她這種顯而易見的少女心思,薩克想了想,用手撫摸她頭上的禿角,低低說道:“據說──獨角獸天性忠誠,一旦把自己的角獻給主人,便象征終生為其效命,永不易主,直到死去。”

“是……”斐黛爾的聲音顫抖了,“你知道得真多,先生。你看出來了?我的角從一出生就被人奪走了,我不得不效忠于我的主人。但請你別問主人是誰,我無權告訴任何人。”

“那麽,忘掉我吧。斐黛爾小姐,就像你的名字一樣,你代表的是絕對的忠誠,所以我不可能成為你的主人。”

“我的天哪!”斐黛爾叫起來,“你又一次捅了我一刀!你把我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就如同看穿我的先天屬性一樣,但卻又如此無情地,在拯救了我之後又把我推入痛苦的深淵,噢,難道沒有人說過,你事實上是個狡猾并且殘忍的人?”

薩克淡淡笑了:“沒有,你是第一個。”說完這句,無論底下的獨角獸如何抱怨,他也不再開口了。

―――

特拉伊把艾娜安頓在火爐邊的一個軟沙發上。不知是由于火光映照還是剛吸了血的緣故,她的面色異常紅潤,頭高傲地昂起,淺紅的小嘴緊抿,雙眼睥睨祭臺上的紅衣少女。多年來,她躺在病床上,始終渴求着這個祭品,如果不是需要經過神聖的儀式,她現在就想撕開她的身體,把她連骨頭帶肉吃個幹幹淨淨。她的心底有一個幽靈,那是仇恨之火,打她出生起,這把火就在她身體裏熊熊燃燒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需要,所以她絕不會弄錯──眼前這個身形瘦小的紅發女人,就是愛蘭格斯。

艾娜公主又轉而看向特拉伊。他已經第三次把刀子掉在地上了,莎拉的話似乎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僵直着身子,咬着下唇,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慌亂,卻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她頓時心生妒火,不耐煩地大聲催促司儀,兩個老人便指揮着衆多學徒,高聲詠唱起來。

“願上天保佑你……”特拉伊終于動了動唇,聲音低得仿佛說給自己聽。然後他割開莎拉的手腕,黏稠的液體頓時泉湧,流進一只通體透明的琉璃壺中。莎拉呢,她既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昏厥過去,沒有面紅耳赤的争辯,沒有孤注一擲的對抗,沒有眼淚沒有哭泣。這簡直不可思議!──照她以往的脾氣,非得大鬧一場不可──然而此刻,她卻閉着眼睛,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安靜得猶如一塊石頭。魔法詠唱中,她聽到身體裏有個尖細的聲音:停止啊,停止,莫讓仇恨蒙蔽雙眼……然後,這股聲音漸漸淡去,變成熱量流進了她的血管,渾身的血像燒着了般滾燙。

壺接滿了,特拉伊又換了第二個壺,把第一個捧到艾娜的面前。艾娜迫不及待地湊上嘴唇,咕嘟咕嘟幾口喝下去。

“阿布裏美拉斯裏,撒亞!”她丢下琉璃壺,雙手向天,高聲詠唱贊美,臉上的快活溢于言表。所有的人歡呼起來,就連特拉伊也露出欣慰的表情。他原本擔憂鮮血解決不了問題,于是指望莎拉能用自身的力量,解除心上人的詛咒。現在看起來他是錯了,瞧,艾娜多高興啊!笑得那樣甜美,充滿青春和活力,如此一來,他的一切努力都值得了。

他猶自記得多少個夜晚,艾娜在他的懷裏痙攣抽搐,一邊痛哭着一邊咬牙切齒地詛咒,又有多少個夜晚,自己輾轉難眠,為她蒼白的生命和凄涼的未來哀傷不已。如今他是幸運的,艾娜恢複了健康,這比什麽都重要!他再一次告訴自己:這麽做是正确的,對于莎拉,他會想辦法彌補。

特拉伊伸手替莎拉止血──她只流了大約四分之一的血,謝天謝地,她仍然有意識──他剛把止血的草末倒在手腕的傷口上,突然聽見艾娜的呼叫,連忙回頭望去。

艾娜捧着肚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五官痛苦地皺攏,不住地呻吟。緊接着,她嘔吐起來。吐出的血甚至比喝進去的還要多。她倒在地上,滿手滿身都是血,就像一只快斷氣的金絲雀,頹然掙紮,剛得到的一股活力也迅速從她身體裏蒸發了。

“艾娜!公主殿下!”特拉伊和貝塔驚恐地瞪大眼睛,同時撲上去,呼喊她的名字。對于突如其來的變化,每個人都顯得驚慌失措,來不及适應,有些人的手還停在頭頂,另一些人嘴裏還飄着最後一個歡慶的音符。不知什麽原因,他們的公主倒在血泊裏,使得氣氛一下子僵滞了。

“哈……哈……”看見這一幕的莎拉禁不住大笑起來。啊!多麽滑稽!想要得到鮮血的人反而付出了鮮血,人心邪惡自食苦果,這便是報應啊!她真慶幸自己的血是有毒的,這比任何一句惡毒的謾罵要來的管用。“來啊,你們都來喝我的血!來吧,都來嘗嘗自己的良心!”

特拉伊失去理智,暴怒地跳起來,揪着莎拉的脖子惡狠狠地威脅:“你究竟做了什麽?快告訴我!噢!我發誓我不會放過你!”

“我做了什麽?我做了什麽?!”莎拉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哈!這恰恰是我該問你的話!你!特拉伊先生,你究竟做了什麽?”

“我……”特拉伊揪着自己的頭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捂着臉孔,顫抖着說:“莎拉,救救她,我知道只有你能救她,我懇求你!”

莎拉又笑了:“懇求我?你還不明白嗎?儀式失敗了,這只有一種解釋:我根本不是巫女!”

這簡直猶如晴天霹靂,特拉伊驀地怔住了,随即又搖頭喃喃說:“不,這不可能。”

―――

莎拉被關押了起來。他們把她關在一間陰暗狹窄的屋子裏,毫不留情地把她扔在地上。莎拉的腦袋不慎撞到了堅硬的桌腿,撞得她頭暈眼花,視線模糊。待看守的人出去之後,她摸索着爬起來,把頭靠在床沿。然後,她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她一邊小心觸摸着傷口,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着,僞裝的堅強煙消雲散,只剩下惶恐不安和孤獨沮喪。一種莫名的屈辱感籠罩了她,澆滅了她的怒火,卻點燃了她的憂傷。一想起特拉伊可怕的表情,她便覺得眼眶濕熱,心中的苦倒也倒不完。誰來解救她?莎拉無助地閉上眼睛想,哎!不會有人來救她的,她被朋友出賣,被命運抛棄,再也沒有比她更不幸的人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莎拉哭累了,倒在床頭。這時她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從牆的另一邊傳來。那個聲音也在哭泣着,仿佛在呼喚某個名字。莎拉敲了敲牆壁,對方立刻長長嘆息了一聲,低聲說:“蓓拉……”

莎拉清了清嗓子,回答說:“我不是蓓拉,我的名字是莎拉。你也被關押在這裏嗎,先生?”

溫和聲音沒有回答,又是一串長長的嘆息。

“可憐的人!”莎拉心生感慨,“他一定也是受了什麽冤屈,卻無處傾訴,就和我一樣,我為什麽不幫幫他呢?”

“先生,你為什麽那麽傷心?說給我聽聽,也許就好受多啦!你看,我與你同病相憐,也成了囚犯,而且還受了傷。我比你可要不幸得多啦!”

對方答非所問,喃喃道:“不幸?……是的,她很不幸。”

“她?她是誰?”

“蓓拉,我的另一半。”

“她是你的妻子嗎?先生?”

溫和的聲音遲疑了半晌,回答說:“是的,我的妻子。”

“她好嗎?如今在哪裏?”

“她死了。”

“啊!我很抱歉!”莎拉嗫嚅道,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把耳朵貼着牆壁。在對方低沉而含糊的自言自語中,她聽到一個名字,立刻叫了起來:“愛蘭格斯!這個名字我知道!她是一個高尚偉大的巫女,不是嗎?”

“高尚?偉大?”那個溫和的聲音霎時變得沖動焦躁起來,他仿佛用腦袋撞着牆壁,痛苦地嘶叫着,“愛蘭格斯!她是一個虛僞的騙子!一個陰險的劊子手!”

莎拉大吃一驚,想不到他會如此刻薄地咒罵那位神一般的人物,于是她說:“呃,我想我是弄錯了,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不,你完全沒有弄錯,我指的就是她。”那個激動的聲音立刻回答,伴随着急促的呼吸。

“那麽這話可不對頭,誰都知道,她是個……”

那人立即打斷她:“聽着,我給你說個故事,聽完之後,你就會明白我的形容毫不過分!”

莎拉不由得再一次感嘆:“哎,多麽令人同情!他想念已故的妻子,都想得發瘋了。可他為什麽要告訴我呢?”莎拉不願意傷了這位好人的心,于是回答:“好的,我聽着哪。”

“在此之前,我必須向你說明我出生的環境,我的家庭,好讓你對我有個初步的了解。你現在心底一定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瘋子,是不是?但你馬上就會發現的,我沒有瘋,這些年來,我始終頭腦清醒,保持理智──盡管我寧可自己發瘋或者死去,以免受思念的折磨。”

他頓了頓,喘上兩口氣,接着說道,“我生在玄諾爾最大的魔法世家中,一出生便被家族寄予厚望。我的老師仆人全都經過嚴格篩選,我的生活、我的前途、我的一切都被早早地規劃妥當,盡管我時常不滿,但我并不抱怨,只是持着聽天由命的想法遵照家族的意願,做我該做的一切。”

“我按部就班,缺乏熱情,所有的事情對我來說都可有可無,只有一樣例外──我的愛情。我有一個妹妹,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我看着她長大,花費心思呵護這個體弱多病的花蕾。在我意識到什麽之前,我越來越為她所吸引,一刻也離不開她。噢!你猜出來了?是的,我不顧一切,瘋狂地愛上了她,我的親妹妹!這是多麽可怕的災難,不用別人提醒,我自己也發覺了。我開始逃避,用視而不見麻痹自己,用殘酷的訓練壓抑自己,我甚至到遙遠的南島去上學,試圖徹底斷絕我的癡心妄想。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我對自己發脾氣,我極度渴望着她的靈魂,我寂寞得發狂!然後,我急不可耐地回到她身旁。”

“天曉得,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蓓拉也在同樣思慕着我。當她用含情脈脈的眼睛對我說‘我愛上你,我的哥哥’時,我當下就做出了決定:抛棄世俗的道德觀念,厮守在一起。可這個決定卻害了她,如今想想,我後悔極了!”

“二十二歲那一年,愛蘭格斯回到北島來,我的祖父請她做我的魔法導師。她是個年屆三十的美麗女人,裝束和舉止很受傳統約束,天性高雅但是又深得人心。她指導我,并授予我‘黯騎士’的稱號,你得相信,我當時受寵若驚,興奮異常。另外令我高興的是,愛蘭格斯很喜愛蓓拉──她溫柔純真,沒有人會不喜歡她──我放心了,對我這位導師言聽計從,甚至……向她忏悔了──我用忏悔這個詞,是因為我當時仍然心有顧慮,一方面固執地堅持自己是正确的,一方面又惴惴不安地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于是我坦白了一切。”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愛蘭格斯,這個不近人情的惡魔,她否定了我們,大聲叱責,并把我們真摯的感情斥為畸形的、肮髒的、醜惡的毒瘤。不僅如此,她尋借口支開我,專對善良無知的蓓拉下手。噢!何其卑劣!可憐的蓓拉,她又有什麽錯呢?只是全心全意愛着一個人,這也是罪孽嗎?她太單純了,輕易地相信了巫女的鬼話!當她得知我抛棄了她,離她遠去──這真是天底下最無恥的謊言──她相信了,默默忍受了,然後,在我不知道的那段時間,她把自己關在籠子裏,遵照愛蘭格斯那見鬼的指示,不吃不喝,為兩個人犯下的罪孽忏悔。直到把自己吊死的那一天,她還在忏悔,乞求上天的寬恕。噢!該死的!就這樣抱着對我的誤解死去了,天曉得,她那時候還懷着我們的孩子!”

“你知道我有多難過!”牆另一頭的聲音哽咽了,聲嘶力竭地喊叫,“她離開了我,留下冰冷的屍體,我再也無法對她解開誤會,再也無法向她傳達我的愛,我有多麽悔恨,你明白嗎?!”

莎拉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對方凄厲的聲音像一枚尖銳的箭頭,深深紮進她的心裏。

“你沒吭聲,代表你理解了,你也體會到我當時的絕望了,是不是?那麽對于我接下來的複仇,你也不會奇怪了。是的,我憎恨愛蘭格斯,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殺了她,剖開了她的胸口,我想看一看,那裏究竟有沒有心……”

“啊!別說了!”莎拉淚流滿面,渾身打顫,臉色煞白,眼球驚恐地突出,死死地瞪着那堵牆。她想起那扇門!山吹樹都的長者騎士房間,那扇門背後的場景再一次浮現在眼前:胸口的窟窿,哭泣的心髒,女人的舌頭,絕望的尖叫……現在,她終于清楚了!

魁梧的身影穿過城牆,走到莎拉的面前,嘆息一聲,低低地輕問:“那麽,你全明白了?”

莎拉哆嗦着回答:“是的,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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