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陽光驿站

維艾特是個地地道道的小村莊。

房屋用當地盛産的鳶木搭成,外形酷似風車,粗大的底柱刻着漂亮的圖紋,柱子頂端才是房間。房間四面開窗,光照充足,晴天的時候太陽曬進來,把屋子烤得熱乎乎的,于是每個人也都洋溢着暖和的陽光,純樸和熱情就那麽明晰地寫在村民臉上了。村裏的人說話帶着濃重的北部德爾吉口音,句子的末尾總要發出幾個奇怪的音調,比如“你用過早餐了沒”,他們會說成“你用過早餐了米啊啦”,或者“你用過早餐沒咯嘎”,這或多或少給過路的外鄉人帶來了麻煩,可是這種口音仍然改不了。

維艾特也是個快樂的村莊。村長皮勒是個樂天派的老鳏夫,說話粗魯,笑聲放肆,但是為人正直可靠,沒有人不喜歡他。在村中央的廣場邊上,老皮勒開了一間小小的魔法道具店,專為過路的法師僧侶提供些諸如魔法石啦、止血草啦、召喚媒介等等的基礎用品。當然,星期日是不開放的,老皮勒喜歡把這一整天花在釣魚上。他自己喜歡釣魚,卻不準別人釣,因為他認為,讓不懂釣魚的人釣上魚,這是對魚的侮辱。

再過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花祭”。作為村裏最為重要的祭典,村長是沒有理由敷衍對待的,于是他便把魔法道具店交給了他的侄女弗洛爾,請她代為照看,自己則忙碌地張羅布置去了。說起“花祭”,這裏還有個委婉動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也許在人們還分不清妖精和動物的年代,一位花之女精愛上了人類神官,然而神職人員終生不婚的誓言和異族結合的禁忌為他們設下了重重障礙,堅守愛情的兩人遭到了來自妖精和人類的雙重責難,于是他們逃離了戰場,厮守在一起。後來,花之女精和人類神官死在了這片土地上,他們的頭發變成了草原,身軀成為山巒,骨骼形成鳶木林,血液化作了溪流。為了紀念這兩位開異族通婚之先河的祖先,自認是妖精後代的維艾特人便在每年夏天的某個特定時候,舉行規模盛大的花祭慶典。祭典前,村中将選出年輕男女各一名扮演神官和女精,賜福與相愛的戀人,而戀人們呢,也總是刻意把婚禮安排在花祭期間,以期獲得神聖美好的祝願。就像歌中唱的:

來吧,來吧,花之女精!

你的雨露芳馥甘甜,你的愛戀勇敢高潔。

回答我吧,在合适的時候,

你的祝願令我幸福終生!

“啊呵……”弗洛爾支着沉重的腦袋,聽到好友海絲用虔誠的語氣唱着歌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她用力抹去眼角上的濕濡,換了個手支撐住下巴,不一會兒,漂亮的睫毛又不聽話地沉下來了。

這位村中有名的美人兒,弗洛爾,已經連續三年擔任飾演花之女精的角色了。最初的确是驚喜激動的,沾沾自喜了整整一個月,可是對年輕人來說,一樣的事情做了兩次,待到第三次時,便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了。此刻她百無聊賴地坐在魔法店的裏屋,為了防止自己突然昏睡過去,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海絲搭話,時不時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做出百般妩媚的表情。

翹鼻子的海絲手裏忙碌不停地做着針線活,說起慶典的事,眼中便毫不掩飾地露出對弗洛爾的羨慕。“說真的,我的好姑娘,我真羨慕你,又一次成了幸運的寵兒,你要知道,我做夢都想穿那套令人向往的妖精紗裙呢!唉,你瞧,村裏的萊雅姐妹和蘇家的幾個姑娘都長大啦,個個标致動人,将來準是由她們來飾演女精,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不會的,我的海絲,明年我就向皮勒姨父推薦你,你會如願穿上那套裙子的!老實說,如果明年再叫我扮演,我會瘋掉的。”

“瞧你說的,哎,聽了叫人嫉妒。”海絲咬斷絲線,另換了根細針,問道,“對了,扮演神官的人選,你決定了嗎?”

“啊!你問到一件頭痛事了!”

“為什麽呀?”

“我正煩惱呢。”弗洛爾揪着金色的頭發抱怨道,“最适合扮演神官的馬克三天前出村采購飼料,聽說他遇到了襲擊,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呢,沒有一兩個月,恐怕是回不來的。這樣我便犯愁了,挑選男人……還真叫人傷腦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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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有個不錯的人選──賽迪,他怎麽樣?英俊灑脫,也十分有教養,幾家姑娘們都為他神魂颠倒呢。”

弗洛爾撇了撇嘴:“啊,不可否認,他的确長相出色,口碑也不錯。但是他有頻繁聳肩的壞毛病,另外,他的嘴巴太大了,看起來就像個饕餮之徒,事實上每次舞會他總吃盤子裏剩下的最後一顆醬梅,真叫人讨厭。”

“這是你的偏見了,弗洛爾,最後一顆醬梅可沒有錯,它和其它醬梅一樣香甜可口,賽迪不願将它浪費掉,這是一種美德呀。”

“就算你說得有理吧,我仍然不喜歡他的嘴巴。試想,花祭上他将用那張闊嘴巴宣讀美好的祝福詞,那該有多可怕呀!還有,我也不喜歡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只發情的噓噓貓,還是野生的……”

“得啦得啦!你不喜歡一個人便把他的一切說得那麽不堪,他可沒得罪你什麽呀……”她把臉轉向門口,“嘿!德蘭米雅,你怎麽回事,臉紅成那樣,有人欺負你了嗎?”

矮個子的德蘭米雅慌裏慌張鑽過簾幕跑進裏屋,扭扭捏捏,好半天才吐出話來:“不是的,有、有個客人,說想買一百顆雨水珠子……”

“那就賣給他呀!”弗洛爾和海絲異口同聲說。

“可是……客人要的是帶有标記的那種珠子,我問他要派什麽用場,他回答說,用來做祈水珠的。”姑娘的臉又泛上一層紅暈。

屋裏的兩個姑娘面面相觑。祈水珠──哪怕是高級純魔導士,十人中也僅有一人做得出來,這位客人可稀奇了,還想一氣兒買上一百個?“讓我來!”弗洛爾站起來,拍拍身上酒紅色的絨布長裙,昂頭挺胸走出去。她倒想見識一下,傳說中偉大的魔導士究竟是什麽模樣──當然,前提是這位客人不是存心來搗亂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弗洛爾可不像膽小的德蘭米雅那麽好對付!

就在她擺着最自信的姿勢出現在門簾外時,一個瘦高個子皮膚黝黑的男人走上來。

“噢!”弗洛爾拍着腦門翻上白眼,“賽迪!居然是你,我一定要告訴馬齊夫人,把你捉弄三位可憐的姑娘的壞事告訴她!”

“我的好姑娘,我究竟做了什麽呀?”無辜的年輕人苦着一張臉,不明所以地抓頭,“皮勒先生希望我能來幫幫你,我就過來了,若是早知道會碰上壞脾氣的魔鬼,我倒寧可當個言而無信的人呢。”

金頭發的維艾特姑娘“哼”了一聲,驕傲地問:“那難道不是你嗎?想買一百顆雨水珠子的混……”混球的“球”字還沒出口,賽迪立刻捂住她嘴巴,對她使使眼色。

我們的騎士先生正站在賽迪身後,他安定自若地聽完兩人的對話,等到弗洛爾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時,才微微笑着打招呼:“其實要買東西的人是我。”

這下子,可憐的弗洛爾驚呆了,她瞠目結舌,把手摁在胸口,仿佛心疾發作似的,臉色憋得通紅。等候多時的薩克裏菲斯先生把手裏的錢袋放在桌上,倒出裏面的金幣,向她表示“如果數目不夠的話他還可以再加”。弗洛爾卻除了搖頭,什麽也不會了,她只有使勁盯着賽迪的大嘴巴,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勉強吐出細弱蚊吟的聲音:

“對不起,先生……那個,店太小了,拿不出那麽多标記珠子。”

她低着頭,借翻箱倒櫃來掩飾羞澀。事實上,多少年來,買過這種珠子的旅行者寥寥無幾,久而久之,它便成為灰塵中的擺設,無人問津了。幾分鐘過去,她終于在儲物櫥最角落的小瓶子裏找出兩枚來,像是端着斟滿美酒的酒杯似的,小心翼翼捧到客人面前。

薩克有些失望,但沒有表露出來。他付了錢,微笑着向她道謝,便走向店外。

弗洛爾叫住了他,臉上挂着一目了然的紅暈。賽迪那張聒噪的嘴巴忍不住發出難聽的大笑聲,弗洛爾卻沒功夫理會他的嘲弄,拘謹地走到薩克面前,努力用标準的發音,文绉绉地向他說道:“呃……先生,弗洛爾有一事相求。”這麽一來,賽迪抖落滿身雞皮疙瘩,笑得更放肆了。弗洛爾恨恨地跺腳,天哪!究竟是誰說這家夥有教養的?哎,真叫人讨厭!

“有什麽可以為你效勞的?”薩克問。

“呃,是的……是關于,那個……”支支吾吾的弗洛爾恨不得将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

莎拉的小腦袋在花草鋪子門口探了探,一只比人還古道熱腸的猴子嚷嚷“歡迎光臨”,把她吓了一跳。店主是個有雙下巴的矮老太太,牙齒都掉光了,見了客人笑容滿面地開口,可說的話莎拉卻一點兒也不明白。她雖然不明白,卻還裝作很懂的樣子頻頻點頭。老太太高興極了,送了她一簇不知名的小花,替她別在胸前,又在她的腦後綁了條細細的緞帶。

“姑娘,你可真漂亮!”

“太太,你在說什麽?”

“漂亮,懂嗎?就是好看的意思。”

“哦,我知道我的頭發亂糟糟的,可有什麽辦法呢,您都不知道它們有多倔強!”

老太太抱着頭,說:“天哪,和你說話真費力啊!”

“謝謝,不過我還得去別處逛逛呢。”

莎拉掙脫猴子的拉扯,跑出花草鋪子,又來到水果攤子。水靈和葡萄和香氣四溢的蜜瓜誘惑了她,她禁不住趴在攤子上直吞口水。店老板瞧了她兩眼,樂呵呵問她要買什麽。莎拉上下摸索口袋,指望能掏出一兩個硬幣出來,可是沒有,她的口袋裏,除了一只倒黴的甲蟲外,什麽都沒有。

“噢,親愛的大叔,我沒有錢。”莎拉小聲說。

“若是你願意把胸口漂亮的石楠花送給我,我就回贈一只蘋果,怎樣?”

莎拉慌忙捂住胸口,倒退一步,變了臉色。那些話聽在她的耳朵裏,成了“把你的心肝掏出來給我,我就給你吃水果”,店老板慈眉目善的臉,看在她眼裏也仿佛帶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陰險。莎拉頭也不回,飛快地逃開了。

撞上什麽東西的時候,莎拉聽見一個尖細的叫罵聲──這句話她可聽明白了:“噢!看看你這冒失的小鬼!”“對不起,我道歉。”她擡起頭,一個皮膚白淨的金發姑娘正趾高氣揚地看着她,豐滿的胸脯幾乎垂到她臉上。明明沒有大多少歲,卻高傲地叫別人小鬼,莎拉痛恨這種稱謂,正打算用她的拳頭“好好教訓她”時,被一只大手拉了過去。

“怎麽了?不是讓你乖乖呆在涼亭下等我麽?”薩克彎下腰,把做好的祈水珠交給她,并替她把撞歪的緞帶擺正。這個動作令一邊的維艾特小姐難堪地張大嘴巴,就好像被人往嘴裏硬塞了兩只蛋黃,卻不準她吐出來一樣──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了。好在她飛快地轉動腦子,控制住表情,随後作出熱情的樣子,笑盈盈朝着莎拉招了招手。

“嗨!”她說。

“誰跟你嗨啊?”這是莎拉的回答。

“……”弗洛爾深呼吸,咬咬牙暗自忍住,轉身對薩克說道,“唔,先生,你看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別先急着拒絕,你知道……”

薩克打斷她:“多謝你的好意了,可我們只逗留一晚,恐怕趕不上慶典。”

“只要再多等十天,不,我想九天就夠了,不會耽誤太久的,先生,行行好。”

莎拉這時插進來:“慶典,什麽慶典?”一聽到好玩的事,她的耳朵就豎了起來,把剛才的不快丢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位尋人心切的姑娘停下來,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待她确信自己掌握了中間的關鍵之後,便滔滔不絕地把剛才對薩克裏菲斯先生的請求重複了一遍,并特意向莎拉露出乞求的表情。看着她從傲慢到誠懇的轉變,莎拉可得意了,也不管究竟聽懂了多少──事實上,她仍然一知半解──就立刻握着對方的手,拍着胸脯保證:“好啦,我都明白了,我答應你就是啦!”

“啊!好心人,上天會保佑你的!”姑娘快樂地叫着。

薩克卻苦着臉:“嗯?莎拉,你剛說什麽了?請原諒我沒聽清楚。”

莎拉便用手肘捅他,笑着說:“得啦,再多呆幾天又沒什麽關系,我們可不能辜負人家的盛情邀請啊!更何況,薩克,扮演個吟游詩人是難不倒你的,不就是拉拉琴唱唱歌嘛……哎!你那是什麽表情,難道最近患了頭疼的毛病嗎?”

哪兒冒出來的吟游詩人?薩克哭笑不得地看着這只惹禍精──她這會兒已經和弗洛爾小姐握手擁抱,一團和氣了。“好吧,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話。不過……”他轉而對弗洛爾提出讓他的要求,“不過莎拉得飾演你們口中的花之女精。”

只允許她一人惹麻煩,這多不公平啊,既然他得留下來工作,可沒理由讓她閑着哪。薩克笑道:“莎拉,這樣你便滿意了吧,照你的說法,不就是拉拉琴,唱唱歌……怎麽了,難道我的頭疼傳染給你了?”

托着下巴,莎拉苦思冥想着,兩條眉毛像親熱的毛蟲一般擠在一起,口中喃喃自語。拉琴?唱歌?……雖說她只拉過鋸子,也只唱過“麥田早晨”那一出戲,她認真地想,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她對此很有天賦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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