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被歡樂包圍的日子
如果這屋子裏沒有過于濃郁的脂粉香氣,也沒有弗洛爾喋喋不休的抱怨的話,莎拉以為一切都是令人滿意的。地上的棕黃色地毯平滑柔和,看上去十分幹淨。牆上挂着無名紳士的畫像,拙劣的簽名顯示出它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然而畫中的先生身着花呢黑禮服,嘴角挂着微笑,其安祥的神态賦予了畫一種額外的涵義。潔白的窗框,乳黃的窗簾,簡單而樸素,打開窗子向外探出去,可以望見狹窄的、五彩鵝卵石子鋪成的街道,以及古老的細長尖塔,白雲在塔間調皮地穿梭,伴随着奪目的陽光,為畫家的筆尖增添別樣的效果。壁爐關閉着,被一張小桌擋住,桌上擺着花盆,一朵青蕨正怒放着。鳶木床上鋪着亞麻色罩單,帷帳直垂下地,形成漂亮的流線形。這是莎拉見過的最漂亮的房間了。
趁着莎拉用午飯的時間,弗洛爾從自己的衣櫥裏整理出部分衣裙,給莎拉平時穿戴用。由于把女精之位讓給莎拉之事,弗洛爾依然心存芥蒂,一半出于被薩克拒絕的傷心,一半又出于被取代的心理不平衡,她惱火極了,把氣一古腦兒撒在莎拉身上。可惜的是,莎拉壓根聽不明白,她的遷怒就像是往面糊裏丢石子,絲毫激不起水花。好在弗洛爾還記得是自己親口答應對方的──當時在薩克的注視下,她幾乎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這實在怨不得別人,她抱怨了一個早晨,多少有些釋然了。餘下來,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教授給一無所知的莎拉,便是她的工作。為了讓莎拉能理解她的話,她刻意放慢語速,挑最簡單的字眼向她解說。事實證明,這麽做是十分有效的。
“我想你不必這樣。”莎拉突然從盤子中擡起頭,含糊地說道,“我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另外,我的行囊裏還有些新的,它們足夠我穿的了。”
“啊、啊!我倒要瞧瞧你有一些什麽樣的衣裙。”弗洛爾打開莎拉的小旅行包,帶着看笑話的表情,倒出裏面的衣服來。在看清楚它們的質地和款式之後,她的嘲弄突然間收斂了。“噢……這是純絲綢的,瞧這胸花有多漂亮,還有這銀絲緞帶,簡直巧奪天工……”她暗吃一驚,偷偷紅了臉,吞吐着問莎拉是從哪兒來的,大約多少價錢。這種年紀的女孩,總是對此格外關心,弗洛爾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那得去問薩克啦,是他買給我的。”現在輪到莎拉笑了,她回答,并且善意地向她提出,“如果你喜歡的話,穿在身上吧,弗洛爾,我想它們更适合你。”
這位維艾特姑娘立刻改變了對莎拉的印象,逐漸開始喜歡她了。很快,她們便交換衣服穿,變得無所不談。“你知道嗎,我以前呆在赤路姬的時候,有個朋友也叫弗洛爾,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你一樣漂亮極了。”莎拉說。
“啊,謝謝你!弗洛爾是常見的名字,這不奇怪,它的意思是芳香的花朵。”弗洛爾回答道,一邊用木梳給莎拉梳頭,用她最好的銀色蝴蝶夾來裝扮她。随後,她取出紅色的尖頭絲靴和長統絨線襪,這正好和莎拉身上那件淺紅色長裙相配──同大多數人一樣,弗洛爾認為這種顏色穿在莎拉身上十分漂亮。
莎拉卻對着它們發愁,她實在擺弄不來。
弗洛爾嘆了口氣,彎下腰替她穿起來,說道:“真令我吃驚,我想你一定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懂穿高跟靴的姑娘。從剛才開始我就有些懷疑了,要我猜,你定是哪個國家的逃亡公主,或者富貴人家的嬌小姐,你的臉上的确帶着點養尊處優的氣色哪!”
這番話引得莎拉咯咯直笑:“恰恰相反!我既不富有也不嬌貴,事實上我從小生活在孤兒院,你們這些時髦的東西我從未看見過,自然也就不懂怎麽穿了。”
對于莎拉的率真,弗洛爾暗中又生出幾許好感來。談話中間,問起莎拉的父母,莎拉顯得很吃驚。“父母親?”她重複了一遍,回答道,“我從沒想過要去找他們,如果他們還活着的話。我總以為我是孤零零的一個,從出生一直到死去,我從不懷疑。”“可你知道,人總有父母的,你也不例外。他們說不定也在世界的某個地方,默默尋找你呢。”莎拉更吃驚了,嘴巴張得老大:“什麽?你是說我的父母在尋找我?”“啊!別緊張,我只是說有可能,事實如何誰也不清楚。”然而弗洛爾的說法在莎拉心裏深深紮了根,自那時起,她開始認真地期盼與父母相遇的時刻,當然,尋找父母也被列入了流浪旅行的計劃──盡管說,一切還毫無頭緒。
弗洛爾領着莎拉和薩克裏菲斯去見村裏最年長的大祭司梅先生,在路上遇見了巡邏的列隊,賽迪和隊長打了個招呼,從隊伍中向他們走來。他穿了一身黑色制服,頭戴一頂圓筒羽帽,顯得格外精神。
“你們好,小姐,先生。”他脫下帽子躬身行禮,并向着莎拉微笑,“我聽說了,我們今年的花之女精小姐!我叫作賽迪,希望到時能有幸得到你的祝福。”
得知他們去見梅先生,賽迪便自告奮勇為衆人開路,照他的說法,要從此處到老祭司先生的屋子,必須穿越一條布滿荊棘的小路和一道水流湍急的瀑布,真正的紳士決不能容許讓一位女士來開路。最後這句他是向着弗洛爾說的,但是後者不領情地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他只能以聳肩作為問候的結束。
他們口中的梅先生是個年近七十的白胡子老人,身形高大,膚色紅潤,依然健碩如同年輕人,尤其一雙精明的眼睛,看見莎拉的第一眼時便眯成了一條細縫。在弗洛爾熱情地向大祭司介紹莎拉和薩克的時候,這位老人始終面無表情地盯視莎拉,安靜地、全神貫注地,仿佛直接注視着她的靈魂。莎拉退後兩步,略有不安地握緊薩克的手,用眼神向他詢問該怎麽辦,她擔心這位老人沒準也和愛蘭格斯巫女有過什麽恩怨,這一下她莎拉便成為送上門的替罪羔羊啦。薩克卻十分鎮定,微笑着,輕觸她的掌心以示安慰:不用擔心,交給我吧。
梅先生請弗洛爾和賽迪出去,并對一身制服的賽迪下令道:“通知你們的隊長,從現在開始加強警備。”弗洛爾和賽迪愣了半晌,疑惑地走了。梅先生在一把老舊的扶手椅中徐徐坐下,視線又集中到莎拉身上。“告訴我,小姐,你的先天屬性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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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歪着腦袋──老祭司使用的語言混雜着大量古妖精語,她完全聽不懂。
薩克替她回答說:“她沒有屬性。事實上,我們四處旅行的目的之一便是尋求有能力的賢者為她鑒別,遺憾的是,至今沒有人能看個分明……當然,如果先生能好心替我們解答,那再好也沒有了。”他的臉上帶着從容的微笑,這使得大祭司又一次眯起了眼睛。很顯然,這種敷衍了事的話,他根本不信,然而對方确有篤定的理由,因為他實在看不出她的先天屬性。
梅先生長時間沉默着,不動聲色望着兩人,手中的拐杖時不時地敲擊地板,發出不規律的“篤、篤”聲。
忽然間,他兩眼圓瞪,左手猛烈一抖,數十根冰柱從拐杖中飛迸出來,向薩克射去。薩克雖然詫異,還是側過身子,毫不費力地躲開了。一波未完,另一波攻勢卻又襲來,更多、更密的冰柱像狂風暴雨一般向他砸去。他推開莎拉,小心地躲閃冰柱,卻故意不使魔法,在游刃有餘之間,相信靜觀其變是最好的做法。梅先生的拐杖轉得越快,薩克躲閃得也越迅速,冰柱始終沒能傷到他,甚至連碰都沒有碰上一下。
“哼!”梅先生跺腳,顯得相當不愉快,作勢要發出更大更猛烈的攻擊,然而他的嘴邊卻微微勾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在無數掩人耳目的冰柱中,只有一根具有它真正的價值,而這根冰柱攻擊的對象卻是──
叮!随着清脆的一響,冰柱牢牢釘在了保護屏障上。屏障後面的莎拉抱着腦袋,驚惶地皺着臉,一只眼睛怯生生地從指縫間向外張望。薩克果然如梅先生預料中的出手了,對于莎拉的攻擊,他再也無法從容地應對,而不得不使用魔法了。
老祭司梅先生站起來拔下那根冰柱,從冰尖到底端,又從前邊到後邊,仔細檢查了良久,末了将它舉到薩克面前,不緊不慢地說:“噢,瞧我在上面看見了什麽?一個精致的、榮耀的騎士徽章?”
薩克知道這是祭司常使用的鑒別魔法,只得坦率地承認:“如您所見。”
老祭司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目光在莎拉和薩克之間往返:“一名騎士,是的,他盡心盡力保護一位少女,而這位少女的先天屬性未知,那樣說來,答案只有一個……”
他倏然停下來,手指悄悄對着木門一彈,門豁然大開,兩條人影尴尬地杵在外邊,神色頓時羞赧起來。老祭司望着他們,希望得到解釋。
“呃……”這是賽迪的聲音,他清了清喉嚨,十分抱歉地說道,“關于加強警戒的問題,我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請原諒……”
生性爽快的弗洛爾一把推開他,走到莎拉身邊,理直氣壯:“梅先生,這難道有什麽問題嗎?”老祭司對于她這位新朋友的态度,她可不滿意。鑒于姑娘家之間的某種特殊的友誼,就單單為了那差點兒紮到莎拉身上的冰柱,她也得站出來說上兩句。
“什麽問題也沒有。啊,再也沒有比這位姑娘更适合飾演女精的人選了!”梅先生淡淡笑了笑,雖然嘴角冷峻,眼睛卻是善良的,這使莎拉松了一口氣。他和莎拉握手,挨近她仔細端詳,直到他的白胡子惹得莎拉忍不住大打噴嚏時,他才放下手簡短地說道:“命運樹下,盛開着的紫陽花,對于她的到來,維艾特深感榮幸。”然後他坐回椅子上,便再也不說話了。當然,在場的人誰也沒聽明白,除了薩克。
對于老人的體諒、理解并守口如瓶,薩克手放胸口,衷心地鞠躬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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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在維艾特的日子十分滋潤,每一天都忙碌又充實,仿佛由于之前受到的屈辱和創傷,現在便要加倍快樂回來似的。她住在那間“最美的屋子”裏,和弗洛爾做起了鄰居。每天早晨,弗洛爾将她從床上拖起來,逼迫她用摻了花露的泉水洗臉和手掌,用玫瑰花油擦抹頭發,然後細心打點衣裳,才準許她出門。這對莎拉來說是件既麻煩又可怕的事情,她從來沒有花如此多的時間在頭發和衣服上,也不認為有此必要,但是弗洛爾信心滿滿,像對待一件藝術品一般将她打扮起來,覺得這樣才配得起她所飾演的角色。
開頭兩天,莎拉在薩克的陪同下,到祭祀大廳學習有關慶典的事宜。薩克接受得很快,第三天的時候,祭司梅先生告訴他不必再來了,認為他“已足夠應付一切場面”,然後便把全副心思放在教授另一個愚鈍的學生上面。可薩克實在不願意離開那兒,看莎拉表演簡直有趣得要命,他不得不費力地咬着嘴唇忍住,防止自己笑得太過失禮。
有一回,梅先生指着祭臺中心的位置,希望莎拉試着面帶微笑,優雅地、體面地走上去,莎拉會錯了意,以為他指的是祭臺一側的那些拉琴的先生們,于是點點頭便向祭臺走去。她的确是“面帶微笑,優雅地、體面地”,但到達祭臺的時候,她奪過人家手裏的提琴,賣力地拉起來。為了更為生動地扮演一位合格的吟游詩人,她費盡心思回想當初拉鋸子時的情形,越拉越快,口中情不自禁唱道:“嗨喲!再加把勁!嗨喲……”于是梅先生的臉就像烤糊的桃餅一樣,五顏六色的了,他愣愣地低喊着:“噢!我的天哪,我的天……”一連說了好幾遍。
又有一回,梅先生分別給了兩人一小卷羊皮紙,讓他們照着上面寫的讀出來。薩克讀道:“安靜些吧,你的心,我們為之祈禱,就在此時此刻此地。”莎拉瞪了半天,也讀道:“管它晴天雨天呀,姑娘們,外出打麥子去,讓我們奔波在田野裏!”薩克十分吃驚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讀道:“人的靈魂啊,你永遠是神聖、幸福、善良和不滅的!”莎拉也跟着讀,發音還格外清晰,眼睛都不用看着紙:“早晨的歌唱家呀,它們是蝈蝈呀、青蛙呀、飛鳥呀、還有咯咯雞!”
這不能怪莎拉,她識字有限,并且只唱過這幾句。梅先生覺得他的頭很疼。最後他決定把宣讀禱告的任務交給薩克,而由莎拉負責向衆人分發鮮花。莎拉頓時感覺她這個“吟游詩人”當得有些名不副實。
空閑的時候,弗洛爾和她的朋友海絲、德蘭米雅便來到莎拉的房間給她做伴,教她識別慶典上使用的花。比如淺黃的櫻草花語青春,送給年輕姑娘,而紫紅的香羅勒花語祝願,則送給已婚太太等等。莎拉對于這些倒是熟記在心,她本就喜愛和大自然打交道,分辨幾株植物是輕而易舉的事。
沒幾分鐘,談話的重點便從莎拉轉到莎拉的“監護人”身上──是的,監護人,她們開玩笑地形容薩克,因為他看起來那麽寵溺她。德蘭米雅端來茶點,姑娘們圍到莎拉身邊,各自懷着不同但又相似的情懷,熱切地向莎拉詢問那位有風度的先生是誰,和莎拉究竟有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莎拉認真想了想,“他是我的朋友,不,或者說救命恩人更貼切一些。”
年齡最大的海絲腦海中充滿浪漫的幻想,她捧着臉激動地叫:“救命恩人!多麽令人浮想聯翩!跟我們說說吧,他是怎樣救了你的?噢,請注意措辭別太露骨,我會害臊的!”大家笑得往後倒去,差點把手中的茶杯打翻。莎拉沒笑,她的表情僵硬了,忽然間,一個令她懷念而又痛恨的名字推開薄土,從地底鑽了出來,敲打她的心髒,把失落從心口擴散到四肢。她低垂下頭,用喝茶來掩飾不對勁。
“我來猜,我有個更大膽的想法!”弗洛爾站起來,笑嘻嘻說道,“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戀人,沒錯!莎拉,你不用再隐瞞了,坦率地說出來,把我們的癡心妄想一刀割斷吧!”
“你在說什麽呀?完全猜錯啦,簡直是無中生有!”莎拉吃驚地回答。
姑娘們笑了,互相使了個古怪的眼色,把她的辯解當作羞澀的表現,十分不以為然。弗洛爾嚷:“我可不信!想想他看着你的眼神──多麽深情!我敢打賭,絲毫不亞于一個害相思病的情人!”
德蘭米雅悄聲地試探:“他難道沒有向你說過什麽嗎?一點兒暗示都沒有嗎?他有給你送過鮮花嗎?”
翹鼻子海絲叫起來:“哎,被人愛慕着卻不曾察覺,真叫人眼紅!”
她們的說辭如此有趣,把莎拉逗得大笑不止:“胡說八道!”但她又不便把自己和薩克的身份公布出來,這是他們早已決定好的,于是只能随她們瞎說去。她心想,若是薩克也聽到這段毫無根據的猜測的話,該笑得多厲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