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封來信
回到神殿,莎拉一心等着年輕騎士旅行結束,主動來見她一面。到時候──據她猜測,可能會在十天後,或者更久一些──她将會快活地圍着他,要求他把旅行的趣事說出來,讓兩人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在某個适當的時候,把憋在她心裏的那件秘密告訴他,聽聽他的意見。
抱着這樣的期待,莎拉賣力地學習魔法,毫無怨言。特拉伊充當她白天的老師,他已經完全失去魔力,只能教她怎樣在詠唱魔法之前集中魔力,又怎樣在詠唱魔法之後釋放魔力,以及做各種各樣的體能訓練等等;晚上的時候,裏朗陪着她進行熟悉紫風魔杖的練習。每天,她得繞着神殿跑十圈,在島嶼南北之間飛行數十次,揮舞上萬次魔杖,背誦數不清的魔法……這一切她都堅持下來了,簡直令人刮目相看,連莎拉自己都難以置信,要是孤兒院的院長知道她如今這副乖巧勤勉的模樣,沒準會吃驚得把下巴掉進未發酵的面粉堆裏去的。
只可惜,縱然是這樣的努力,進步仍然不大,她拼盡全力發出的火球,只勉強相當于一個普通人發出的光球,擒禦法和反異常魔法也弱得可憐。所有人都替她遺憾。許多次,莎拉沮喪極了,幾乎就要放棄,是特拉伊的堅持和席恩的鼓勵讓她打消了念頭。他們安慰說,她也不是一無是處,因為無窮無盡的行動力便是她最大的優點──不知什麽原因,她對空間移動有着極大的天賦,若不是駕馭方向還不純熟,她真算得上一名優秀的飛行能手。莎拉只有苦笑着重複所有的訓練,越是這個時候,她就越是企盼薩克快些回來,仿佛他的到來能消除疲憊和失望。她時常望着林子裏一棵最粗壯的紫杉樹,等待他出現在那片芬芳的林蔭間。
可是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一年零三個月。莎拉漸漸覺得,薩克恐怕是不會回來了。
有一天,飛鼠郵遞員先生帶來了一封信。莎拉拿在手上,看見信封背面的名字,激動得抱着他直轉圈。她迫不及待拆開信封,裏面有三張信紙,以細致端麗的筆跡寫了密密麻麻的字,她看到開頭那句“親愛的莎拉”,心髒頓時像只不安分的嗒姆雞一樣劇烈跳動起來。
“裏娅!裏娅!”她尖叫着沖進廚房,“別煮那倒黴的土豆湯了,快來幫我讀讀,薩克來信了!天!我簡直不敢相信,誰來叫我的心跳停下來,我恐怕興奮過頭了!”
裏娅丢下湯勺,也快活地大聲嚷道:“噢噢!那只無情的小狐貍,他終于良心發現啦!”
她于是沿着宮殿的長廊,邊走邊讀,莎拉就跟在她身側,專心致志地聆聽。
信是這麽寫的:
親愛的莎拉:看見這封信時,你一定感到很吃驚,或許還會對寄信人的名字感到陌生。但如果你大聲抱怨我指責我長時間不給你音訊的話,我會很高興,因為這代表你沒有忘了我。我希望能在信中向你解釋遲遲沒有寫信的原因,并且,讓你了解這一年多所發生的事。
那一天早晨──請原諒,我不得不提起那個令我難忘的時刻──我出發去東島的蛇精王國,拜訪了女王格萊裏芙,我記得向你提過這個名字。在那裏我受到熱情的款待,格萊裏芙希望我留下來,雖然那時候我心情沮喪,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麽,我仍然沒有答應她,而是決定在她生日的後一天離開那兒。但是幾天後,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災難,使我改變了計劃。
蛇精王國由于長年抽取地底的泉水,造成了大面積的地面塌陷,而這些地面偏偏是由最堅硬的材料搭成的防禦牆,以至于它不但沒有起到保護的作用,反而帶來無窮的危害。這真是我見過的最不幸的災難,你簡直無從想像。仿佛在一瞬間,地底下那些并不牢固的房屋全部被砸塌下來,把正在狂歡中的蛇精打得措手不及,他們完全沒有準備,無法及時逃離墳墓,大半都被活埋了起來。我和格萊裏芙盡最大的努力搶救剩餘的蛇精,帶着他們到地面上,希望能找到安全的住所,暫時渡過難關。可是這時候,更為不幸地,蛇精的宿敵半人鳥族挑在節骨眼上向他們發動了攻勢。你知道,他們都不屬于魔物,作為一個人類,我無權插手其他種族的戰争,我不該幫助任何一方。可是我也實在不能眼睜睜看着蛇精們就那樣死去,你得相信,在那種狀況下,他們絕無生還的可能。可憐的格萊裏芙,在同伴們恸哭聲和哀叫聲中,她慌作一團,幾乎崩潰了。……
……
薩克握住女王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用平靜的聲音低聲道:
“格萊裏芙,冷靜下來,別哭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聽着,你的王國沒有毀滅,仍然有四分之一的蛇精存活了下來,現在他們正暴露在毫無庇護的草原上,随時都有被其他種族襲擊的危險,天亮後,他們會吸引越來越多的妖精,這将是個大麻煩!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帶他們到林子後面,以最快的速度搭建防禦屏障,尤其注意保護老人和孩子,讓男性做好全力抵抗的準備。振作一點!格萊裏芙……你的子民需要你,該是擔負起作為女王的責任的時候了。”
蛇精女王聽了他的話,咬緊牙關止住眼淚。“那麽這些該死的半人鳥怎麽辦?噢,薩克,若不是你在這兒,我簡直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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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克看着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烏雲,鎮靜地取出魔杖,對着她笑了笑:“好裏芙,你能拯救你的王國,相信自己。這裏就交給我吧,你快去,別再耽擱了。”為了阻止半人鳥,他念起群體催眠魔法。
格萊裏芙依言帶着同伴走了。
可她很快又回來,在将他們暫時安頓下來之後,她選擇和薩克并肩站在一起。她面目猙獰,身體急速膨脹裂開,手腳變形,嘴裏伸出尖利的牙齒,腰後長出巨大的尾巴。她向天大吼一聲,說道:“薩克,我知道你的立場使你不便攻擊這幫無賴,你可以袖手旁觀,我絕不會怪你。但我不一樣,我是蛇精的女王,今天我就要他們嘗嘗我這身老骨頭的憤怒!”她高叫着沖進敵群奮力厮殺起來,瘋狂而絕望地攻擊每一個接近她的半人鳥。薩克難過地跟在她身後,竭盡全力替她抵擋敵人灑下的熔岩雨,同時催眠那些不斷向她圍攏的新的敵人。
渾身浴血的格萊裏芙打打逃逃,帶着半人鳥部隊遠離叢林方向,進入了黑色沼澤地。看着半人鳥離她的小蛇精們越來越遠,她放心地大笑起來。這時她被兩只雄鳥撕開了胸膛,跌倒在了泥濘的路上。薩克想去救她,卻被半人鳥的頭目糾纏上,不得不停下來應對。他看見格萊裏芙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來,神情極其痛苦,便不由分了神,一個不慎中了對方的封印魔法。
“薩克,你這個傻瓜,這時候還對他講仁慈!”格萊裏芙吐了一口氣,從身上拔出兩把劍,鮮血頓時汩汩地從肚子上冒了出來。她把劍丢給薩克,張着滿是泥巴的大嘴喊道,“接着!用這個結果他!”
薩克就用這兩把劍,把頭目釘在了地上。格萊裏芙踉跄地跌到他腳下,虛弱地喘着氣,對着他微微笑了,然後她指着一個漆黑的地洞,悄悄向他吩咐了幾句。
薩克臉色大變,試圖勸說她:“等等!裏芙!別做傻事!”
“晚啦,嘿嘿。”
在他來得及阻止之前,她用法力點燃自己的兩條腿,釋放了局部空間的爆裂魔法。剎那間,沼澤地空氣凝結,泥漿飛濺,無數枯木腐葉被卷在空中,散發出熏天的惡臭。緊接着,一抹豔麗的色彩劃過漆黑的沼澤,綻開明亮的火花,在女王周圍的半人鳥便随着那一聲爆炸,灰飛煙滅了……
“你才是傻瓜,格萊裏芙。”幾分鐘後,薩克抱着蛇精女王殘缺的身體,坐在地洞底下。他深深嘆息着,懊惱地說:“抱歉,我中的封印還沒解開,暫時無法替你治療。”
“……外面多安靜啊!”
“是啊,一切都過去了。”
她低頭看着自己空空的下半身,又擡起手摸自己的臉:“唉!我變得多難看呀,真叫人害臊。”
薩克說:“格萊裏芙,你還會和以前一樣年輕漂亮的!真的,我保證。”
格萊裏芙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個多麽美妙的生日聚會啊!比任何一次生日都令我愉快!我會永遠記住今天,你也會的,是麽薩克?”
“是的……不僅如此,我還會出席以後每一個生日聚會。”
“哎呀,你真會花言巧語,連我這樣的老太婆也不放過。”
薩克淡淡笑了笑,按住她傷口的手又使了使力:“你最好別再說話了。”
“這怎麽行?禁止我說話太殘忍啦,趁我能說話的時候,我要一口氣說個痛快……唉,薩克,我累啦,眼皮都快擡不起來了,你把手借給我一只,讓我枕一枕,可別嫌棄我臉髒啊。”
薩克把手給她,發覺手心多了一個冰涼的戒指,他瞪大眼睛,急忙翻身站起來,搖晃她,不斷喊着她的名字,要她振作一點。再過沒多久,只要等到封印解除,就可以為她治療了,只要再堅持一會兒……
格萊裏芙擡起頭看着洞口圈起的那一小塊天空,嘿嘿幹笑了兩聲。“太陽出來啦……”她說,“薩克,我的王國就托付給你了,記得在我的墓碑上刻上‘小雞蛋’啊,我喜歡這個名字。”
“再見了,薩克,這真是個可愛的世界。”她最後這麽說道。
薩克閉上眼睛,懊悔地捏緊拳頭,很長時間無法平靜。直到封印解除,他默默抱起她走出地洞。日出的刺眼陽光紮痛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幾乎看不清周圍的景色,甚至看不清她的臉了。
“生日快樂……格萊裏芙。”他輕聲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戰士。”
……
莎拉聽得太過專注,心情随之忽而起忽而落,裏娅讀到這裏的時候,她不由得鼻子發酸,既為蛇精女王之死感到難過,又為薩克平安無事而寬慰。她催着裏娅繼續讀下去,因為她只讀到第二張信紙的末尾,于是裏娅又讀道:
莎拉,你現在應該猜到了,我之所以無法很快和你聯系的原因。由于我的過錯,格萊裏芙失去了性命,我失去了一個朋友,蛇精失去了他們的女王。開始幾天,我很自責,同時懊悔,對我之前堅信的觀念産生了懷疑。無數次,我在腦海裏重演那一幕,一個聲音告訴我,如果當時我盡全力戰鬥的話,我的朋友絕不會如此下場。但是又一個聲音反駁說,半人鳥也有生存的權力,我沒有資格傷害他們。事實上蛇精和半人鳥之間的恩怨,早在幾百年前就開始了,我無從判斷誰是誰非,或許誰也沒錯,錯的只是命運。我只能單純地替格萊裏芙難過。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臨時代替她,安撫那些悲傷的幸存者。我花了足足半年的時間,試圖和半人鳥的頭目之一溝通──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并沒有殺了他──或許是念在這事的份上,他們的首領最終答應了與蛇精族類冰釋前嫌,和平相處。這項承諾能持續多久我不清楚,但至少向理想的目标跨出了一步,令我十分欣慰。我把那枚象征王權的戒指交給了格萊裏芙的女兒。現在,幸存的蛇精們就住在她死去的那個地洞裏,他們正努力改變黑沼澤的面貌,努力建造他們新的家園。我相信,等我再次拜訪蛇精王國的時候,那裏一定會和原來的大草原一樣漂亮。
好了,我大致說完了。現在……裏娅,如果是你在讀信的話,請把第三張信紙交給莎拉好嗎?有些話我想直接對她說,你不用擔心,我會用最簡單的語法,她能看得懂。
可以想見,莎拉聽着這話時,心裏是多麽緊張,又是多麽害羞,什麽詞都無法形容她的表情。她結結巴巴地說不,使勁搖頭,卻又按耐不住想知道,薩克究竟要對她說什麽,以至于接過第三張信紙的時候,手都顫抖得厲害。她對裏娅說了句“我先走了”,便飛也似的跑進屋子裏,關上門,小心翼翼攤開信紙。為了使她閱讀起來輕松方便,信是用短句寫的。上面寫道:
莎拉,我正走在吉莫拉小路上。
它的黃昏依然美麗。
只可惜,這是我第二次獨自欣賞。
你手裏有兩顆能召喚我的珠子。
我幾乎每天盼望你使用它。
好讓我見到你的模樣。
看來我是錯了,你真的不需要我。
我想我在嫉妒他。
這是我不願回來的真正理由。
我已告別了我的朋友,向東繼續旅行。
生活将回到從前,一如既往,平靜而孤單。
但是我的承諾不變。
在你需要的時候,我願效犬馬之勞。
最後,如果不會使你太困擾的話,
請容許我衷心地向你表達:
祝願你幸福。
還有……
唔……我是如此想念你。
薩克裏菲斯
莎拉把這段話反複讀了幾遍,真是千頭萬緒,越想越覺得無地自容。因為──她完全把祈水珠的事給忘了!早在維艾特村莊的時候,薩克買來珠子送給她,她随手放在衣服口袋裏,之後再也沒有想起過。所以這件能召喚薩克的道具,很可能是在路上弄丢了,或者因為她和朋友交換衣服的關系,如今躺在弗洛爾的衣袋裏,甚至有可能被貼上标價,放在魔法道具店的貨架上出售。
想到這裏,莎拉不禁自言自語:“我真是既無知又粗心,白白辜負了他一番好意。可是他也不見得比我聰明多少,為什麽不親自來問問我呢?我也很想他呀,他難道不了解嗎?唉!明知道我丢三落四,做事亂七八糟,卻還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兩顆珠子。這不是自尋煩惱是什麽?”
她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好幾趟,不時地拿出信來再看兩眼。現在她的腦子裏已經全是薩克,沒有其他人了。她找來一張空白的信紙,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開始給薩克寫回信。
“我得告訴他,這一年來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要是他知道我學會了魔法,準會大吃一驚的。”她喜滋滋地想,在紙上“龍飛鳳舞”起來。
“親愛的薩克裏菲斯先生,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對于那位可敬的女士,請允許我致以十二萬分的同情和欽佩,當然啦,我也同樣尊敬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少話想跟你說呀,多得三天三夜也寫不完!我看我只好挑重要的事情寫,免得讓你看得太痛苦,也讓我自己活受罪。”
“你走了之後不久,金先生和特拉伊偷出了巫女村遇難少女的屍體,斐黛爾小姐把她們中間的大部分人複活了過來。你不用擔心,為了換取自由,這是她自己答應的,沒有人逼迫她。在特拉伊的幫助下,她已經脫離了墨王的控制,變成一只自由而快活的獨角獸。金先生曾經想把她留在神殿裏,我卻把她放了,因為我認為她是你的朋友,我可不想為難你的朋友。”
“席恩一直和我形影不離,陪在我身邊。我們兩個曾在巫女村尋找愛蘭格斯的遺體,可是搜遍了每個角落都沒有一點影子。倒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件奇怪的事情,雖然不敢确定,但應該和我的身世有關。(在信裏說起來太麻煩,我決定當面告訴你。)”
“還有特拉伊,他得到長者騎士先生的同意,現在也住在神殿裏。白天教我學習,晚上就趕去陪他的心上人。那位可怕的公主在不久之前被墨王冷凍了起來,因為她虛弱得只剩一口氣了。我已經不恨她了,甚至覺得她挺可憐,但我不知道怎麽救她。”
“好了,下面該說我了!薩克,你知道嗎?我終于會魔法啦!替我高興吧,我一拿到紫風魔杖就突然開了竅,這多虧了席恩,他待我真好!在一年中,我學了很多魔法,有攻擊系的,有防禦系的,還有異常狀态魔法,以及治療系魔法,我統統都學。因為裏娅告訴我說,紫色的屬性沒有限制,任何魔法都能使用。不過,我太笨了,什麽都學不好,唯一讓我驕傲的就是空間移動了,薩克,他們說我的行動力甚至超過了你,哈哈!這讓我很得意……”
這時候,莎拉發覺墨水幹了,于是站起來找墨水瓶子,等她回到桌子前,突然大聲叫道:“哎喲!這是什麽呀?究竟是誰寫的字呀?又胖又醜,簡直像是吃撐了的八腳蟲!這怎麽行?薩克見了要笑話我的!”她急急忙忙把信撕了,又從頭開始寫,這一回,她一筆一劃規規矩矩地寫,卻可惜事與願違,歪歪扭扭的八腳蟲又出現了。莎拉慘叫着,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始終不盡人意。她搖了搖頭,沮喪地耷拉下腦袋,在紙上反複練習寫字。
最後,信上只有這麽幾個端正而僵硬的字:“薩克,我也想念你。”
莎拉把信封口糊上,小心地用手絹壓平,仔細端詳了半晌,才簽上自己的名字。“他要是見了,不知會怎麽想,是笑話我不會寫字呢,還是怪我太偷懶呢?”她紅着臉心想,“我可不管那麽多了!無論如何,這就是我最想表達的心思,我想讓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