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祥的預感降臨
冬季一來臨,凜冽的寒風就像個搗蛋的壞孩子在穿廊間奔跑,或者在松勁的窗子前彈奏管風琴,發出嗚嗚的聲響。北島玄諾爾的冬天格外寒冷,十天中有五天飄着飛雪,運氣不好還會有一天下起豆大的冰雹來,砸在窗上“劈裏啪啦”響個不停。妖精管家裏娅最怕這種聲音,好像有石子直接砸在她水晶做的皮膚上似的,她總嚷着骨頭疼,這時候裏朗就會體貼地給她倒杯咖啡,唱支歡快的小曲,好讓她不去注意其他聲音。其實裏朗自已也害怕,那仿佛是水晶妖精的天性,但他從來不說。
裏朗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水晶妖精,卻長得眉清目秀,像裏娅一樣有着晶瑩透明的皮膚。他平日裏話很少,感情內斂,無論做什麽事都安靜沉穩。莎拉觀察了他幾天,便知道薩克那種禮貌而穩重的舉止是從哪裏來的了──這是顯而易見的,而薩克對待裏朗也像對待父親一般,既親切又敬重。
閑來無事的時候,裏朗喜愛把自己關在藏書室裏,或者整理書籍,為陳舊的古書撣去灰塵,或者捧着書津津有味地閱讀,這兩樣對他來說都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幾百年來一成不變。
那一天裏朗打掃完庭院,像往常一樣進入藏書室的時候,莎拉悄悄跟了進去。
“噢!我的殿下,你怎麽進來了?”發現莎拉跟在身後,裏朗吃驚地問。
“呃……我可以進來看書嗎?如果不會打擾你的話。”
“當然不會,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裏朗笑着說,“需要我為你做什麽嗎?”
“不,謝謝,我自己來就行。”她擡頭望着幾乎觸到天花板的高大書櫥,以及數不勝數的棕黃封皮古書,驚訝極了,“我真沒想到啊──這裏的藏書豐富超出了我的想像!裏朗,這些你都讀過嗎?”
“是的。”
“每一本都讀過?噢!裏朗,你太厲害了!”莎拉忍不住贊嘆說。
“可是殿下,我已經五百二十歲了,在如此長的時間裏讀完這些書,是很正常的。”
“這麽說可不對,裏娅也有五百多歲了,她卻一本都沒讀過。她甚至有一百年沒有進藏書室了。”
“噢!”裏朗呵呵笑起來,“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有很大不同,這與我們誕生的原因和目的有關。你不能要求裏娅博學多才,就如同不能要求我精通廚藝一樣,我們各自分工,才能将這個巫女神殿維持下去。”裏朗拿起一本紅色書脊的燙金硬皮書,坐在陽光充足的窗子邊上,全身發出耀眼的光。
“果然像我猜測的那樣,裏朗博覽群書,知識豐富,若是想詳細了解那件令我在意的事,向他打聽是再正确不過啦!”莎拉心裏這麽想着,走到他身邊,試圖把談話繼續下去。為了不引起懷疑,她先從魔法書談起,講到魔法的分類,屬性與魔法的關系,以及歷代巫女所掌握的魔法等等。不知不覺中,談話如莎拉所願地漸漸向問題的核心靠攏了,在适當的時候,莎拉裝作無心地插入一句:
“我說,裏朗,你知道魔法契約嗎?呃……我曾聽孤兒院的院長說到過,但我始終無法相信,這聽上去挺好笑,不是嗎?”
“一點也不,殿下,魔法契約的确存在──不僅僅是過去,就是現在也有許多人在使用契約──它是雙方為了某種特殊交易而建立起來的關系。據說在世界剛形成的時候,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一部分智慧的人類創造了魔法印,通過把魔法和技能互相交換、配合使用,來抵禦其他種族的侵害。這些魔法印就逐漸變成了現在的魔法契約。契約有很多種,其持續時間和效果也完全不同,但是,它們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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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莎拉聽得變了臉色,急忙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也即是說,在達成契約的開始到解除契約這段時間內,主動施與的一方将會遭受損失或者傷害,可以是魔力上、身體上,也可以是精神上的。越是高等的契約,傷害也越大──總之,完全沒有犧牲的契約是不存在的。”
莎拉心想:啊!特拉伊的确告訴過我,當契約解除之後,他會損失大部分魔力,但是對我卻毫無影響。席恩也曾這麽說過,現在既然連裏朗也證實了,這麽說來,特拉伊的确沒有撒謊騙我。難道,真的是我多心了嗎?
無論如何,她總算松了口氣,說了道謝的話後,她便決定結束談話,離開藏書室。
“不過,這個世界還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契約,我們稱之為‘殘約’。”裏朗卻沒有注意到,仍在盡心地解說,并且為了使莎拉更方便理解,他還在地上畫着簡易的圖案。他說:“表面上看起來,它們和普通魔法契約并無兩樣,然而一旦在契約期間使用特定的魔法,那麽它們潛在的作用就會生效了──而且,效果通常是可怕的。比方說──”
莎拉的腳步已經接近藏書室的大門了,這時候她突然回過頭,緊張地盯着裏朗的眼睛,等待他下一個從嘴裏說出的詞語。
噢!我的天!聽見這可怕的名字,莎拉閉上眼睛在心底叫道,兩條腿虛軟地彎下來,難過地癱倒在地上。
―――
接下來那幾天的糟糕天氣,讓每個人心裏都灰沉沉的,天空的烏雲越多,他們的話就越少。不知道是為什麽,壞心情像個幽靈似的,躲在沉重的空氣裏,仿佛預示着一場危險的降臨。
莎拉仍然做着她的訓練,她和特拉伊單獨呆在那間冰室的時候,薩克從來不去打擾他們。莎拉原來那樣急切地想把心底的事告訴薩克,真正見了面卻反而猶豫不決。他為什麽要待她那麽好呢?莎拉毫不懷疑,假如向他要100個金幣的話,他會給她一座山,而且還會表示他很樂意這麽做。他有一次對她說:“莎拉,今天你一共敲了五次額頭,你有心事吧?因為你一煩惱便喜歡用拳頭敲打腦袋。你看,有什麽事是我能為你效勞的嗎?”這樣,莎拉就更不能對他坦白了。要是讓他知道她這些努力、這些煩惱都是為了特拉伊,他會怎麽想呢?他準會說“好的,我會盡力幫助你”,但心裏一定不好受。
“再等等吧!”莎拉想,“無論如何,等那件交易結束後,我會主動找他談談的。”
特拉伊卻先她一步做了這件事──他從酒窖裏挑了一桶烈性紅莓酒,帶着薄荷、糖以及檸檬水,敲開了薩克裏菲斯的房門,兩人促膝長談,把酒喝了個精光。
莎拉覺得那是一種告別的方法。特拉伊曾告訴她,哪一天艾娜恢複成正常人了,他會向他的老師長者騎士提出退學的請求,然後帶着她離開,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生活。“這便是我唯一的願望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口吻十分傷感,臉上卻沒有絲毫迷惑,莎拉見了隐約有種莫名的感動。如果說感情能叫人脆弱,那麽它也會催人堅強,這兩者既矛盾又關聯,同時出現在了特拉伊的靈魂中。
而他現在一定認為,那個日子即将來臨了,所以決心和他的朋友喝個痛快──如果他還有朋友的話,那毫無疑問就是薩克了──但他又必須向薩克隐瞞一切,連告別都無法說出口,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幸好薩克也沒有多問,他默默喝着酒,不緊不慢,傾聽着特拉伊略帶醉意的聲音。
“這可真不像你,薩克,飽嘗愛情的苦澀,魂不守舍!”特拉伊扶着腦袋,嘴裏發出啧啧的聲音,突然笑起來說,“不過這樣看起來倒顯得正常了,我的朋友,我總想有這麽一天,你會把全部的感情放在一位姑娘身上,那麽你便能體會我的感受了,不是嗎?”
“也許我能體會。”薩克微笑着點了點頭,“但是我絕不會做出和你相同的行為。”
“噢!別教訓我了,至少今晚別這樣!我知道,不論我有什麽樣的理由,我的所作所為都是錯誤的,就像你剛才說的──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沒錯,我從不否認,而且深以為恥。但是……我沒有其他辦法……”
“啊,是的!你的方法包括操縱妖蝶攻擊她,用花言巧語打動她,奪取她的鮮血傷害她,最重要的是,利用她對你的感情欺騙她。”薩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擰開籠頭,在酒杯裏斟滿酒。
“你說得對,我想我會下地獄的。”特拉伊嘆息了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也替薩克倒了一杯。
“我不能再喝了,你知道我很少喝酒。”
特拉伊卻笑着堅持:“我知道,可我們有多少年沒像這樣喝過酒了?我真想不出來,在今天這種時刻,你有什麽理由可以拒絕我。”盡管薩克一再阻攔,他仍然毫不退讓地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酒桶裏再也流不出一滴酒為止。
薩克捂着額頭說:“夠了,特拉伊,我感到頭疼了,今晚喝的酒簡直比我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還要多!”
他身邊的朋友大笑起來,把酒桶砸了個粉碎,絮絮叨叨說笑了很長一陣,漸漸沉默下來。他輕輕問道,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噢!薩克,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兄長,我要問你──有一天你會因為憎恨而殺了我嗎?”
對方想了想回答:“我不會殺你,卻也不會救你。”
“那樣就再好不過了。”特拉伊起身,緊緊擁抱了薩克,戴上鬥篷走出去。
“再見,薩克。”這句話使他突然難過起來。再過不久,他為之準備了整整一年的重要時刻就要來臨,到時候無論儀式成功與否,事情都會有個結果的。啊!上天,這最終的、最痛的折磨就要結束了!他擦了擦眼睛,沒有轉過臉來,聲音像是從心口直接發出來似的,沉重而傷感。
“再見了,薩克。”他又重複了一遍。
―――
當天夜晚,莎拉瞞着其他人,和特拉伊在約定的驿站碰頭,悄悄前往那個充滿希望和絕望的陳屍房。莎拉知道她用“屍體”這個字眼太對不起特拉伊了,可是那種冰涼黑暗的地方,叫她不得不想到那方面去。
特拉伊領着她走進王宮的地底通道時,塔樓的鐘聲剛好敲了三下。特拉伊毫不猶豫地順着階梯往深處走,莎拉兩手各執一個光球跟在他身後,一直走過了曾經堆放少女屍體的冰窟,又向左拐了兩次,才停了下來。在他們面前有一扇破敗不堪的鐵門,門上鏽跡斑斑,門底下生着厚實的苔藓,隐約可見兩邊對稱地刻有樹枝和藤蔓圖形,中間還有一些模糊難辨的文字。只有門鎖附近相較于其他地方來得幹淨光潔,顯然是由于被人反複摩擦的緣故。
像許多個晚上那樣,特拉伊熟練地打開鎖,輕輕把門推開。一股陰濕難聞的黴味迎面撲來,莎拉忍不住幹嘔了兩下,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冷戰,才漸漸習慣起來。她向特拉伊看了又看,仔細打量他的表情,遲疑了一會兒,才撂起袖子和褲腿,鼓足勇氣跟着他向裏走。
她注意到原本應該在地底看守的士兵,現在已經一個影子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排幽暗的火團,像是刻意迎接她似的,忽明忽暗地閃爍。門裏通道的高度勉強夠莎拉挺直行走,特拉伊就不得不彎下腰來了,他撐着潮濕滑膩的牆壁向前走的時候,莎拉得逼着自己目不斜視地看着他的後腦勺,緊緊拽着他的衣擺,才能避免讓自己看到或者摸到毛骨悚然的東西。恐懼啊,有時候是越注意它就越來勁的,她定了定神,從內心深處汲取勇氣,同時也盼望着:明天快些到來,讓這一切永遠過去吧!
或許即将面對一項重要事件時各自懷着心事,這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唯有一次特拉伊回頭對莎拉伸出一只手,要扶着她跨過水坑時,說了句當心,而莎拉則輕聲回答謝謝,她除了謝謝好像也說不出什麽來。一直走到艾娜的“住所”──那應該可以算是住所吧,這位公主渾身冰冷,血液凝固,沒有意識地在那裏躺了好幾個月──莎拉這才松開了拉扯他衣服的手,她發現那一小片衣角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就是這裏了……莎拉,你還好吧?”他準是發現她臉色慘白,氣喘籲籲。
莎拉吸了一口氣,覺得她能說話了,她顫抖着說:“很好,再好也沒有了!不過我想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也不喜歡。”他咬着牙齒說道,轉身推開沉重的矮門,示意莎拉先進去。“我知道這兒不夠暖和,氣味也不怎麽樣,請暫時忍耐吧,我會很感激你的。”
“我們……真的要進去嗎?特拉伊,你确定嗎?”莎拉盯着他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她心想,只要他還有一絲猶豫,只要還有一聲遲疑──
可是特拉伊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莎拉閉上眼睛暗自嘆息,只得慢慢走了進去。
房間的氣息比外頭更為閉塞沉悶,還混雜着一種像是發潮的衣料、腐爛葉子的氣味,但是卻十分精致幹淨,除了沒有暖爐,沒有鮮花之外,并不比艾娜原先的卧室差多少。憑借房間內明亮的火光,莎拉看見一個長方的透明冰櫃擺在應該是放床的位置,她想那裏面躺着的就是艾娜了。
她走過去看了,卻吃驚地大叫出聲──裏面裝的并不是艾娜。
那是個臉色鐵青,雙眼微張的女人,眼睛以下的部分用紗巾遮了起來,辨不清長相。她的身體被上好的絲綿布料嚴嚴實實包裹着,衣服的款式很老舊,扣子還是一扣到底的,領口的花邊早就過時了,現在只有短襯褲上才會鑲上這種難看的花邊。
莎拉之所以認定她絕對不是艾娜,那是因為她長了一頭紅發。一頭鬈曲的紅色中帶着金絲的頭發,那樣似曾相識的顏色……沒錯,就和莎拉她自己的一模一樣。
“她是?”她問道。
“她是王後陛下,艾娜的母親。”特拉伊不以為意,把她叫到簾幕後頭,“過來吧,別站在那兒,艾娜她在這裏……莎拉,噢!老天,你在幹什麽?!”
等他急急忙忙奔過去阻止時,已經晚了一步,莎拉由于突然産生的強烈好奇心,把冰櫃的蓋子用力打開,輕率地扯下了那個紅發女人的紗巾,想一睹真面目,那個女人的臉卻把她吓懵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啊!啊……”莎拉一連發了好幾聲,卻始終沒能說出話來。多可怕呀!她有那麽美麗的一雙眼睛,嘴巴卻難看得吓人!又大又黑,嘴唇向外翻突,尤其是那紫黑色的長舌頭,就像是一條腐爛的茄子那樣挂在嘴角,在她青灰色的皮膚上格外醒目。
特拉伊也是第一次瞧見這副光景,驚訝得僵直身子呆立着,隔了半晌,他低聲埋怨道:“看看你幹了什麽呀?太冒失啦!好了,別緊張成那樣,你早該知道王後陛下是怎麽死的吧?既然如此,她這般面孔就不足為奇……”他的聲音小下來,仿佛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
不足為奇?莎拉心想:“上吊而死,哪會是那種面孔啊?就算舌頭會伸出來,也不至于把嘴巴撐破吧?她那種模樣,就好像……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嘴裏生出來似的!噢!這太可怕了,再想下去我準會瘋的!”可她仍然克制不了地胡思亂想,而且立刻聯想起上次在巫女村碰上的老傭人,以及老傭人無意間抖出的秘密。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