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先天屬性:無
在一陣不自然的沉默過後,薩克裏菲斯終于忍不住問:“莎拉,他是誰?你是什麽時候和他建立了互相信賴的──奇妙關系?”
德納斯同時也問道:“久裏安太太,他是誰?我為什麽必須帶除你以外的人去芙城?”
“呃……”
想到這些對話,莎拉就唉聲嘆氣,對于僵持到現在的尴尬氣氛感到一籌莫展。無論是薩克還是德納斯,都沉默不語,顯然對她的回答不夠滿意。
她此刻坐在一棵疙疙瘩瘩的雪松下,冬日裏盛開的小花圍繞在腳邊。薩克就站在面前,抖開寬大的披肩為她擋風。她注意到他破碎的衣袖以及磨損的靴子,雖然不知道這一整夜他是如何尋找她的,但從他自稱“愚蠢至極”的口吻來看,肯定不是輕松的方法。她看着咬了兩口的面包,突然吃不下去了,眼睛失神地望着地面:“薩克?”
“嗯?”
“你不贊成我的想法,讓德納斯先生帶領我們去目的地嗎?”
薩克不置可否,轉頭看了看坐在另一邊的德納斯先生──他用手按着帽子,正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們倆──察覺到薩克的視線,他立刻警覺地站起來,一副随時迎戰的模樣──薩克想了想,捧住莎拉的臉,作勢要親吻她,果然引起蒙面人的勃然大怒,氣急敗壞跳着沖上來。
“久、久裏安太太,我無法忍受這種行為!”德納斯單薄的身體比往常搖晃得更厲害,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胸口,“我想我必須提醒你,太太,你是屬于我的,請千萬別做出有失檢點的事來。”
“誰是屬于你的呀?豈有此理!”莎拉一着急,也跳起來叫嚷,這句話脫口而出,但在薩克疑惑的眼神下她立馬後悔了。薩克問:“這是怎麽回事?莎拉?”“唔……”莎拉擰着眉頭,對着自己發脾氣,恨不得把舌尖也咬下來──老天啊,能不能叫她不要這麽笨拙啊?明明是可以随便打發過去的事情,這下子可好,她把自己推到兩難的境地,坦白也不妥,不坦白又不行,到底該怎麽辦呀?
一邊是薩克等待回答的眼神,一邊又是德納斯先生急切地催促她說出實情的聲音,莎拉被逼得無可奈何,認識到坦白已經不可避免,只得支吾着把經過一五一十交待了。
“就……就是這樣。”雖然壓根就沒想到要答應這樁莫名的求婚,莎拉還是心虛地低下頭,回避薩克的目光。
“原來如此。”薩克深吸口氣,壓下心頭的不快,強自鎮定地說,“莎拉,有件事我希望你能了解,因為我不願意看着你受到欺騙:這位德納斯先生,你要知道,他其實并不是人類。我在他的身上感覺不到任何先天屬性的顏色──這和你的情況不同,你的屬性只有那些擁有高級魔力的人才看得到──但對于他,不是看得到看不到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存在。他也不屬于妖精、獸人或者半精等任何種族,從我的魔法被完全抵擋來看,若我沒猜錯的話,他是──行屍。”
“啊!啊……”薩克最後一個字說出口,德納斯先生大聲呻吟,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劇痛讓他拼命掙紮,一手使勁刨着泥土,把指尖抓出血來。
莎拉上前攙扶他,心中的憐憫使得她用異樣的眼神望着薩克:“我說,這些話是不是太過分了?薩克,雖然他得罪過大家,給我們造成不好的印象,但他心地不壞,也願意幫助我們尋找塔嗒先生,我們難道不該感謝他嗎?而且,他并沒有欺騙我,他曾說過他的不潔之身需要贖罪,我想他有苦衷才對我有所隐瞞,這是人之常情,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當面揭穿呀!這是否太不尊重人了?”
她的話使薩克幾乎窒息了,一個狂野的神色掠過他的臉龐,又以同樣快的速度消失了,他鎮靜下來,動了動喉嚨:“你說得對,很抱歉,我實在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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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也只是希望能多個朋友,這番話你別太往心裏去呀。”莎拉向他笑了笑,想極力掩飾剛才的心虛感。
“這點我恐怕做不到,莎拉,在得知德納斯先生用卑劣的方法騙取婚姻之後,我實在無法把他視為朋友,而對于你這樣輕率地答應求婚,我更是無法理解。如果你是在為我着想,我将十分感激,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需要他的幫助,我更肯定的是,你這樣的做法是存心折磨我……”
“薩克!!”莎拉紅着臉,難堪地叫起來。
“我很抱歉,請原諒我的無禮,我收回我說的話。”薩克突然剎住,微微躬身表示道歉。
莎拉松了口氣,竭力想讓他平靜下來。她強調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當中還有別的因素,但礙于德納斯先生在場,她又不便點明,只是用眼神希望薩克了解她真實的想法。她說話時,薩克始終保持沉默,臉上毫無表情,莎拉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她的解釋。“總之……就是這樣,有了德納斯先生的幫助,我們可以在兩天之內完成任務,這比我們盲目地尋找要好多了……薩克,你究竟有沒有在聽?”
“是的。”
“那麽,我們就盡快到沓泊裏接席恩,再一起出發去芙城,好嗎?”
“唔……好的。”他彎下腰收拾行囊,把布毯疊整齊放進包裏,又替她抖去頭發上的積雪。他深深看着她,嗓音裏透出溫存:“莎拉,我是如此不值得信任嗎?”
“你說什麽?”
“沒什麽。”他搖搖頭走開,回來的時候右手閃着治療魔法的光暈,他顯得平靜多了,也正式向德納斯先生道了歉,但莎拉覺得圍繞在三人中的尴尬氣氛,非但一點也沒消失,反而更強烈了。
―――
莎拉曾稱贊過夜晚的矮人村莊沓泊裏是個新奇可愛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帶來溫暖的小油燈,連成一片朦胧星光,搖曳着向寒風吐露溫馨的真情,仿佛能把冰雪熔化。而如今,這片土地卻變成了煉獄──沓泊裏,屍橫遍地。
在他們趕到的時候,村莊一片漆黑,天空聚集無數貪婪的魔影,風中夾帶濃重的血腥。村口的守衛仰天橫卧在栅欄前,胸前的濃黑胡子被染成紅褐色,他的夥伴倒在他的腳跟,手臂被削去了一半。莎拉記得不久之前,他們還一本正經地舉起三個粗短的手指頭說“三十個金幣”,他們生動的表情和威武的斧頭還留在記憶裏,怎麽也料不到現在卻被無情地奪走了生命之水,成了兩具冰冷的軀殼。
看到這一幕的莎拉被吓出了眼淚,躲在薩克身後,可一想到席恩的安危,她又趕快擦幹眼睛,鼓起勇氣踏進村子。村裏的矮人七倒八歪躺在路上,自從中了蒙面人德納斯先生的大型催眠魔法,他們就始終保持着這個姿勢,甚至沒有移動半步便慘遭殺害,所幸的是在睡夢中死去,至少沒有痛苦。莎拉叫喊席恩的名字,回應她的只有風聲,以及盤旋在高空中魔物們的叫嚣──它們或者是受人支使,或者是被血腥吸引過來,數量之多令人咋舌。從莎拉他們進到村子來之後,魔物逐漸蠢動,撲扇着薄翼越飛越低,一些耐不住性子的便向莎拉發動攻擊。
“去!”對付這些魔物,最好的魔法便是淨化,薩克一邊施放淨化魔法,一邊安慰心急如焚的莎拉。他說:“別擔心,光憑這群魔物是殺不了席恩的。我離開之前他已經意識清醒,只是手腳還麻痹,我讓他休息直到我回來,所以現在應該還在這個村子的某個地方。”
雖然這麽說,莎拉仍然吊着顆心,緩慢地走路,生怕下一個踩到的就是那孩子的屍體。“席恩──”她又叫了幾次,依然沒有回音。“噢!先是老賢者,然後緊挨着就是全村的矮人,我的天啊!墨那個殘忍的惡魔究竟是要做出什麽樣的瘋狂事來?!”
跟在後面的德納斯踉踉跄跄,呼吸急促,似乎疼痛又犯,他剛彎下腰呻吟,魔物抓住空檔“咻”地一聲俯沖下來,眼看要擊中他的剎那,薩克忽然揮手替他擋住攻勢,魔物即刻被撕碎,化成一堆黑煙消散開。
薩克撿起地上掉落的一把細劍丢給他,淡淡說道:“德納斯先生,振作點,你會使劍吧?還有最好別讓自己受傷,你的身體對魔法有抵觸,所以我無法為你治療,明白嗎?”
哼!德納斯不情不願接過,嘟哝着他不需要治療和同情之類的話,當然這些話都無法傳到薩克的耳朵,所以他大可以盡情說。
走遍了大半個村子,他們也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幸存者,莎拉沮喪地把眼睛抹成通紅,又是擔憂又是害怕。她還責怪起德納斯先生,如果不是他無緣無故使用催眠術,這些強壯的戰士也不至于如此下場,席恩更不會行蹤不明!德納斯聽了十分委屈──他的催眠是唯一用來自衛的方法,從不輕易使用,但造成如今這個場面,他也的确有責任──因此他什麽也說不出口,只是拉低了帽檐,原本瘦削的肩膀愈加耷拉下來。
沓泊裏一個小型衣料作坊門口,有個專門盛放毛料的木桶,矮人們通常将打獵得到的動物毛皮或妖精羽毛寄存在桶裏,然後由幾位裁縫制成他們喜愛的衣服。當薩克經過這個巨大的木桶邊時,聽見桶裏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夏季某個節日裏盛行的擊鼓聲,斷斷續續,沒有節奏。
薩克讓莎拉和德納斯退後,自己上前打開,桶裏立刻發出女人顫抖的尖叫:“那美布萊斯巴!斯弗布萊!啊亞!斯弗布萊!”她用毛皮緊緊包住頭,舉起雙手呼救,薩克握住她的手想把她攙扶出桶,她卻吓得拼命掙脫,口中同時用矮人語胡亂叫喊,并指着天空上的魔物,任憑薩克勸說她都不聽。
無奈之下,薩克只能聚集魔力,制造出一個巨大的魔法陣,運用最高級別的區域淨化魔法,來驅散夜空下虎視眈眈的群魔。但這顯然耗費了他大部分力氣,以至于魔法陣連同魔物一塊兒消失之後,身體疲勞得幾乎要垮下來。他暗自吃驚,捏了捏拳頭,發覺十指酸軟無力,手臂抽痛,無論是體力還是魔力都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薩克,你還好吧?你看上去好像非常累的樣子。”莎拉的聲音打斷他思考,他連忙搖頭,告訴她沒事。
桶中的女人原來是那位白頭發的矮人姑娘,她感覺到魔物被消滅,才戰戰兢兢掀開皮毛露出臉,一看見薩克便痛哭着栽進他的懷中,抽噎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着叫人聽不懂的話。莎拉也同情地抱着她肩膀以示安慰。矮人姑娘哭過之後,稍微平靜一些,她從桶裏拖出奄奄一息的席恩,在衆人詫異又驚喜的叫聲裏,她又掉起了眼淚。
“噢!天啊!我想起了那個時候,夢魇抓住了我,黑暗侵襲了我!我簡直要瘋了!”她用人類語言說道,“就是他救了我,噢!這個好心的孩子!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和其他人一樣直挺挺的了,你瞧,他背上那麽長的傷口本來是要砍在我的身上的。先生,行行好,你能夠救他的對嗎?”
“是的,我能治好,但這需要點時間。”
“真是感激你,先生!”
“不,正相反,該感激的是我們,因為是你把席恩藏在桶裏的,我沒說錯吧?”
矮人姑娘擦幹淨臉,微笑着點頭:“我的名字叫芭提。”
芭提小姐把衆人請到自己屋子裏,讓薩克專心醫治席恩的傷勢,自己則和莎拉交談起來。從她的回憶敘述中,莎拉了解到,這場血腥屠殺的始作俑者是一條通體漆黑,頭上長着金角的四腳龍,它以極快的速度殺了全村的矮人之後,便招來了無數黑暗魔物,監視着這塊大地。“一定又是墨王搞的鬼!”莎拉十分确定地站起來,氣恨得握緊拳頭,“你形容的龍我見過,就在北島王宮裏,正是墨召喚出來的螭龍,不會有錯!”
她接着又誠心誠意安慰芭提小姐,使她不至于傷心過度而把眼淚流幹。“那麽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芭提小姐?你願意和我們一塊兒走嗎?”
矮人姑娘搖晃大腦袋,用手帕摁住紅腫的眼睛,甕着鼻子回答:“不,多謝你的好意,莎拉小姐。唔……我說句難聽的話你別介意,這次事件恐怕是沖着你們來的,是因為你們而使得這個平靜安寧的村子遭到了破壞,我很害怕,不想再見到這種殘酷的事情,所以,我想去北邊的另一個矮人村歇泊裏找我的叔叔嬸嬸,過太平安全的日子。”
“這……真是十分抱歉,是我的錯。”莎拉難過地低下頭。
夜晚很快來臨,莎拉和芭提小姐以及德納斯先生道了晚安,端着食物上樓,進到薩克所在的卧房。屋子裏沒有點燈。
“薩克,我把吃的放在這裏了。”莎拉輕聲說。
“好的,謝謝你。”薩克回答,停下手中的魔法,站起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間就向前倒下來,莎拉還來不及反應,薩克沉重的身軀壓在她肩頭,連同她一齊“咚”地跌倒在地板上。
“哎──喲!”莎拉口中的呼痛聲鑽入薩克耳朵裏,他勉強睜開眼睛,半眯着定了些許神,然而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壓着莎拉的姿勢極為不妥,又慌張又局促,掙紮着試圖站起來。他的四肢太虛弱了,流淌在血管的力量如今像是卡塞的齒輪一樣凝結不動,絲毫派不上用場不說,還偏和他作對──他只要一使力,肌肉就劇烈抽搐,固執地違背意願──因而到末了也僅能夠把臉移開幾分。“莎、莎拉,我真的不是存心對你無禮……”他的呼吸時急時緩,聲音說出來變了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低聲道,“唔,你看得出來,我的力量透支過多,完全動不了了,能不能麻煩你把我推開?”
“推、推開?好的,我正在使力,可是你真沉呀!”莎拉的支支吾吾也不亞于他,對突如其來的變化不知所措,折騰許久才推開他半邊身體,把胳膊解放出來。
“抱歉,真是失禮。”他不止一次道歉了,莎拉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一陣安然靜谧過後,她用關懷的聲音問道:“薩克,你是不是受傷了?”
“不是……”他頓了頓又改口說,“或許是吧。”
“那麽,你為什麽不用魔法給自己治療?”
“你問得對,為什麽呢,因為不是所有的傷都能醫治,傷的也不一定都是身體。”
“受傷的并不只有身體……”莎拉若有所思地重複說,“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你的沉默告訴我你明白一切,只是你不願意認真面對,或者說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情。”薩克躺在她身旁,預計她可能出現的每一個表情,突然間發覺晶瑩的閃光從她眼角滑下來,叫他大為吃驚。“我……說這些絕不是想為難你,也不希望看見你的眼淚,唉,莎拉,我必須收回我說的每個字,既然你不愛聽,我何必勉強你,若是換來憐憫和無望,我倒寧可保持如今的關系。”
“你想到哪兒去了,憐憫和無望,我從來不會把那樣的想法加到你身上!”莎拉用手抹了兩頰,側過來望着他,“其實,剛才我的心為其他事所苦惱,所以并沒有全心考慮着你的話題,對不起,你能不能再詳細對我說一遍?”
她的話使薩克感到痛苦。多麽可笑,她根本沒留意他所說的話,他竟然自以為是地以為那眼淚是為他而流。他在黑暗中默默嘆息,低聲回答說:“這完全沒有必要了,我想現在該做的就是聆聽使你煩惱的‘其他事’才對,可以的話,能讓我為你分擔憂愁嗎?”
眼淚頓時決堤了。莎拉哽咽着把芭提小姐語氣中婉轉而含蓄的指責,以及自己的想法完完全全向薩克說出來。她迷惘不安,一會兒哭泣,把矮人們的慘死和席恩的重傷歸咎在她一人身上,一會兒又咬牙切齒,恨不得讓墨王永遠從世上消失,可歸根結底,她總結出一切都是由于她太弱小的緣故。
“我需要力量,我想變強。讓我擁有一個巫女該有的力量吧!”從自責的眼淚中,她開始明白這個道理──她曾經忽視的欲望,再一次變得強烈而沉重。
而薩克卻什麽也不說,擔憂地皺起眉來。那一夜,兩人各自懷着心事,誰也沒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