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出人意料的求婚
第二天,我們的莎拉小姐被凍醒了。在她的記憶當中,似乎從來沒有因為寒冷而從睡夢裏醒來過,無論是早先在孤兒院,森林,王宮,還是後來在小村莊,神殿,或者是萊卡夫婦的別墅,都沒有如此經歷,所以當她提着一條薄被褥從又硬又冷的床板上坐起來時,疼痛一下子就控制了她全部意識,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她的脖子更僵硬,比她的手指更冰冷的東西了。
“我的天,這到底是什麽地方?”莎拉自言自語,待脖子稍微靈活些,她轉頭看了看四周。她所能看到的全部,就只有可怕的貧窮──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裏,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一切都是灰色的,像是放了把火之後殘留下來的東西。唯一鮮豔的就剩她身上這件紅外套了。
然後她的思緒飄飄忽忽回到了前一天晚上。那時候她不是孤零零的,薩克和席恩都還在身邊,為了保護她,他們一邊提防着矮人戰士們的斧頭,一邊留神應付黑衣蒙面的男人。
是席恩先動了手,因為蒙面人離莎拉實在太近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要了她的命。席恩的手掌拍在了他的胸口之下,胃朝上的部位,他支持不住退後幾步,但掌上魔法卻沒對他産生任何效力,他拍了拍衣服又走上來。接着是薩克,為了阻止他進一步接近莎拉,他施放各種輔助魔法,卻都像把魔力丢進了一個無底洞,完全不奏效。
這當中,蒙面人幾次向莎拉說,他絕沒有想傷害她的意思,快叫她的同伴們住手,但莎拉太吃驚了,無法在短時間內反應過來。而且,她也不知道怎麽令薩克停手──薩克沉着臉,勉強克制着情緒,自從失掉部分魔力,他仿佛連自信也一塊兒丢掉了,從他緊蹙的眉頭來看莎拉明白他是真的盡了全力,這樣情況下的魔法攻擊依然無效,這對他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莎拉光是站在一旁就能感覺到他內心的痛苦,可她又幫不上忙,這時候如果說“住手吧,別再打了”,将會傷害到他的尊嚴的。
“哎!現在想起來,我當時要能不顧一切阻止薩克就好了!我明明應該這麽做的呀!”莎拉懊悔地想。若非如此,也不會徹底激怒蒙面人,放起大型催眠魔法。
她還記得那一刻薩克向她撲過來,把手裏的短劍交給她,要她一個人先逃。他那歉疚的眼神讓她難受極了,什麽“一個人先逃”,“別管他”……噢!她真痛恨這種說法!于是她想都沒想就把劍還給他,倔強地告訴他,這一次她再也不會丢下他逃之夭夭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她毫無印象,記憶中斷,等接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間破屋子裏頭了。她下床,推開門走到另一間,蒙面人就在一個簡易的爐子上炖着香噴噴的鼹鼠肉,乳酪和辣醬的味道争先恐後鑽進莎拉的鼻子。
“早上好,小姐。”他沒有回頭,用勺子舀了一碗肉湯,放在莎拉面前的桌子上。
“請用吧。”
“我不吃。”莎拉看了他一眼,“薩克和席恩在哪裏?你把我的朋友怎麽樣了?”
“他們留在沓泊裏,我只是把你單獨帶回家來。”
“是麽?那我要同你再見了。”
“對不起,我把你的魔杖拿走了,你應該飛不了了吧?”
莎拉立即改成怒目而視:“噢!随你高興吧!不能飛我還不能用兩條腿走路嗎?讓開,我要出去!”
“好的,你要出去随時都可以,只是先吃了這些東西吧,為了它我一早就忙到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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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氣倒不壞,莎拉向桌子上的食物瞄了瞄,說:“我可不想吃,早餐的話還是面包和果汁更對我的胃口。”
蒙面人仿佛嘆了口氣:“這真糟糕,我只會做這一道菜,還花費了整個早晨的時間,無論如何請嘗一口吧。”
哎喲,這個人是怎麽回事?渾身透着古怪,他要她吃,她就偏不吃!莎拉下定決心不理睬他,轉身就朝門口走去。蒙面人再次問她究竟吃還是不吃,莎拉不耐煩地回答他:“讓你的鼹鼠湯見鬼去吧!”剛說完,她就聽到身後一陣巨響──鍋碗瓢盆被砸了個粉碎,湯潑了一地,甚至可憐的爐子也遭到牽連,被掀翻在地上。
“喂喂!你做什麽呀?真是脾氣暴躁的家夥!”她看見蒙面人兩手抓着桌子,閉緊眼睛,肩膀止不住地顫抖,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莎拉“哼”了一聲,想了想,才言不由衷地安慰說:
“好啦!我不吃你也不必糟蹋掉嘛,你自己為什麽不吃呢?”
蒙面人愣住了,很久才回答:“我從來不吃東西。”
“胡扯,鬼才相信你的話!” 莎拉擺擺手,表示下次有機會再嘗嘗他的廚藝,現在她得去找她的朋友了,否則他們會很擔心的。
她擰開長了鏽跡的門把手,如自己所說的要去尋找兩位夥伴。剛走出一步她就意識到困難──首先,她沒有半毛錢,連租一只最蹩腳的咕嚕鳥當交通工具都做不到;此外,她不清楚身在何處,更不知道該怎麽走到沓泊裏矮人村,甚至能不能靠“走”來抵達也是個問題,假如這蒙面怪人行動力充沛,已經把她帶離了東島,她還得想辦法搭船渡洋回到原地才行……可等到那時候,幾個月都過去了,別說是見老烏龜塔嗒,恐怕連玫海太太的孩子都能見到了,天!她為什麽會遇到這種倒黴事啊?
“好吧!我認輸啦,我承認沒有了紫風我就一無是處,所以行行好,憐憫我,把魔杖還給我吧。”莎拉喪氣地靠着門滑下來,“你可以對我說實話,墨王他不急着置我于死地,究竟要我做什麽?──別搖頭,我早猜到了,如果不是為他效命,你怎麽可能專門把我一人擄來,在這之前,我們根本就互不相識吶。”
“你搞錯了,小姐,我不認識你說的墨王,我既不為他效命,也不會效忠于世上任何一個人,我帶你來只是為了我自己。”蒙面人停了一下,為了讓她聽清楚,他放慢語速向她說,“我認為我需要個妻子,這種需要不是肉體而是精神上的,她必須能聽見我的聲音,理解我的心靈,扶持我陪伴我,和我永遠在一起。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伴侶,現在我有理由相信我找到了。你生來就應該是我的妻子──非這樣不可,而我也會屬于你,我非常願意,給予你庇護和我的忠誠。”
莎拉張大嘴巴,由于用力過度拉壞了門框,一條木板在她的腦袋上砸了個包。屋子裏的灰色家具仿佛旋轉起來,圍着她跳舞,讓她以為自己的眼睛同耳朵一樣出了毛病。她一次又一次向他确認,他指的的确是“妻子”而不是“棋子”或者“曲子”之類的東西,噢!她多希望是她聽錯了呀!她問的次數之多連自己也不耐煩了,到最後她終于意識到這番話無異于一次別開生面的求婚時,地面又開始旋轉起來,頭頂上的包抽搐着使她疼痛難忍。她想:“原來,求婚居然是這麽輕松簡單的事啊,那口氣和端了一碗湯說‘你得喝下去,一定要喝’簡直沒什麽兩樣,我如果拒絕,他是不是也會發脾氣把我狠揍一頓呀?”
“唔,我能不能請求你,先生,收回你說的話呢?”莎拉合攏手掌央求道。
“這不行,但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直到你發覺自己的心意,告訴我答案為止。”
“我……我的心意?”莎拉為難地苦笑,“咳,說實在,我們彼此還不了解,甚至還不知道對方的姓名,我連你長什麽模樣都看不到,叫我怎麽當你的……噢!見鬼,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蒙面人眼睛一瞬間暗淡下去,他低下頭又很快擡起來,語氣仍然鎮定自若:“你說得對,你說到了令我無法反駁的話題,但是我有足夠的耐心讓你了解我,你知道了解我并不是很難的事。關于名字,我叫德納斯?久裏安,而你,莎拉小姐,不久之後就會成為莎拉?久裏安太太。至于我的長相,你認為這很重要嗎?再也沒有比內心交流更難能可貴的東西了,和此相比,相貌簡直不值一提。”
他既然如此說,莎拉也不勉強自己跟他客套,她直截了當說:“噢噢!瞧你說的,‘再也沒有比內心交流更可貴的東西了’,你的意思是只要能聽到你說的話,哪怕是騾子你也會向她求婚的,是不是?對不起,我可不想當這頭騾子,也要不起莎拉?久裏安太太這個名號,我只希望你能把魔杖物歸原主,好讓我趕去見朋友們,你明白嗎?”
他搖搖頭:“如果我把魔杖還給你,恐怕你會離開我。”
“這是當然的,不是恐怕。”
“那麽請容許我暫時替你保管,直到你答應成為我的……”
“夠啦!別再提那個叫我發莫名火的詞兒了!要我的魔杖你就盡管拿去吧,我再不會懇求你了,一次也不會,我寧可爬到沓泊裏去!”莎拉跺了跺腳,氣惱地出門,沿着石子路向幾戶村民的矮房跑去。可身後德納斯的一句話又叫她不得不停了下來,他是這麽說的:
“莎拉小姐,如果說我知道烏龜塔嗒先生的藏身處,并願意帶你去見他的話,你是否可以重新考慮我的求婚?”
倘若能夠,莎拉多希望給這位死纏爛打先生的腦門來上一拳頭啊!她在心裏一萬次唾棄這種威脅利誘的做法,同時也順便置疑自己,因為有一瞬間,她動了“先胡亂答應下來等以後再說”的念頭。她托着下巴仔細盤算:我如果只憑一時沖動而冒失地離開他,說不準在半路就因為饑餓和寒冷送了命,那多劃不來?而如果照他說的,由他帶我去找烏龜,那遇見薩克和席恩的可能就很大了──薩克那樣聰明,必定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尋找我上面,而是選擇到我們的目的地去碰頭。當然啦,我不可能真的答應他的求婚,我只是說願意重新考慮,至于考慮的結果如何,他就管不着啦。
她于是抱着試一試的想法,轉過身,兩只眼睛心虛地看着天空,含糊地回答他:“好呀,你的主意還不壞。”
德納斯的反應是莎拉始料未及的,他搖搖晃晃到她面前,驚慌失措,背着手走了幾圈又回到原地,不停重複:“你的回答真令我愉快,我真高興,真高興……”
“呃、不過,你得盡快帶我去找塔嗒先生,這樣我才,那個……”
“好的,我非常願意!”德納斯顯得十分欣喜,聲音裏有種克制不住的激動,絲毫沒注意莎拉話裏頭藏的玄機。他回到破舊的屋子裏取了行囊,然後客氣地請未來的久裏安太太跟随他向西行走。莎拉皺了皺眉頭想叫他改掉稱呼,但又想反正只有她一人聽得到,他既然高興成那副德行,就暫且讓他得意也無妨。德納斯便像認定了莎拉是他的妻子,一改之前冷淡的口吻,對她百依百順。
“德納斯先生,你打算怎麽去海底妖精城堡,是有什麽秘密通道呢,還是直接空間移動?我是否能知道我們的行程大概花費多少時間?”
蒙面人告訴她那不會很久的,盡管他其實是多麽期望和太太作長途旅行,為了實現她的願望,他願意利用空間移動在兩天之內結束行程。他說到一半,倏地就倒在地上,手抓着心髒痛苦抽搐,身體縮成一團,把莎拉吓得尖叫。“德納斯先生,我早就在想,你是不是病了?瞧你的身體總是搖晃,走路也不穩當,是不是病魔給你帶來巨大痛苦呢?”
“多謝你的關心,久裏安太太,我已經沒事了。”德納斯很快喘過氣,他緩緩站起來,把散落的一頭金色長發打理整齊,端端正正戴上帽子。他看了看莎拉,立刻垂下眼簾,說要她忘了剛才那一幕。
“那是我的罪孽。”他說,“我之所以終日以布蒙面,也是為我這不潔之身贖罪的緣故……無論如何請不要嫌棄我,懇求你。”
“嗯……嗯。”莎拉支吾着,用催促他快點啓程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若是再不走,她的良心很可能會叫她改變主意,因為德納斯先生對此事認真的态度讓她非常不安,她甚至可以預見到自己将來對婚姻出爾反爾時,他受到傷害的眼神──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她現在實在不願多想。
旅途中,莎拉提起在矮人村莊沓泊裏賢者被殺害一事,想聽聽德納斯對此的看法,因為他曾說過,莎拉不是兇手,那麽毋庸置疑,他必定知道兇手的真面目。
德納斯回答:“是的,我親眼看見了。聽到你們要去拜訪賢者,我先你們一步來到紅眼睛小屋,那時看到一個人類走了進去,大約幾分鐘就出來了,匆匆離開後,緊接着的客人便是你們三個。之後發生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我雖然不能确定那個人類就是兇手,但至少有很大嫌疑。”他對那名人類男子的外貌作了番描述,由于天黑,他只能看見卷曲的淺色頭發,魁梧的身材,以及帶着銀肩扣的黑色鬥篷,從背影來看,年齡大約是三、四十歲,或許更老一些。
單憑這幾點,毫無疑問地,莎拉便可以斷定此人就是北島的墨王!她咬牙切齒地大聲說,如果不是他,她願意“把腦袋倒過來裝在脖子上”!雖然還不清楚對方這麽做的目的,黑暗的力量開始行動的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這樣看來,薩克的預感果然是正确的,因此他想變強,強到足夠應付一切向她而來的傷害。
她自言自語:“要命,我現在卻不能到他身邊,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我是多想見他啊……”
“你在說什麽?”德納斯問。
“沒什麽,德納斯先生,原來你那時候不是想給我們帶路的呀?”
“我只是想找機會接近你而已,可你的夥伴太厲害了,警覺性很高,我不得不小心地躲閃。”
“哎呀!一個人如果過分謙虛,就如同過分驕傲一樣使人讨厭。”莎拉不滿地說道,“你明明比薩克都要厲害呢,他怎麽都無法傷你分毫不是麽?啊!難不成你這是在故意譏諷他嗎?”
德納斯沉默了,很久才擡起頭說:“我不願意瞞你,太太,事實上我并非你想像中那麽強大。你的夥伴之所以無法傷害我,那只是因為他是魔導士,使用純魔法的職業,而我的身體──你以後就會明白的──它恰恰不能成為任何魔法攻擊的目标,換句話說,魔法是無法傷害到我的,僅此而已。而我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就只有催眠術了。”
他們落在百花盛開的田野裏,稍作休息。莎拉聽了他的話,不禁心生同情,這位始終蒙着臉的德納斯先生,在別人眼中如同啞巴,和別人缺乏正常的交流,而且既貧窮又體弱多病,在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一定十分寂寞痛苦吧。正因為如此,他才如此渴望找尋到能夠聽得見他聲音的人──這麽一想,之前對待她的種種奇怪言行,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釋了。
“你不用擔心,親愛的太太。”德納斯抓住莎拉的胳膊,以為她産生了動搖,急忙申明道,“如果遇到危險,我會用這個身體為你作護盾的,請你……”
話還沒說完,周遭氣流急速變換,寒風形成不小的漩渦,無數花瓣被吹飛上了天,德納斯的帽子也被卷走了。剎那間,一柄尖銳的利器從身後抵住了他的脖子,低沉的聲音怒不可遏地命令他:“快放手!放開她!”
德納斯手指收得更緊了,他的未來的久裏安太太卻使勁掙脫他,興奮地飛奔進對方懷裏。“噢!薩克,我居然找到了我,真難以置信!我正打算去找你呢!啊,是的,別擔心,我什麽事也沒有,再好不過了!”莎拉喜不自勝抱着薩克發顫的身體。
“你……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薩克就好像經歷了一次悲慘的劫難似的,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他重重吐了口氣,才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着,“噢,你無從想像我有多擔心你,莎拉,我簡直愚蠢透頂,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對。好在命運之神眷顧我,讓我找到了你,謝天謝地,還讓你平安無事……”
德納斯怔怔站在一旁,看着莎拉和他的朋友親密地擁抱着,微笑相望,有着說不盡的話語,傾訴不完的情感,他心裏感到難受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