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憶往事

在莎拉大膽的請求下,胸前遍體鱗傷的德納斯被送回了原先的房間,他們把他丢在床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關上門時,最後的一縷光線被阻隔在外,屋子裏霎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莎拉聽見了金屬的鎖鏈碰撞所發出的咔咔聲,緊接着“叮”地一聲,門被上了鎖。

等周圍一切都安靜下來,除了德納斯沉重的呼吸聲之外,再也沒有多餘聲響時,莎拉才摸索着走到床邊上,使出很大的力氣将德納斯的身體翻轉過來,免得他胸前的傷口被擠壓而疼痛難忍。

傷口仍在淌血,一道道交錯着燃燒着,引發灼熱的火焰,折磨着瘦弱的德納斯?久裏安先生,發出輕微的呻吟聲。莎拉從床邊的帷幕上扯下一大片柔軟的細紗,盡可能小心地替他包紮起來。

德納斯氣息微弱地開口說:“謝謝你,我感到好多了……可是你不該出來,更不該看見那一幕。”

“唉,也許你說得對,我應該乖乖在這裏等你。”莎拉蹲下身子,抱住腦袋斜靠在床沿邊,剛才那一幕過于可怕,她現在還渾身發抖呢。她握住了喉嚨,用幾乎像在吐氣的聲音說,“可這樣總比讓你被活活折磨死要好多了,你不可否認,倘若不是我無意中闖了進去,你現在還跪在地上,飽受被尖利的骨扇抽打的痛苦呢!”

“……是的,一點不錯。”

“你──難道沒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德納斯想了想說:“我很抱歉,沒能見到塔嗒先生,明天我再去試試。”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你明白我在說什麽。”

兩人沉默了很久,莎拉覺得再也憋不住了,她不禁提高了聲音,焦急地低喊:“我說,德納斯先生!噢,我的天,到了現在你還不打算把真相對我和盤托出嗎?我總認為你身上有着不願吐露的秘密,一直等待着你自願說出來,可如今我再也忍不住了!經過剛才發生的事情──毫無疑問地,我的命運已經同你牽扯在了一起。你也聽到了,我自稱是你的朋友,事實上我心裏也是這樣以為──那麽對于這樣一個命運相連的朋友,你難道不該說實話嗎?”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有這麽一天,我會對一個人說出所有藏在心底的秘密,我就知道……而這個人,便是我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人。親愛的太太,我要你明白,我即将傾吐秘密的對象,并不是一個普通的朋友,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可能成為你的妻子!莎拉心裏嘀咕。她有時覺得他真是固執得不像話。她反駁他說:“我看這件事你必須重新考慮,因為麗馬海沙陛下是你的父親,你是這個海底王國的王子……”

德納斯立刻打斷她說:“你錯了,我不是王子,我只是行屍。”

“是嗎?”莎拉帶着懷疑的口吻問道,“那為什麽見了你的容貌之後,守衛的眼妖會為你敞開石門,王宮的士兵會下跪親吻你的衣袍下擺,而國王陛下也稱你為他的兒子?”

“好吧,就算這個身體的确是王子,但內在卻不是。”

“你把我搞糊塗了。”

“唔……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你願意聽我從頭說起嗎?”

“求之不得,先生。”

他把手摁在胸前,忍着疼痛,緩緩說起來:“二十年前,弗西斯特殿下──這個國家的王位繼承人,年僅五歲就過世了。他的母親──也即是王後陛下十分傷心,就在那個時候,我被制造了出來……制造我的人是王宮裏的一位老煉金術師,人們都叫他久裏安。他把四處收集的靈魂殘骸注入王子的身體,用珊瑚代替頭腦,以珍珠填補心靈,創造了一個殘缺不全的我。”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莎拉始終背對着他,聽到這句話時,她驚訝地轉過身,不敢置信地望着黑霧中模糊的臉。

這仿佛是件難以啓齒的事,若是燈光還在的話,定能瞧見德納斯眼中流露出的卑微。他默默等待莎拉開口詢問,莎拉卻意外地沒有說一個字,于是他動了動嘴唇,又接着說道:

“這件事只有王後和老煉金術師知道。在其他人眼裏,我仍然是弗西斯特殿下,只是由于一場大病,變成了啞巴。而事實上呢,從誕生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行屍,一個醜惡的存在,一個不幸的軀殼,一個悲哀的錯誤……雖然厭惡這樣的出生,我仍然不得不活下去,飾演着弗西斯特殿下的角色,做國家的王子,做母親的兒子。我用‘德納斯’這個名字來提醒自己永遠堅強,‘久裏安’則是紀念這位制造了我、給予我生命和未來的父親。我尊敬他,卻也同時憎恨着他,不,或者該說,我憎恨的是這個由他制造出來的‘我’──我也憎恨我周遭的事物,憎恨所有人看我的同情眼神,從那時起,我每時每刻都在想着逃跑。”

“當時在整個王宮中,王後陛下是唯一的一個人類女性。她向往自由,渴望回到地面,離開海底這座鍍金的牢籠,按照她的說法,在水裏依靠保護屏障而維持的生活對她來說簡直度日如年。說到這裏,我又不得不提起王子的父親,麗馬海沙陛下。他是一個偉大的君王,卻同時也是殘暴高傲的獨裁者,在他的眼中,絕不容許有人違背他的意願,哪怕這個人是王後。因此她意識到這終究只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她總是透過藍色的玻璃仰望水面,眼裏充滿憂郁的淚水,然後搖晃着我空洞的身體,對我說希望有一天我能代替她飛出牢籠──因為在她眼裏,我也是一個人類,人類是不應該在海底生存的。這也最真實地反映了我的想法,雖然嚴格上說,我并非人類。”

“然而,這種想法害了她,尤其是後來,她對我的保護意念日益強烈,以至于産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此也造成了我終身的罪孽──”

―――

老煉金術師久裏安先生站在床前,兩手施放着紅色的治療魔法。

王後陛下看着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德納斯,用顫顫巍巍的手指撫摸他的額頭,心疼得直掉眼淚。她喊着:“弗西斯特,親愛的孩子,噢,我很抱歉,這都怨我。”

德納斯搖了搖頭,傷口的疼痛已經麻木,他雙眼無神地盯着天花板,美麗的臉龐死一般蒼白。逃跑計劃失敗,在結界通道的入口被抓回來,這樣的事情多年來重複發生,他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而每一次換來的都是更加嚴厲的懲罰,和國王毫不掩飾的震怒。“為什麽?!你是我的兒子,西蒽王國的王位繼承人!我不僅沒有因為你的殘疾而嫌棄你,反而給你更多的傭人,更好的幫助,我對你百依百順,還打算在不久的将來把這整片海域交給你統治,你──為什麽還要離開我!像你的母親一樣,執意要離開我?!”

“因為我并不是弗西斯特,我是德納斯!對一個行屍來說,王位、財富,都不重要,理解和交流才是我最渴望的!”

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這聲吶喊被囚禁在珍珠做成的心室裏,就如同他本身被囚禁在海底牢籠一樣。對于他的孤獨和傷痛,即使是制造他的老久裏安先生,也無法理解。唯一理解的是王後陛下,然而她卻由于母親的天性,在對孩子造成的傷害面前,屈服了。

“弗西斯特,別再這樣做了!這都是我的錯,我是那樣自私,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你的身上,卻給你帶來如此大的痛苦。如果早知你如今這樣執著的行動,我怎麽也不會向你灌輸逃離王宮的念頭,我是多麽後悔啊!親愛的孩子,放棄吧,別再這樣傷害你自己了……”

德納斯仍然在搖頭,臉上的神态淡漠得看不出一絲一毫感情,他緊握的拳頭卻證明了內心的抗争。他在心裏說:“我是為了我自己,王後陛下,這和你無關。我一定要離開海底,找到能聽見我聲音的人。”

王後哀恸的聲音并沒有打動德納斯,使他回心轉意,他反而變本加厲地用盡一切方法逃跑,像一個受了冤屈又無處發洩的囚犯,終日裏騷動不安,陷入一種瘋狂的執拗裏去。他甚至以調養病體為由,搬進金色的海螺琉璃塔中居住,在唯一一條通往外界的結界通道邊,苦苦守候着,期盼哪天守衛不注意時悄悄溜出門,得到終身的自由。

他果然如預料中盼來了這一天。

那天是麗馬海沙國王陛下統治西蒽王國二十九周年慶典日,海馬妖精按慣例駕着最豪華的鑲滿寶石的馬車,海魚護衛兵威風凜凜擁在國王四周,侍女們跟在王後公主的身側,捧着最美麗的海星、牡蛎,踏着柔軟雪白的細沙,向人們撒出玫瑰色的美麗花瓣。這時,守衛在結界通道兩旁的士兵便耐不住寂寞,伸長了脖子向熱鬧的人群眺望,尾巴也不安分地左右拍打,急不可耐了。

同他們一樣,德納斯也着急,他躲在夾道歡迎的人群裏,密切注視着士兵的一舉一動。慶典的隊伍越接近,他的心提得也越高。眼看着國王額頭上那頂耀眼的王冠漸漸晃了過來,麗馬海沙陛下時而拿着骨扇笑容滿面地向人們揮手,時而捋着頭頂的觸須得意地大笑,卻偏偏對那些個翹首期盼的士兵不聞不問,德納斯不禁焦急萬分。

“辛苦了,讓我們更快樂吧!先生們,來吧,來分享我的喜悅,接受和平的榮耀,我容許你們親吻我的手背……”麗馬海沙終于注意到那些可憐的妖精衛兵了,他愉快地向他們打招呼,而他們也立刻受寵若驚地奔跑來向國王致敬,紛紛用額頭抵着他的手背,然後接過王後陛下賜予的美酒,高興地捧在胸前。

“多麽好的時機!就在此刻!”德納斯心口狂熱地跳動,四肢由于極度緊張而戰栗不已。他知道時機來了,這是一個好兆頭!在這個時候,結界通道是無人看守的,只要有一分鐘,不,哪怕只有短短幾秒,也足夠他跑到通道前的了。接下來,他只需一腳跨入通道的大門,回頭向敬愛的王後陛下和老久裏安先生說聲再見,然後輕輕閉上眼睛,他長久以來的心願就能達成了。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欣喜的叫喊,不顧一切地拔足向後狂奔,所有的事物他都已不在乎,所有的噩運都将在今天結束,他簡直激動得無法呼吸,有種溫熱而辛酸的東西從眼中湧了出來,眼前的一切模糊了……

“弗西斯特!”那是麗馬海沙國王的聲音,不是從背後,而是從身前發出──他竟然站在入口,站在那個承載着德納斯全部希望的入口,等待着他!

德納斯回頭,發現馬車上的國王只是個替身,也即是說,他的心思早已經被洞察,他的行動全在國王的掌握之中。所有人都注視着他,包括王後陛下,她既震驚又慌張,掩着吃驚的嘴巴,傷心欲絕。

“噢!不!”德納斯聲嘶力竭。

國王麗馬海沙突然大笑起來,笑得那樣醜陋,好像上天給他的五官長錯了地方,扭曲得比哭臉還難看。他指着德納斯的鼻尖,嘴角幾次抽搐,才說出話來:“我真失望!我忍無可忍了,弗西斯特,在給了你那樣的懲罰後,你依然執迷不悟,竟然果真如我所料,利用今天的盛典玩弄你那逃跑的把戲。噢!我不會再手軟了,如果我再任由你這樣……這樣辜負我的期望,我就不是麗馬海沙!”

德納斯害怕了,他僵硬地轉身,試圖躲進人群。

怒火是個無情的追逐者,輕易控制了國王陛下的脾氣,他的腦袋一瞬間被受侮辱和輕視的心理占據了,沖動地丢出他的骨扇,使出全身的力氣。在德納斯的身後,一道白光把水流分成兩半,水波晃動着形成沖擊刺激他的全身感官。他回過頭,心驚膽戰,視線被遮掩了,什麽都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突然間他感到手臂劇痛,有個尖銳的東西撕裂了他的皮膚,然後鮮紅的顏色在他眼前散布開來,仿佛一扇絲綢的帷幕降落下來,同時,一個溫暖的身體沉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原本就遲鈍的思維攪得更混亂了。

這是怎麽回事?他注視那片鮮豔的帷幕,發覺那原來不是自己的血,他的眼睛告訴他,那屬于倒在他懷裏的人──弗西斯特王子的母親,王後陛下。麗馬海沙的骨扇整個穿過了王後的身體,從她的胸後鑽出,刺入了德納斯的手臂,把兩人釘在了一起。

“王後陛下,王後陛下……”德納斯叫喊起來,慌張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四周的人群中響起了倒抽冷氣的驚訝聲,驚恐的尖叫聲,連國王都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突起的嘴唇像是兩片放久了的面包,又硬又幹。

王後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忍着巨大的痛楚,德納斯甚至聽見了她咬緊牙關的咯咯聲。她拖着德納斯的手臂,一步一步向結界通道的入口行走,白色的保護屏障越來越稀薄。她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我親愛的孩子,別難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太愛弗西斯特了,因而制造了你,而我又太渴望地面上的世界,把我的意願強加在了你的身上……對不起孩子,我真的錯了,我必須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啊……”

直到她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了沉重的身體,她把連着德納斯那頭的骨扇拔出,将他推向通道的入口,而自己張開雙臂,擋在氣得發抖的君王面前,為他做掩護。

“去吧!我的孩子,到地面去,帶着我的眼睛,看看碧綠的森林,蔚藍的天空,帶着我的耳朵,傾聽風的聲音……去吧,尋找你的幸福,尋找使你不再孤單的人……記住!永遠、永遠都別再回來了……”

這是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如此向往着陸地的王後,大海終究成了她的墳墓。

……

“噗通!”一只海蝸牛在睡夢中放松了吸盤,整個兒掉進了粘乎乎的化妝盒裏,把正在敘述的德納斯和專注于傾聽的莎拉吓了一跳。莎拉低叫了一聲,睜大眼睛環顧四周,下意識抓住了德納斯的手──德納斯便再也不放開了。

“別松手,太太……握着它我覺得安心多了,我需要它的溫暖。”或許是由于黑暗的關系,他的聲音比往日更加不真切,而且,多了一份令人心疼的哀傷。

莎拉悄悄咽了口唾沫,不便拒絕他的要求。“好的……如果這樣可以使你好受一點。”她假裝對自己的心跳聲不在意,把它看作是受了驚吓的緣故。可她的确感受到了什麽,倘若就這樣任由暧昧的氣氛發展下去,它就會從種子中抽出嫩芽,生長開花,甚至結出果實來,莎拉于是馬上用急切的話語來制止。

“噢……呃……德、德納斯先生,我到現在才明白,我替你惹了多大的麻煩!倘若不是我的任性要求,你也不會再次回到這裏,受到這樣的傷害,也勾起了你痛苦的回憶……我錯了,真的很對不起。”

她低下頭,懊悔地咬着嘴唇。

“我不怪你,錯的人是我!”德納斯說,“這些年我充分認識到了當年的自私和愚蠢,是我一意孤行的行為害死了王後陛下。我不僅啞,還多麽瞎,竟然看不到她對我的疼愛,為我擔憂,為我流的眼淚,甚至到最後,我都沒能來得及向她表達我的感激……王後陛下,我的──母親。”

“德納斯、德納斯……這并不是你的錯啊。”莎拉輕撫着他,不知說什麽來安慰他。

“自那時起,替代我心髒的那顆珍珠産生了裂痕,時常令我受到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這便是我犯下的罪孽,我也為此深深自責,所以決定以布蒙面,終身忏悔。”他沉默半晌說,“可說到底,我沒有資格得到她的原諒,我是行屍……僅僅是一個聲音,一道呻吟,一聲沒有人能聽得見的嘆息而已。”

“不,我可不這麽想!”莎拉突然握緊他的手,試圖用令人振作的聲音,愉快地說,“聽着,德納斯──請允許我直接稱呼你,我的朋友──我認為你太悲觀了,硬把自己推入絕望的深淵裏,還不準自己忘掉過去!你的想法大錯特錯啦!”

在德納斯還未明白過來,莎拉又微笑着說:“嘿!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的手是溫熱的,就和我的一樣;你的身體也和常人無異;而你的聲音,我全都能聽得見,所以你和我一樣,是個完完整整的人類!啊,德納斯,相信我,你是個人,而并非行屍!”

可以想見,德納斯聽到這番話是多麽驚訝啊!他甚至忘記了傷痛,直起上身坐了起來。許久,他一聲不出,身體僵硬,呼吸時快時慢,心髒收縮得緊緊的,卻意外地,沒有平常揪心的疼痛。

莎拉又笑了:“我說,把蒙面黑布徹底抛棄吧!德納斯,從今往後用真實的面貌,重新生活吧!我敢保證,若是王後陛下還活着,一定也會如此希望的!”

德納斯倏然拉過莎拉,将她牢牢擁抱在胸前,緊密得幾乎要把她揉進身體裏,激動的情緒溢于言表。他叫道:

“我只剩下你了,久裏安太太,噢,我只剩下你了!我會将所有沒來得及向母親表達的深愛和感謝,全部給予你……我的妻子,我将永遠愛你,保護你,感激你……在你的面前,我相信,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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