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舞會驚鴻
自從悲劇發生之後,薩克開始觀察愛蘭格斯的一舉一動,有時是暗中留神,有時則正大光明地把視線停留在她的臉上。每當有某個動作與記憶裏的莎拉重疊,勾起他的一部分聯想,心髒便劇烈跳動,疑神疑鬼。他白天徘徊在愛蘭格斯周圍,不斷用問題試探她,從一句話甚至一個詞上面尋找線索,夜晚就把自己長時間關在神殿的藏書室裏,翻閱大量古籍查找訊息──這一切把他弄得筋疲力盡,寝食難安。他睡得很少,也很不安穩,時常在夜間醒來,思緒颠倒、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結果使得次日更疲憊──然而想念和執著始終支撐着他,一思及夢中的莎拉,他就以更大的熱情投入戰鬥。
愛蘭格斯繼續為她充滿野心的前程忙碌,對薩克瘋狂的勁頭置之不理。可她也并非毫無打算。
在某個下午,愛蘭格斯盛裝打扮,要求薩克陪同她去一次海底西蒽王國。
“西蒽?”薩克吃驚地重複,猜不透她究竟想幹什麽。
“不錯,我想我最好親自去一趟。”
“該怎麽去?從很久以前開始,那是個就幾乎與陸地隔絕的水底妖精國度,別說不存在通向西蒽的道路,它甚至連大門也沒有。”
“對你來說的确是這樣!可你別忘了,我的身體曾經在西蒽作客,受到了相當不錯的禮遇,而且,在我的脖子上至今還挂了一條顯示有西蒽入口的項鏈。”愛蘭格斯拿出墜子晃了晃,她的那種說法令薩克很不快。
她理了理高及下巴的豎長領,一邊對着鏡子別胸花,一邊指責裏娅給她的貍皮圓帽太厚了,要求立即換一頂。撲了點香水,她突然轉身說:“薩克裏菲斯,已經春天了,你難道沒發現嗎?”
“在我看來,現在還是冬季,殿下。”
“我倒覺得,那是你內心的錯覺。不過別擔心,你那裏很快就會火熱起來的。”愛蘭格斯冷冷地說,說完卻笑了笑。望着她那張叫人難以捉摸的臉,薩克只是皺着眉,什麽話也說不出,心裏有種糟糕的預感。
“快些吧!”愛蘭格斯嚴厲地催促他換上裏娅準備的着裝,她強調他們即将去的是王宮,她無法容忍一個男人在正式場合穿着僅适合旅行的輕便衣衫,即便他終将只是一個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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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底王國西蒽,如今正是歡慶的時節。雖然多少也和春天到來帶點關聯,可更多的原因則是:王子殿下要選妃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一經穿出,舉國上下一片喜氣洋洋,到處洋溢着的歡悅熱鬧氣氛,使得西蒽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繁榮活躍的時代。
在決定為妖精王國選妃的前一個月,麗馬海沙國王陛下剛剛宣布恢複了弗西斯特王子殿下,也即是德納斯?久裏安的繼承權,并把象征着王室繼承人的十六連珠王冠賜予了他。據說,那王冠上的十六顆珍珠不僅又大又圓,在海底屬十分罕見,更令人驚訝的是,每一顆都天然相連,排列成半圓弧,自貝殼中挖鑿出來時便已似一頂天生的王者之冠,因此又被妖精們稱作“蕾德西亞”,意即“神之牙齒”。
現在,這頂王冠被一位年老的瘦長條魚精捧在手裏,他的兩根胡須微微顫抖,面色發青,戰戰兢兢地請求王子殿下快點把王冠帶上。
德納斯唉聲嘆氣地搖搖頭,擡起兩條胳膊向後伸展,疲倦地倒在躺椅上。“我究竟在幹什麽呢?”他發出唯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苦惱地自問,“這幾個月來,我如此辛苦地讨國王陛下的歡心,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殿下!哎喲哎喲,當心哪!”另一只老魚精慌張地哇哇亂叫,一邊阻止德納斯大幅度伸懶腰,一邊心疼地替他撫平起褶紋的華麗衣衫。
他說,這件披風可是陛下當年最喜愛的寶貝呀!每當他以這種語氣說話,德納斯便知道這位老魚精要開始他的唠叨了。果然,還不等他有所反應,老魚精口若懸河地描述,這件披風用了多少金絲線,縫了多少個金流蘇,裏外鑲嵌多少枚寶石,又花費多少時間等等。虧他還算得那麽清楚!德納斯不耐煩了,上次那件所謂的寶貝襯衫,還不是照樣給他睡成爛鹹菜,這難道有很大的關系嗎?
瘦長魚精又在催他戴王冠,德納斯感到頭疼極了。他的一頭濃密的金色長發,已經被鑲上了太多裝飾,沉甸甸地垂在腦後,仿佛是一頂下了詛咒的帽子似的,時刻撩撥着他抽搐的神經。還有他那身行動不便的貴族服裝,光是看着那些刺眼的金屬飾品,他的眼睛就不自覺地酸疼,以至于他幾乎懷疑兩個老魚精是在故意和他的眼睛過不去。
看見王子在揉眼睛,魚精立刻要上前幫忙。“走開,走開!”德納斯揮手,不小心碰落了蒙面布的一端,露出半張臉。他暗自詛咒了一聲,立刻重新把它系在耳後,同時在心裏忏悔──不管怎麽說,他已舍棄了一切,蒙面是他最後的堅持了。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年輕的仆從來催促王子出席舞會,從他的身後,隐約飄來前奏的音樂聲。兩只魚精跪了下來。
德納斯感到心煩意亂了,他抓起腳邊的小墨魚妖精,敲了敲他的肚子,在雪白的海椰葉上寫了個碩大無比的“出去”。從這個氣勢驚人的詞上,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他的怒氣了,魚精只好無奈地告辭,退出房間,總算把清靜留給了德納斯。
他于是迅速地把頭上、身上凡是累贅的裝飾全都拆下,頂着一頭蓬松柔軟的亂發,疲倦地躺在地毯上。“不需要太久,我就會被這樣的日子壓垮的。”他凄涼地對自己說。
小墨魚妖精掙脫他的手,跳躍着又回到筆筒裏,德納斯怔怔地望着它,一時間思緒萬千。他想像着回到三個月前,莎拉還在身邊的時候,同樣在海底過禁閉般的生活,穿戴煩瑣考究,終日受人牽制,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那時他至少是快樂的,假如他的理解不錯的話,他還可能過着此生唯一幸福的時光。他突然記起,自從莎拉離開後,他就再也沒吃過任何東西了。
“莎拉……”他嘗試這麽叫,“你能聽得到嗎?──噢,不,這是不可能的,自從你離開,命運已經完全奪走我的聲音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願意用“自言自語”的方式告訴她,她在臨走之前希望他做的事,他全做到了:
他試着與人溝通,不是用手勢就是用文字──現在凡是他可能會進入的房間,全都擺放着墨魚筆和優質的海椰葉,只要他想,完全可以用它們和人聊上一整天;他也努力和國王陛下和睦地相處,正如莎拉所說的,麗馬海沙雖然不是個好父親,但對他懷有感情,而且還是一種躲藏在面子底下的父愛,一個父親往往會羞于啓齒的親情!他在了解了這一點之後,變得十分溫順了,盡量按照父王的意願來行事,這讓國王陛下深感欣慰;除此之外,他的床頭放着一張和國王之間的協議書,麗馬海沙願意從頭教導他作為一個王子應具備的品質和能力,而他,承諾這一生将永不離開西蒽。
“你聽到了嗎?莎拉,我按照你的希望,成了這個國家真正的王子!”德納斯向着空氣喃喃地說,他閉上眼睛,眼眶濕潤,神情悲傷地說,“可是,我并不快樂,恰恰相反,我感到很疲倦,每天都為着未知的目标而忙碌。我沒有朋友,有的只是仆從。我的心疾時常發作,那是王後陛下在提醒我一個事實──不幸福,我甚至不知道我這具行屍能‘活’到什麽時候……”
他換了個姿勢把手貼在胸膛上,沉浸在恍惚中的麻醉感令他不舍得睜開眼睛。他仿佛被抛到了波瀾起伏的海面上,有一股清朗的微風把煩惱和厭倦吹散。
“你對我說了什麽啊?莎拉,你說等我有了新的生活,便不會像這樣看重你了,更不會要求你嫁給我,你譏笑我的感情還沒到達可以結婚的程度……這是什麽話呀,真無情!”德納斯咬着嘴唇,在心裏叫,“可我現在直截了當告訴你,你錯了!雖然,我缺乏經驗,不明白真正的愛情是怎樣的,但倘若我終日思念你,渴望對你說話,那樣也及不上你心中的感情嗎?”
他有時想,就算他把寂寞和愛情混淆了,他還是可以娶莎拉作王妃。人們往往會那樣做的,因為說實在,沒人能真正意義上把兩者區分。
不一會兒,兩名老魚精再次進入房間,麗馬海沙國王陛下繃緊了臉,不悅地命令德納斯立刻整理着裝,說希望十分鐘以後在王室席位看到他的出席。德納斯只得順從地照做了,在心裏他蔑視以選妃為目的的舞會,暗中發誓他将一個也不娶。
音樂停止了,原先跳舞的妖精們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弗西斯特王子殿下穿戴整齊,出現在舞場裏,頗引起了一陣騷動。對他的說法褒貶不一,有人認為他是使國家失去王後的罪人,有人抓住了他的殘疾當話柄,然而年輕人卻大多不這麽想。一來他的地位高貴,身份特殊,而且由于多年流浪在外的空白期,在足不出戶的海底妖精心中造成了一種似是而非的崇敬感;二來他自從回到王宮以後,總以黑布蒙面,帶着神秘的令人着迷的氣息,所以贏得不少年輕妖精──尤其是女性的好感。
妖精們害羞可愛的切切私語,德納斯故意裝作沒聽見,更不願去看一雙雙懷有憧憬和期待的眼睛,那在他沒有任何意義。他目不斜視地走向王子席位,向國王陛下和空缺的王後席位各鞠了一躬,然後擡手示意音樂繼續進行。
白色的大海螺殼低沉地鳴了兩聲,緊接着在銀針琴,旋轉風琴以及海鈴铛等樂器的伴奏下,舞場又活絡起來,一對一對微笑的舞伴在舞池旋轉而過,輕柔而優雅地劃出一串串晶瑩的水泡。
只是針對選妃而召開的舞會,男賓只占少數,女性們得不到邀請,只能空坐在一旁,互相開着敷衍的玩笑,不時拿眼角瞄着王室席位上的主角。在舞池中央,始終舞動着那幾對,盡管舞姿迷人,但這樣的場面就不免讓人感到冷清了。
“去吧!弗西斯特,你一定要跳舞!”麗馬海沙對德納斯說,“去挑一個你中意的,把她帶到舞池裏就行了。”
德納斯搖頭,在手心裏寫着:我可不會跳。
“你必須跳,舞蹈也是一個王子必須具備的才能。”
德納斯不想在這種場面令國王發火,他猶豫了一會兒,丢下手中的扇子,起身走下座位。
事實上他一站起來,全場幾乎所有的姑娘們都聽到了自己心頭的“咯噔”一聲,她們努力裝作自然地捋捋頭發,挺起腰,收斂嬉皮笑臉,開始專注地、端莊地凝視某一個點。這個點可以是某條花裙子上的斑點,也可以是風琴演奏者的大拇指,總之要能使她們的表情看上去既可愛又迷人,更重要的是,要讓別人覺得,她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王子殿下已經朝她們走過去了。
王子的第一支舞,被選中的幸運兒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烏魚小姐。她像所有其他的烏魚妖精一樣,有着長長的臉,粗脖子,卷曲的頭發,和相對漂亮的身材。至于她的五官,實在不好形容,因為她的皮膚那樣黑,人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上長有什麽。
麗馬海沙國王氣得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本來就小,仿佛嵌在肉裏,如此一來更小得像是扁豆上的一條縫了。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也許弗西斯特是看中了烏魚小姐的家世呢!沒錯,她看上去溫文爾雅,儀态頗有教養,也許是某個小領主的寶貝獨生女,那麽他倒反而要贊嘆兒子的眼光了。
德納斯随意地把手搭在姑娘的腰上,僵硬地踏舞步。烏魚姑娘結結巴巴地要說她的名字:“我叫……我叫……,卻被德納斯用手制止了。他不想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只希望能安靜地應付幾支舞就可以了。
舞曲結束時,老魚精在國王陛下的耳邊低聲報告這位姑娘的名字,以及家世財産,他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父親是塔嗒烏龜老爺家的管家,國王的胡子都氣歪了。
德納斯第二次選的舞伴,是位漂亮的花瓣魚小姐。她和德納斯一樣,擁有長而濃密的金色頭發,白皙的皮膚。眼睛大而明亮,嘴唇突出,尾巴有如花瓣般豔麗嬌美,會随着身體的搖擺而掀起優美的波浪。只可惜,她的身材過于豐滿,腰肢有德納斯的兩倍粗,兩條胳膊由于堆積了過多的脂肪,無法自由擺動,連自己的肚子都夠不到。德納斯只能攙扶着她,勉強轉了幾個圈,比上一支舞更僵硬了。
怒火中燒的麗馬海沙越發覺得他是在故意和自己作對,怎麽難看他就怎麽挑選,根本沒有把選妃當一回事。德納斯離開舞池回到座位上,心裏可總算有點舒暢了,掩藏在蒙面布底下的嘴唇微微揚了起來。當國王陛下質問他時,他便若無其事地寫:我中意,還打着手勢說是陛下讓他這麽做的,把對方氣得差點摔斷骨扇。
“我不會允許你再這麽無法無天下去了!噢,弗西斯特,我給了你機會,是你故意甩開它的,現在讓我替你選吧,別告訴我你後悔了!”
國王的選擇,無非是一位兼有氣質和美貌,地位家産又相當合适的貴族姑娘。他很快作了決定。
被選中的烏龜姑娘是塔嗒領主的小孫女,在芙城以秀麗的容貌和甜美的歌喉出名,是衆多年輕男性追求的目标。當她卸下背上那塊又大又難看的烏龜殼時,她那窈窕的身段配上出色的臉蛋,總會叫人眼前一亮,贊不絕口。今天她也來了,穿着一條豔麗的紅色小禮服,更加襯托出動人的姿色,當然,她把烏龜殼留在了家中,盡管這叫她冷得直打寒顫,卻絲毫沒有後悔。
她現在多高興啊!烏龜姑娘垂下十分害臊的臉,在德納斯的牽引下邁着輕盈的舞步,她感到站在舞池中央,成為衆人的焦點,尤其在心存嫉妒的小姐面前使勁摟着王子的肩膀,是件多麽叫人得意的事啊!
“我叫娜塔莎,王子殿下,很高興能和您共舞。”她的聲音果然十分動聽,而且口齒清晰,她确信自己已經給王子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在剛才,她已經展露了光彩照人的胳膊和纖細的手腕,接下來,只要尋些小機會,展露一下自己的聰明頭腦,相信很快便能擄獲王子的心啦。
不過她怎麽也想不到,她的如意算盤打得如此妙,卻非但不能博得額外的關注,反而落得哭鼻子的下場。
看看吧!弗西斯特王子,居然在一支舞的當中,抛下他的舞伴,向另一個姑娘走過去!他的眼神那麽驚訝,手捂着胸口,面色蒼白地向她走過去!
怎麽,那個姑娘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