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個人的戰鬥

“你不可能殺死莎拉的靈魂,她一定還活着!”

對于薩克裏菲斯大膽的論斷,愛蘭格斯坐在椅子上,兩手支撐下巴,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她的笑聲如同曠野的冷風,拂過薩克的耳朵,使這個僞裝堅強的人冒出了雞皮疙瘩。

薩克用手指不斷敲打着窗臺,另一手捂着眼睛,此刻他的情緒糟糕透了。真相究竟是什麽呢?按照他的分析,莎拉并沒有處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她怎麽可能絕望呢?在前一刻,她還興奮地嚷着說她會變成偉大的巫女,甚至,他們還提到了結婚──這樣的莎拉怎麽會絕望呢?

可是,看看愛蘭格斯的樣子吧!哪裏有魔力衰退的跡象?她的那個陰森的笑臉,就好像一手握心髒一手持鮮花的雙面女妖,你永遠不知道她給的是毒還是藥。薩克想,她很有可能只是故弄玄虛,裝模作樣地掩飾自己的心虛;但也有可能是刻意不回答,讓他抱有一絲幻想,以此來利用他。

凄楚湧向了他的唇角,他想像着已經失去了莎拉,他被獨自抛棄在命運的中途,就在幸福臨近之時,被殘忍地剝奪了一切權利。一想到這裏,他就難過得窒息,兩腿支撐不了沉重的身體。

“噢!你得冷靜點,別在這裏倒下!”他對自己說,咬緊牙拼命抵抗他腦海中的雜念,那些雜念包含了他的愛,悲傷,和後悔,全是致命的利器。

在克服了最後一波攻勢後,他感到巨大的疲勞的虛弱,他想:好了,我挺過來了,再也沒有什麽能動搖我的意志了。今後,我會呆在愛蘭格斯的身邊,時刻監視着她,沒确定莎拉的生死,我就決不停止我的戰鬥。

愛蘭格斯對于薩克要留在她身邊的決定,感到稱心如意。她目前可以找到的幫手不多,能幹的更少之又少,假如身邊能有像薩克這樣強有力的臂膀──無論他打的是什麽主意──對她來說都再好不過了。

他們回到北島巫女神殿,這時已是傍晚,天空飄着細雨。在神殿前,一個姑娘披着雨衣,脫下沾滿泥漿的靴子,正準備跨過野灌木,進到神殿裏去。看見他們倆來了,她高興地丢下靴子,招了招手。

薩克快步走上前,拖着她的手肘,神情頗不自然地說:“弗洛爾小姐,抱歉,請跟我來一下。”

“怎、怎麽啦?薩克裏菲斯先生!”弗洛爾小聲問,覺得薩克的臉色白得吓人。

從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別做那些無關緊要的事,薩克裏菲斯,當然啦,我也不會。”從愛蘭格斯的話中,薩克聽明白了,她表示不會對昔日孤兒院的成員下手,于是他松了口氣,放開弗洛爾。

弗洛爾卻感到驚訝,她和莎拉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從不知道在她的臉上竟也會出現冷漠的表情,她即使碰上十分惱火的事,也不曾用如此冰涼的口氣說過話呀!

“你怎麽啦?親愛的莎拉,你病了嗎?”弗洛爾關心地上前詢問,從雨衣底下她看到了紫色的頭發,她叫道,“哎呀!你染了頭發?”

她的擔憂顯然太多餘了,愛蘭格斯甚至沒有停下腳步,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向裏走。薩克略帶歉意地向茫然失措的弗洛爾點頭,緊跟愛蘭格斯進了宮殿。

管家裏娅認出了愛蘭格斯,她有點吓壞了,不知是高興還是傷心,掉起了大顆的水晶眼淚。相對地,裏朗十分冷靜,但也僅是冷靜而已。他的目光在愛蘭格斯和薩克之間徘徊了幾下,便很快移到了地面上,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悄悄嘆了一口氣。

愛蘭格斯吩咐裏娅把神殿恢複成她當年生活時的模樣,一個擺設也不許出錯。燭臺必須面向長廊,點燃最中間的蠟燭;帷幕折疊出盡可能多的褶子,結繩必須紮在距離地面三分之一處;窗簾全換成紫色的;複式吊燈的吊索要再放下幾寸;餐廳要添置一張長桌,僅在長桌的一端放一柄用金絲鑲邊的紫色方椅;客廳的軟椅要三只成堆,椅背分開,擺放成互相交錯的三角形,這樣顯得更為美觀……最後,輪到巫女的卧室,愛蘭格斯用嚴格的眼光掃視了一遍,她要求裏娅把所有莎拉曾用過的東西全部扔掉。

“全部?”胖裏娅怔怔地重複了一遍,不過她立刻警覺地接着說,“好的,親愛的,就照你說的那樣。”

愛蘭格斯是個極其嚴厲的人,她喜歡一切都有條不紊,按照她的心意來完成,只要稍有差池,她便會皺着眉頭,要求重新來過,直到她滿意為止。在她眼裏,任何事物都是這樣,純粹地,只有滿意和不滿意兩個類別。

當然了,從某個角度來說,人也可以這麽分類。前者通常是那些對她如同對神一般尊敬、膜拜,給她帶來無比美妙的滿足和優越感的人,而後者,往往只是極少數,而且,他們幾乎全都因為這個或那個的不明确理由,從人世間消失了。

在愛蘭格斯忙碌于整頓神殿時,弗洛爾和薩克在客廳單獨相處了片刻。懷着忐忑的心情,弗洛爾冒昧接近薩克,她正思考着該用怎樣的措詞提出問題,薩克卻先她一步開口了。

“弗洛爾小姐,”他輕輕說,“請你別出聲,安靜地聽我說幾分鐘好嗎?”

弗洛爾立刻點了點頭。

薩克于是用了幾個簡短的句子,大致概括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雖然只有只言片語,對他來說卻不啻短短片刻。他解釋莎拉的身世,說出目前占據莎拉身體的巫女的名字,并告訴弗洛爾他會想辦法給她和孤兒院的孩子們另外安排住處──因為顯然,這個宮殿已經不适合他們呆下去了。為了減輕難耐的煎熬,他說得很快,連說了什麽也不記得,在倉促地結束他的話之後,他便陷入了緘默,拒絕再多說一個字。

天性溫和體貼的弗洛爾先是大吃一驚,好幾次忍不住想打斷他,插上一兩句嘴,諸如“莎拉究竟到哪裏去了”“她現在還好嗎”之類,可她看到薩克的表情那麽悲傷,便忍住了。她的心“咯噔”劇烈跳動了一下,由于無意間窺視到了薩克不曾顯露的感情,她臉頰通紅,不知所措地絞着手指。她想,薩克裏菲斯先生,原來是這樣深愛着莎拉。她多想幫幫他呀!說些安慰的話,拍拍他的肩膀,假如能減輕他的痛苦,她很樂意這麽做,但他根本不需要啊!

弗洛爾緊張起來,思忖着一個合适的安慰薩克的方法。接着,她用手指輕輕打着節拍,緩緩唱起溫柔的歌,歌聲雖不能說十分甜蜜,但卻清澈真摯,能到達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她唱道:

遠方的海鳥,你為何憂傷?

你的歌聲嗚咽,眼淚流淌。

彷徨啊,蒼涼,

永遠看不到前方。

你給了別人翅膀,

誰來撫慰你的心傷?

她只唱到一半,身邊的那海鳥就不得不站了起來,轉身走出去。弗洛爾本是希望用歌聲安撫他,卻由于歌詞太悲怆,起到了反效果,她本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又把憂郁傳染給了別人。

“薩克裏菲斯先生。”弗洛爾叫住他,不放心他就這樣離開。

薩克停下腳步,輕輕揮開抓住他的手,希望弗洛爾小姐暫時不要看他的臉,然後他微微點頭致禮,極力克制着激動,沉默地走出客廳。

在門口,他碰上了小男孩拉斯。顯然拉斯什麽都聽到了。他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金發,老氣橫秋地指責他說,一個大男人這樣子太難看了。“給!”他從胸口掏出裝有莎拉頭發的小袋子,深深看了一眼,便遞給薩克。他解釋說,只是暫時借給他保管,并沒有別的意思。他的理由是:“你和莎拉相差十歲,我也是,我們之間是平等的,所以我不打算把她讓給你。”

如此可笑的理論,換作平時一定會博得薩克的微笑,此刻他卻只是接過袋子,身體戰栗不已。他把長時間遮蓋在眼睛上的手移到胸前,默默行了個禮,算是道謝。

“來吧,孩子,這段路上你或許能陪陪我。”薩克抱起拉斯,讓他平穩地坐在手臂上。他說的路是指從客廳到大殿的這條走廊,但拉斯覺得還有其他涵義。

“先生,你真的不是騎士嗎?”

“不是。”

“可你卻像一個真正的騎士守護着莎拉,這是為什麽?”

“關于這點,你和我都很清楚,不是嗎?”

拉斯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他又一次仔細端詳了薩克,現在,他确信自己不太讨厭他了。

―――

嘎帝安年輕的少主席恩?嘎帝安聽說莎拉回來的消息,便大老遠從東島趕過來。由于不懂空間移動,途中花費了頗多時間。但他自從矮人村莊一別之後,再也沒見到莎拉,十分想念她,因此不顧旅途勞累,一到宮殿就興奮地奔跑,就這樣氣喘籲籲地出現在愛蘭格斯面前。

理所當然,他感到驚訝極了。“莎拉”的模樣未變,骨子裏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他想,究竟出了什麽事?那個氣質高貴的姑娘是誰?她披着件華麗的鑲邊翻毛皮衣,十分優雅地坐在富有彈性的軟榻上,手指間夾着一支漂亮的羽毛筆,在她的嘴上,明顯帶有惬意的、悠閑的微笑,表示她對一切都很滿意。

她身邊的扶手椅上,坐着的是席恩的叔叔金?嘎帝安。這個人體格健壯,充滿幹勁,對于替巫女立下大功這件事懷有異常的執著。如今愛蘭格斯取代了莎拉,他簡直高興壞了,肚子裏只轉着一個想法:他以為,原來的巫女莎拉太寒碜啦,什麽都不懂,全身上下簡直沒有一點可取之處──當然他只在心底想,從沒真正抱怨過──而說到愛蘭格斯,那就和莎拉有着天壤之別了,她的氣質、理性、智慧還有強硬的作風,樣樣都令他欽佩萬分。他深深地感覺到,該是他金?嘎帝安大有作為的時候了。就好比現在,愛蘭格斯殿下單獨接見了他,專注地傾聽他腦海裏“閃耀智慧火花”的新奇點子,使他愈加确認了,自己受到器重的事實。

看見席恩,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那麽我先告辭了,殿下,我随時恭候着您的吩咐。”在愛蘭格斯的首肯下,他得意洋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席恩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席恩留了下來,他單獨面對愛蘭格斯的銳利目光,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但他不能這樣,一個嘎帝安的首領對于巫女決不能懷有除忠誠以外的任何想法,他為了守護巫女而生,也終将為她而死,可以說他的整個生命都是屬于眼前的殿下的。

于是這位年僅十三歲的少年領袖壓下心中滿腹狐疑,脫下帽子,深深地向愛蘭格斯致禮,并且說:“嘎帝安第三十三任統帥席恩?嘎帝安,前來參見。”

愛蘭格斯伸出了她的手,揚了揚眉,表示對他乖巧的贊賞。她說:“我的名字是愛蘭格斯。”

席恩便小心翼翼吻了這只手:“願意為您效勞,愛蘭格斯巫女殿下。”

對于自己的身份,席恩自懂事起就有了覺悟,他始終是個拘謹,一絲不茍的孩子,努力使自己不辜負全族人的希望,因此背負了太多東西。而唯有在莎拉面前,他才猶如脫下了煩惱的外衣,顯露一個孩子應有的天真。“莎拉”,他一直這麽直接稱呼她,現在他才發現,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他居然對一個巫女直呼其名!

一個小時後,席恩從房裏走出來,他摸了摸起伏的心髒,确定它還在那裏,才不由得吐了口氣。多麽驚人的威懾力啊!他揪起眉頭想,同樣的一張臉做出不同的表情,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區別呢?

對于愛蘭格斯吩咐下來的事,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去記憶,照他的說法,幾乎連腳丫子都拿來用了,卻仍然沒完全記下來。愛蘭格斯似乎是急不可耐,想把莎拉沒做的工作一口氣全趕出來。這可苦了席恩,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在如此短時間內做如此多的事,更何況,還并非是他所擅長的。比如說:要以怎樣的書寫格式給一位國王陛下寫信?語氣如何,字體怎樣?信封是哪一種質地的,火漆又要用什麽材料?再比如:巫女殿下希望看到一場為上流人士舉辦的特殊舞會,究竟要邀請多少人,又邀請哪些人?

噢!真是苦惱極了!席恩敲了敲小腦袋,發愁地在走廊上挪動腳步。

這時候,他看到了薩克,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歡喜地蹦到他面前。“嘿!感謝上天,薩克裏菲斯先生,我現在只能指望你了!”席恩帶着往常那種腼腆的微笑,向薩克發出求助。

薩克也回以微笑,平靜地,聽他訴說煩惱。席恩費勁地重複着愛蘭格斯給他出的難題,盡可能使薩克聽得明白,他坦率地表示,只要薩克給予适當的提示就行,他并不希望完全依賴他人。

薩克仔細地傾聽了,然後點點頭說:“好的,這些都不難。但你是否願意先聽我說一些話?”

“當然可以,你想說什麽?”

“談談莎拉。”薩克說,“相信你也注意到了,那個身軀上發生的變化,你難道不想知道原因嗎?”

回答出乎薩克的預料──席恩竟然一口回絕了。他毫不猶豫地說:“不了,我不想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不再是普通的男孩席恩了。他的身上仿佛有種筆直、堅硬的東西,像脊柱一樣支撐着他高昂的頭。有一剎那,他聽到了薩克呼吸停止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了自己紊亂的心跳,但他仍然保持拒絕的姿勢,把頭瞥向一邊。

讓上天聽聽他的心聲吧!他怎麽會沒有想過莎拉呢?他如此興奮地千裏迢迢趕來,不就是為了早一天看到莎拉嗎?他想像在盛夏的午後,安靜地趴在莎拉腿上,聽她發表一些可笑的見解,或者在一個雨夜她發愁的時候,把腦袋靠在她胳肢窩下給予安慰──他懷念這一切,但是他心懷憂慮,擔心這些回憶會動搖對愛蘭格斯的忠誠,潛意識裏把兩人比較會影響他的感情和理智。

他對薩克說:“很抱歉,先生,我的名字是席恩?嘎帝安,效忠巫女殿下是我的義務。不僅如此,我身後還站着整個嘎帝安家族,他們都将在我的統率下為愛蘭格斯巫女殿下效力。”

薩克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席恩低聲補充說:“很遺憾,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對于莎拉,我無能為力。”

“我明白了。”薩克這才點點頭,說他完全理解了,并很感謝席恩清楚地表明立場。然後他鎮靜地轉過身,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對自己說:現在,只剩我一個人戰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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