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樂元年,九月初五,晨光熹微。
謝瑤額上有細密的汗珠滑落,雖是夏末秋初,屋子裏也擺了冰,但她還是熱的有些難受,一晚未曾安眠。
青枝見她醒了,輕聲提醒道:“今日皇後身體不适,免了各宮請安,小主再睡會吧。”
謝瑤搖了搖頭,翻身坐了起來,皇後倒是賢良大度,寬厚待下,可是主位安嫔卻是個不好相與的。
新帝登基,不願勞師動衆選秀,便從朝中選了幾家功臣之女入宮,謝瑤便是其一。
她是定國公府嫡女,豔若桃李,名滿京都。定國公為新帝的登基出了不少力,故而,謝瑤剛入宮,便被封為五品美人,賜居瓊華宮。
依照宮規,只有嫔位以上,才能做一宮主位,一宮有一正殿二偏殿。
謝瑤位份不夠,只能住在東偏殿,正殿住的便是安嫔,西偏殿則是李才人。
謝瑤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安嫔似是故意針對她,按照規矩,她每日要先向安嫔請安,然後再去向皇後請安。
可是安嫔每每都沒好臉色,話中夾槍帶棒,昨日更是以祈福為由,命令謝瑤抄寫《金剛經》百遍。
謝瑤想到這些,就有些頭疼,她入宮不過數日,還未侍寝,安嫔就已經視她為眼中釘。
青枝是她從府裏帶過來的丫環,對于此事,只得好言安慰道:“小主,依着奴婢看,怕是安嫔姿色平平,不得聖寵,見小主容貌昳麗,心生妒忌,才會如此。”
“你瞧,隔壁的李才人,品級不高,容貌一般,無子無寵,安嫔便不曾刁難過她。”
謝瑤一時也想不到其他緣由,只得默認了青枝的話,她特意穿着一身月白色錦緞宮裝,發間也只是別着一根普通的琉璃珠釵,盡量不惹安嫔的眼。
到了瓊華宮的正殿,謝瑤發現李才人已經坐在了安嫔下首的位置,便連忙行禮拜見。
謝瑤只覺得腿都有些酸了,安嫔才挑了挑眉,譏諷道:“今日來的倒是早,起來吧。”
謝瑤剛站起來,安嫔便開口問道:“昨日本宮讓你抄寫的經文,可抄完了?”
謝瑤低下頭,只覺得安嫔明知故問,那麽多的經文,還要抄寫百遍,便是她從早抄到晚,手累斷了,也是抄不完的。
“嫔妾無能,尚未完成。”謝瑤垂下眼眸,聲音中透着一絲疲憊。
安嫔見她這副模樣,心下舒坦許多,冷哼一聲,語氣淡淡:“本宮就知道你憊懶,三日後,本宮便要用這些手抄的經文,你不能耽誤了。”
話音剛落,安嫔似是想起什麽,又開口道:“若是白日抄寫不完,便秉燭夜習。你若真有心,三日足夠。”
謝瑤心中暗暗叫苦,安嫔掐算好了時辰,三日若說完成,也能勉強,只是她每日少不得要抄寫到子時,一晚最多只能睡兩三個時辰。
“本宮和李才人還有話說,你下去吧。”安嫔揮了揮手,便不再看謝瑤一眼。
謝瑤行了禮,躬身退下。
入宮前,母親曾和她說,深宮人心難測,勾心鬥角,陰謀算計,層出不窮,讓她一定要隐藏鋒芒,明哲保身。
可她也萬萬沒料到,不過是因為自己容貌生得美,就被安嫔這個主位明目張膽的用細碎的工夫折磨。
青枝也有些于心不忍,悄聲道:“小主,不如我們将此事禀報皇後,求皇後娘娘做主。”
謝瑤搖了搖頭,這件事,說到底,也不是什麽大事,安嫔有理有據,為了祈福讓她抄寫經文,便是皇後知曉,只怕也不能橫加幹涉,甚至還會覺得她嬌氣多事。
回到自己屋內,謝瑤神色安然,淡淡道:“眼下情勢不明,新人入宮,總要經歷這些,若是想解此困局,倒也不難,只要讨了皇上的歡喜,晉升為嫔,成為一宮主位,處境自然比現在要好。”
青枝深覺有理,喜道:“依着小主的家世和容貌,冊封為嫔,也不是難事,小主現在可想好了主意?”
“自然,只是此事還需要時機,眼下,只能先隐忍幾日。”
天色已晚,謝瑤坐在書案前,抄寫了一整日的經文,只覺渾身疲倦。
青枝端來一杯熱茶,有些心疼地說:“小主,雖然安嫔逼迫,小主也要顧全自己的身子,喝杯熱茶,歇歇,再寫不遲。”
謝瑤接過熱茶,喝了兩口,就聽青枝忿忿道:“安嫔身邊那個紫蘿,白日故意在小主殿前來回走動,不時還往裏瞧一眼,生怕小主歇息似的,只怕還要盯着殿內何時熄燭,何至于此?”
是啊,謝瑤也有疑惑,進宮之前,她和安嫔素未謀面,何至于此?
謝瑤只覺得心情煩躁,剩下的茶水也不想再用,想到廊下的兩只黃鹂鳥,叫聲清脆婉轉,便道:“你把黃鹂籠拿進來,我逗一會子鳥,也尋個趣。”
青枝連忙出去,把黃鹂籠拿來,開心道:“小主,說起來,尚宮局送來的這兩只鳥,倒是極好,顏色純正,叫聲清亮,小主看着它們,也高興一些。”
謝瑤逗弄了一會兒黃鹂,見籠中水少,便順手将茶盞中的茶水倒了進去,黃鹂平日只喝清水,如今見了飄着清香的茶水,便争搶着用嘴啄着茶水。
謝瑤看的喜悅,嘴角泛着微笑,正要讓青枝把鳥籠拿走,自己繼續抄寫經文,卻見兩只黃鹂突然蹬了腿,腦袋一歪,竟是死了。
謝瑤心下駭然,青枝見此變故,急忙就要出去叫人,謝瑤攔住她,低聲道:“不可,此事先不要驚動旁人,避免打草驚蛇,你去叫流霜來,她懂些醫理,或許能看出門道。”
流霜也是謝瑤的心腹,此次入宮,謝瑤只帶了兩個人進來,一個是青枝,一個便是她。
很快,流霜便走了進來,聽到事情經過,便仔細查看那兩只黃鹂,又細細查看了茶盞剩下的水漬,面上帶着一絲沉重:“小主,茶水有毒。”
青枝急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給小主下毒?可是,小主喝了茶水,并無反應啊。況且茶水是我親自泡的,并未假借人手。”
流霜神色頗為鄭重:“根據奴婢學醫的經驗,此毒應是生羽烏。生羽烏經過熱水浸泡,便會散發毒性,對于常人來說,毒性輕微不易察覺,天長日久卻能讓人身體虧損,頭腦癡呆,形同廢人。”
“對于黃鹂來說,這點輕微的毒,卻足以致命。幸而小主發現及時,倘或不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青枝忍不住埋怨道:“流霜,你的意思是,小主入宮後,便開始喝這樣有毒的茶水。你也是日日伺候小主的,怎麽以前竟毫無發覺?”
流霜知道青枝護主心切,也不和她計較,垂了垂眸,解釋道:“小主,生羽烏的汁液,無色無味,如同清水,若是不仔細辯駁,實難察覺。況且,寝殿內的茶盞,都是小主一人獨用,生羽烏也只有被熱水浸泡,才會發生作用,故而奴婢未能及時發現。”
謝瑤不由暗暗心驚,她剛入宮,就已經有人迫不及待的給她下毒,用這種高明的手段,讓她身體羸弱,斷了在宮中的前程,其心歹毒,可見一斑。
謝瑤思慮片刻,眉眼之間都帶着一絲恨意:“既是天長日久才有作用,看來,不是茶葉有問題,就是水有問題。”
青枝聞言,眉頭皺成一團:“小主的意思是,這宮裏出了內賊?”
謝瑤身為世家嫡女,自然知曉宮中不太平,她入宮後,已經是萬般小心,除卻流霜和青枝,其餘宮人不得進入寝殿,那茶葉是尚宮局分發下來的,流霜當時就細細驗過,沒有問題。
不過此時,謝瑤卻不敢疏忽,吩咐青枝把茶葉拿來,再驗一遍,保不齊就有歹毒奴才趁人不備,偷偷往茶葉裏面加了東西。
流霜仔細翻看了一遍茶葉,搖了搖頭:“小主,這茶葉并無問題。”
“那肯定是水有問題了。”青枝咬牙切齒,斷言道,“一定是燒水的宮女做的手腳。她既負責燒水,趁便往水裏加些東西,謀害小主,也極有可能。”
流霜皺了皺眉,顯然是不認同青枝的看法:“若真如此,燒開的熱水,也并非小主一人飲用,底下的奴才都曾喝過,就連奴婢也喝過,未曾察覺異樣。”
謝瑤手指扣在桌面上,心裏有些不解,既然水和茶葉都沒問題,那怎麽茶水中就有了毒呢?
謝瑤看向茶盞,猛然有所思,吩咐道:“流霜,你細細查看,這茶盞是不是有問題?”
流霜恰好也想到了這層,便上前查驗,又倒了熱水淺嘗,面色不虞:“小主猜的沒錯,果然是茶盞出了問題。”
緊接着,流霜便把謝瑤平日所用茶盞都細細查驗一番,面色越發難看:“小主,依奴婢所見,這些茶盞應是都被生羽烏的汁液浸泡過,按理說,生羽烏的藥效,實在有限,熱水最多浸泡一兩次,便會失了效用,況且茶盞每日都要清洗……”
流霜說到此處,眼神忽然清明,謝瑤也察覺其意,低聲道:“此事暫且別聲張,我倒要看看,背後到底是何人,用這種陰毒的手段加害于我。你們二人,也仔細留意。”
青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懷疑道:“小主,會不會是安嫔?”
謝瑤也有此念,只是尚未找到證據,不敢妄下斷言,只道:“是與不是,過兩日自會知曉。”
處理完這件事,謝瑤仍舊抄寫經文,神色一如往常,鎮定自若。
瓊華宮正殿,紫蘿在安嫔旁邊輕搖羅扇,低聲勸道:“其實,娘娘大可不必這般折磨她,反而落人口實,顯得娘娘不能容人。”
安嫔眼中似有滔天恨意,手絹幾乎被捏碎,咬牙切齒,語氣明顯淩厲幾分:“我自然是容不下她,便是整個定國公府傾覆,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若不是因為那件事,本宮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他們家還想安享尊榮,做夢,有本宮在一日,便會想盡辦法,不讓他們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