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許何如

好看是真好看。

青年有一雙極深邃的藍眸,閃着微微的紫色。輪廓俊美英氣,劍眉,鼻梁高挺。

哪怕頭發亂糟糟的披散下來,嘴唇沒什麽血色,都沒讓他失色半分。那股逼人的狂傲和凜然寫在眼角眉梢,眼中殺意未散。

虞長樂這句“你真好看”一出,他冷漠的神情頓時凝固。

說這句話的人渾然不知自己說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話,虞長樂愣了一下:“靈契……”

他擡手,鎖鏈也跟着嘩嘩響,“原來和拐錢婆交易之後,靈契會轉移?”

青年一怔,逆着光,從他的角度,虞長樂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桃花眼也許代表着輕佻風流,但這少年的黑眸卻幹淨得好似初融的冰泉,豔麗與天真不可思議地共存着。

金鏈抵着虞長樂的脖頸,印出了一條紅痕。小小的燈源把肌膚照得像新雪,純白色的衣領半散開了,鎖骨凹下去一片陰影。

“那怎麽辦?豈不是分不開了,”虞長樂還在說話,“我還真不知道……呃……你能先放開我嗎?我叫虞長樂,你叫什麽?”

少年的嘴角是微微勾起的,似乎天生就是這樣,和他的眼睛一樣是會笑的。吐息間,氣流近得吓人。

“在聽嗎?”

他擡手在青年面前晃了一晃。

“……放肆!”

青年喉頭動了一下,猛然回過神來。就像一筆朱砂湮入水中,他的眼尾迅速地爬上了紅暈。

但由于鎖鏈連着二人,他沒能退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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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你知道這鏈子怎麽解嗎?”虞長樂誠懇道,心想,他怎麽臉紅了?

虞長樂沒見過多少外人,憑猜測覺得這青年可能是讨厭他,便規規矩矩地坐好了。

“不許過來!”青年條件反射地把手擋在身前,意識到不對後又放下。臉色紅紅白白,最後黑如鍋底,“我好得很,沒病。”

他看一眼靈契,臉色極差:“這種靈契,除非二人一方身死或靈力全失,否則解不了。且……作為靈契的兩方,我不能殺了你。”

“……”虞長樂默然。身死或靈力消失,哪種都不可能的。

也就是說,他以後要一直與青年連在一起?

“不過,”敖宴又開口,“只要雙方真心願意相連,鎖鏈會消失,但約束效力還在。而且超過對方十裏遠或者再度心生不願,鎖鏈會再次出現。”

“……那還好。”虞長樂松了口氣,這可比被這根不算長的鏈子強制綁在一起好多了!“總會有方法的,我覺得。我們都不要放棄哈哈哈……”

青年道:“那是自然。我難道要一輩子和你綁在一起?”

誰都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氣氛裏彌漫着荒誕和尴尬。

虞長樂受不了這樣的沉默,道:“那什麽……既然如此,我們認識一下?我叫虞長樂,你叫什麽?你還沒回答呢。”

年輕的龍冷冷道:“敖宴。”

敖,龍族皇姓。

“敖宴,敖宴。”虞長樂念了兩遍,眼睛亮晶晶的,“你是我在人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真沒想到第一個朋友是龍,我還沒有交過人的朋友呢。”

敖宴臉色很差:“誰和你是朋友了?我……”

“吼——”

話音未落,二人頭頂便傳來了巨獸的長嘯,敖宴臉色頓時一變,戒備地擡起頭。那頭巨獸靠近了窟窿,木屑細細碎碎地落下。

虞長樂跳起來。“是阿藍來了!阿藍我在這,快拉我上去——”

雪白的狼頭從窟窿裏露出了半邊,碧藍的雙眼在看到敖宴的一瞬間瞳孔豎起,“吼!!”更大的嘶吼聲,震耳欲聾。虞長樂捂住耳朵:“別!這是我新交的朋友。”

“朋友?”阿藍看到二人腕間的靈契,氣得冷笑,“虞長樂,這才多久你就又給我闖禍!”

虞長樂讪讪道:“我只是想救他。”擅自跑走,還差點把自己作死,阿藍會開心才怪。他總是忘記這裏是人間,不是那個能讓他四處亂跑的碧落山。

阿藍也把聲音傳給了敖宴,後者站了起來,打量着阿藍,矜持地颔了颔首:“沒想到能在這見到世上唯二的染蒼之一,幸會了。”

阿藍姿态依舊未放松,說出了他的身份:“東海龍宮二太子,澤流君。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

敖宴冷下臉,這個問題似乎讓他很不快。兩相對峙,劍拔弩張。

虞長樂插了一句:“阿藍你不也出現在這了?敖宴說不定也是誤入呢。見面即緣,多交個朋友。”

雪獸審視地盯着敖宴看了一會兒,終于轉向虞長樂:“還不滾上來!”

“阿藍,你又兇我!”虞長樂甩開魚線,讓阿藍叼住拉着他上去了,晃着手上的金環,“敖宴呢?要不要拉他一把?”

“不用。”敖宴道,一躍便回到了甲板上。

甲板上,紅燈籠已經有半數被掃落在地,裏頭的鬼火飄了出來。拐錢婆們都已跳下船泅水而逃。

敖宴修長的手拍去了肩頭的灰屑。

虞長樂自己并不矮,但待敖宴站在甲板上,他才直觀地看出敖宴有多高,足足比自己高了半個頭。

寬肩窄腰,能看出華衣之下含蓄卻不失爆發力的肌肉。

“你要不,先願意一下?”虞長樂建議。

敖宴:“……”這還能先願意一下??

但肉眼可見的,金鏈居然真的延長了。

船上有只拐錢婆原本還在拾掇東西,看到二人一獸,立刻以一種與它說話不符的速度往欄杆逃。敖宴幾步上前一腳把它踹進水裏,怒道:“滾!”

“聽聞東海龍宮二太子脾性暴戾,傳言果真不假。”阿藍道。

“暴戾?這就叫暴戾了。”敖宴冷笑,“接下來你又要怎麽評價?”

虞長樂心有所覺:“你是要殺了它們?可是書上說,幾乎沒有東西能殺滅拐錢婆。”

是了。拐錢婆這種妖怪,麻煩就麻煩在它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可以說是生生不滅、蓬勃旺盛,打不死、燒不壞、溺不斃,堪比妖界小強。它偷走的東西直接與它結締成契約,只要它不死,契約就斷不了。

所以虞長樂才只是想揍它一頓。

“‘幾乎’而已,殺不了是你無能。”敖宴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阿藍,“很不巧,這世上能殺它的事物之一就是龍炎。”

他眼尾額角迅速地蔓延上龍鱗,兩只龍角自額頭生出,身形轉眼間便又化為了藍鱗巨龍。但由于鎖鏈,只能很拮據地半個龍身趴在船上。

“等一下!”虞長樂出聲。敖宴瞪了他一眼,後者把那塊碧玉牌撿了起來,“好了,你繼續。”

水面上,其餘不相幹的妖怪早都全逃走了,此刻這條船周圍只有一片空蕩蕩的水域。水中的拐錢婆們看見敖宴,更瘋了一般四散逃去。藍龍張開巨口,噴吐出熾熱的藍色火焰!

虞長樂站在甲板上都能感覺到那沖天的熱浪。原來敖宴把拐錢婆踹進水裏不是要放它們一條生路,而是要向煮餃子一樣把所有拐錢婆一鍋端!

霎時間,水面上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夜色被染得猶如白晝。河水甚至被龍炎蒸發成了滾燙暴烈的水蒸氣,無數拐錢婆在熱浪與火焰之中尖叫扭曲,化為黑色的焦骨。一方水面已成岩漿煉獄。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水面上便已沒了聲音。虞長樂手中的玉牌上金光一閃,因為契約者身死,所以靈契也消失了。他能把這塊玉牌還給失主。

藍龍長嘯一聲,化為俊美的青年落回甲板上。餘煙未散,冒着熱氣的水面上漂着焦黑灰燼。敖宴冷冷地注視着,看來是把一腔怒火全部撒出去了。

……虞長樂相信,整個鬼市的妖怪都已經被吓跑了。

阿藍冷眼旁觀,簡短地評價道:“輕狂。”

世上妖怪分三等,在這三等之上卻還有一類,被稱作“天靈妖”。龍族就在此類。

尋常精怪,靈力都需後天修煉,體內靈橋少有先天就通的。而天靈妖卻是生來靈橋暢通,體內靈力充溢。

它們的妖氣甚至天生就可以隐藏,只要它們想,就能與人類無異。

作為血脈純正的龍,敖宴天生就有傲然的資本,就有淩駕于大部分妖之上的強大實力。為了圖一個高興就化龍吐炎,在阿藍看來就是“輕狂”二字。

虞長樂默然不語,心裏盤算着假如是自己,能不能從龍口逃生。

仿佛覺得這番舉動已經抹除了他之前的狼狽相,敖宴走到虞長樂面前板着一張臉,憋了一會兒,終于低頭垂目,飛快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虞長樂一開始還愣了一下,後來才反應過來敖宴是在因為他救了自己而道謝,頓時:“噗。”

敖宴道:“你笑什麽!?”

說完這分外艱難的兩個字,這位敖二公子的語氣又傲了起來:“堂堂東海龍族,豈會因……這點小意外救分不清恩怨。如果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東海龍族最重義,不管是要榮華富貴還是威震一方,只要我能幫的,絕無二話。”

敖宴繃着臉注視着虞長樂。靈契這件事,确實并非虞長樂的錯,和虞長樂綁在一起總比和拐錢婆綁在一起好。

“哈哈哈哈哈!”虞長樂樂不可支,這位二殿下看來也是個真性情的人,不,龍,“不用幫忙,不用謝!要謝你就……嗯,以身相許!是這個詞。”

阿藍:“……”

敖宴:“……”

他眉心忍耐地跳了下,“你說什麽?”

“嗯?”虞長樂其實也是前些天才在戲本裏聽過“以身相許”,也不明白它的具體含義,小聲地,“不是今後一直在一起的意思嗎?”

他看了下靈契,“不過好像,确實要一直在一起……”

“……”敖宴一時凝噎,想了想竟然沒有哪裏不對,根本無從解釋!

這個人知不知道,東海龍族的謝意有多珍貴?

任他想要榮華富貴還是延長壽命,全都不在話下。

虞長樂卻不管他心裏的小九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啊”了一聲,問阿藍,“我們來的漁船呢?不會也被燒了吧!——”

“你還想得起漁船。”阿藍嗤笑,抖了抖雪白的毛,不斷縮小、變幻,又成了那只長毛大貓。漁船從它的毛裏飄出來,打着旋兒落回水面,成了正常的船只大小。

“‘染蒼染黃’,瞬息萬變。”敖宴冷着臉看完全程,忽然道,“能親眼見染蒼變幻之态,我之幸。”①

雖然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我之幸”的意思。

阿藍毫不受用,不耐煩地甩了甩尾巴:“小屁孩,好好說話。趕緊上船。”

“……”敖宴拉下臉,冷哼一聲進了船艙。

他知道染蒼這種大妖怪,驕傲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不管是什麽原因,既然它願意護着這個少年,那代表它也認可這個少年。

卻不知這虞長樂是什麽來歷,能讓染蒼相護?

虞長樂這邊拆臺:“沒事,阿藍天天都會變,能看的機會多了。它什麽都會變,最喜歡變成貓讓我梳毛……哇!”

他被毛蓬蓬的大尾巴打了下臉,阿藍高貴冷豔地在他腿上蜷起身打起了呼嚕。

虞長樂擡頭,剛好與敖宴視線對上,笑了笑,敖宴看到他的笑顏,不知怎的,心裏一松。

“叮”。金鏈的顏色,淡去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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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墨子·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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