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識紅塵

虞長樂眉眼彎彎,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頰上兩個淺淺的梨渦。

敖宴不由也微微彎了下唇角,很快又恢複了面無表情。這一刻,他的傲氣和暴戾都褪去了,完全只是個性子有些冷的青年人。

虞長樂不禁有些怔住了,心中生出一種奇特的癢感。他從小長在碧落山,師祖師父都是妖怪,能出入結界的妖物也大都是和阿藍一樣的老家夥。是以,虞長樂幾乎從未見過同齡人,更不用提這樣和同齡人冒險之後,相視一笑的經歷了。

敖宴,是他下山以來遇到的第一個。

“你今後要去哪?”虞長樂問道。畢竟因為靈契,二人根本分不開,若是目的地不同又該怎麽辦?

敖宴抱手閉目,道:“我沒有目的地。”

虞長樂心情複雜,若是說“太好了”又不太對。畢竟這說明,原本自由自在的龍因為這個變故,只能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身邊了。

“你到底為什麽會在鬼市啊?”虞長樂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了,“還給拐錢婆……”

“意外罷了。”敖宴打斷他。虞長樂本以為他還是不願說,但過了一會兒,敖宴道,“我暈倒了,才被拐錢婆施法縛住。”

至于為什麽堂堂龍宮二殿下會暈倒、以至于着了拐錢婆這等小妖的道,他并沒有說。虞長樂也沒有問。

出鬼市的水道上,幾人沒看到一艘船。虞長樂有些心虛,說好的賠償不了了之,他就往水裏丢了幾根金條。

“東海很有錢嗎?”

“千年珍珠,萬年珊瑚,金銀財寶數不勝數。”

“我沒有錢,我只有很多黃金。”

“……”這是沒有錢?

妖霧快散盡了,水面寬闊,煙波浩渺,天際已經露了魚肚白。細如牛毛的雨絲落在虞長樂睫毛上,和他心裏一樣微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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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道:“我要去映鷺書院。你和我一起嗎?”

敖宴瞥了眼鎖鏈,冷哼道:“我還能去哪裏?”

虞長樂道:“也是……”

映鷺書院,天下第一書院,位于豫州登封的岑山之上。

傳聞一雲游散修乘仙鷺飛至岑山,觀山悟道,便在此處建立了映鷺書院,那散修被稱作白鷺先生。

原則上,映鷺書院不隸屬于世家、不偏袒任何一方勢力。它收平民也收世家子,甚至也收過妖怪。哪怕在秀榮鐘氏最鼎盛的時期,映鷺書院的學生數還是超過了在鐘氏修學的學生數。

後鐘氏沒落,琅琊沈氏成了第一世家,但這第一書院的名頭還是未曾改變。

虞長樂擠到敖宴身邊,安慰道:“映鷺書院也不錯。”若不是書院招生就快到了,他會先和這條龍一起去找破解契約之法。

敖宴被他一靠,僵硬了一瞬,緩緩放松下來。他道:“你沒來過人界?”

“嗯。我以前住在碧落山,是蜀州的一座山。十九歲之前我一直待在山上,和師祖師父待在一起。我只見過兩次人。”

敖宴敏感地:“你師祖和師父不是人?”

這話聽着像罵人,但問和答的兩人都毫無自覺。虞長樂點點頭:“他們都是妖,我是他們撿來的,師祖說我是被山民丢棄的嬰兒。他是在溪邊撿到我的,溪水裏有魚有蝦,所以叫我虞夏。”

這名字真夠敷衍的,敖宴心道。“你的門派叫什麽?”

虞長樂道:“無名派。”

敖宴:“……”真是如出一轍的敷衍。

仿佛看到敖宴心中所想,虞長樂哈哈道:“我師祖說,名字這種東西只是代稱,不必用功。我給你說說碧落山吧。碧落這個名字,是碧葉之落……”

阿藍耳朵抖了抖,睜開了眼睛,卻沒有制止虞長樂往下說。他本來就是個話特別多的小孩,奈何碧落山沒什麽東西能聽他說話。這些不能透露給普通人,給龍二太子說說,卻是沒什麽問題的。

敖宴聽虞長樂說碧落山,說畫符學陣,修靈打坐,玩水玩泥巴,摸魚摸蝦,滿山瘋跑,坐在樹梢上吹葉子,躺在屋頂上看着漫天星河胡思亂想,和來做客的妖怪聊天。

“不知道為什麽它們有時候聽我一個問題就會笑半天。”虞長樂道。

敖宴良心毫無負擔地:“那是它們有……傻。”好險把“有病”兩個字吞進去了。

“哈哈!什麽所見略同。”虞長樂道,“所以那個山羊妖再笑我的時候,我把它的胡子和眉毛打了個蝴蝶結。”

“我師祖喜歡喝酒,小時候有次我往他酒裏摻水,被他發現了。”虞長樂笑嘻嘻的,“後來他告訴我那是百年才出一缸的名家釀,他拿着釣竿追了我三座山。”

敖宴道:“敖戰揍我打斷的海薊條都有一箱了。”

兩個劣跡斑斑的人默契地對視一眼。敖宴翹起二郎腿,轉過頭繼續聽虞長樂講述。他注意到,虞長樂提的都是“師祖”,卻不提他的師父,教授他的人也是師祖。

外頭和阿藍一樣的妖怪朋友們不常來,“年”這種時間單位對于它們來說,實在是太短了。碧落山的妖怪大都也有自己的事。和他住的師祖平時是笑呵呵的小老頭,喝完酒之後唉聲嘆氣,會給小虞夏講一些聽不懂的話。

“他教我認字念詩,什麽‘被褐懷玉’,什麽‘俠義’,‘肝膽相照’、‘兩肋插刀’、‘人面獸心’,‘比翼雙飛’、‘神仙眷侶’,‘情深不壽’、‘木秀于林’……”

雖然聽不懂,但是虞長樂還是全記在心裏了。

山中事雖樂趣無窮,但做得多了也十分無聊——不如說,是孤獨。

“師祖有次喝醉酒說漏嘴,提到山腳下小鎮的一種酒很好喝。我才知道碧落山下還有小鎮。但是因為師父和師祖設了結界,所以我從未下過碧落山。”

虞長樂鐵了心要偷溜下山,可絞盡腦汁,也只誤打誤撞地闖出去過兩次。

“我試了一年,終于突破了一次結界。”

十三歲的小虞夏第一次站到碧落山之外,看到了人類的小鎮。夜色正濃,所有家戶都熄了燈,星光照亮了小鎮的名字:“碎棠”。

虞夏走進碎棠鎮,路過一戶人家,院子裏的狗站起來對他搖尾巴。

“你好。”虞夏和它打招呼,“你是妖怪嗎?”

自小所有的動物都對他沒有敵意,這條黃狗也不例外——而且過分親熱了。狗“汪汪汪!”地撲過來,不停地搖着尾巴讓虞夏摸它。

犬吠響徹夜空,屋子裏燈亮了,吓得虞夏趕緊跑了。

虞夏沒再敢亂說話,逛了一圈碧落鎮,和所有的狗和牛羊打了個照面。這趟的唯一收獲,是他聞着味兒抱走了一缸他沒見過的吃食:鹹菜。臨走時想了想,留了一根金條。

“第二次呢?”敖宴聽的有趣。他回想了一下,發覺自己也不知道鹹菜,暗自決定要打聽打聽。不過他覺得,這東西應該不值一根金條。

虞長樂道:“第二次是隔了半年。”

這一回,虞夏準備充分,裝備齊全,在白天進了碧落鎮。他背了一蔑簍的金子。

結果,小虞夏一下去就給吓了一跳。他趕上廟會了,人山人海,鑼鼓喧天。

但虞夏膽子最大,只猶豫了不到一刻就開開心心地混入人群中了。他目不暇接,看山民們迎山神、谷神,在臺上做戲,覺得有意思極了。

有小孩兒在一個攤子前買吃食,虞夏聽到那叫“糖葫蘆”。那紅豔豔裹着冰糖的果子看得他十分眼饞,虞夏站在旁邊觀察了一下別人是怎麽付賬的。都是銅板或者碎銀,沒有一個人用金條。

他有些忐忑,心想怕不是金條不值錢?食欲戰勝了忐忑,然而,他人都已站到了攤子前,想買的時候卻發現金條不知什麽時候給人順走了。

“小兒郎,錢沒帶夠嗎?”小販看他。小小的少年,廟會時節還是一身單薄得可憐的白衣,長得倒是不像其他小乞丐,十分玉雪可愛。

小販嘆了口氣,“喏,白送你一根吧。”

“謝謝!”虞夏高興得跳起來。

這根糖葫蘆,虞夏很珍惜地吃完了它。他廟會逛得太興奮,以至于忘了時間,回到碧落山時發現師祖正抱着手等他。

理所當然地,結界被加固了。之後一直到十九歲這次下山,虞長樂再沒和人接觸過。十九歲之前,他和人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就是那句“謝謝”。

“阿藍總是說人很壞,但我想也不是很壞。”虞長樂道。但說完他又不确定了,他曾經也覺得師父很好,可師父不還是一把火燒了澄月谷。

敖宴失笑:“幼稚。”

虞長樂錘他:“你也就比我大一點兒!”

“如果你自己很強,人是好是壞都奈何不了你。”敖宴對這個不是很關心。他很在意虞長樂對于“金條”的看法,“誰告訴你金條不值錢的?是因為太值錢了所以沒人用。”

虞長樂道:“是這樣嗎?哈哈哈哈……”

敖宴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無言以對。虞長樂也下山一個月了,卻還是不知道金子值錢這個事實,說明他買東西時沒有人告訴過他這件事,都想着坑他呢。

但對着虞長樂那雙清澈無比的桃花眼,敖宴沒有把自己的推測告訴他。

他微閉上眼,好像看到了一個還是小少年的虞長樂,踩着溪水中的石頭蹦蹦跳跳地向他奔來,背後是碧落山壯美的絢麗雲霞。

敖宴睜開眼,把這個不知從哪來的畫面趕出腦海。

船一路穿行,虞長樂一張嘴根本停不下來。而敖宴竟也十分配合。

“你是東海的龍二太子,那你見過南西北海的龍嗎?”

“見過。”

“也和你一樣好看嗎?”

“……鱗片的顏色不相同。東海龍相貌最優。”

答了“澤流君是什麽稱呼?”

“雜……他們不敢稱我名諱,只稱澤流殿下。”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

在凡間話本裏,龍是近于神靈的物種。但事實上,神仙佛祖只是凡人杜撰出來的,龍妖也只是妖的一種,雖然純血的龍生而為天靈妖,但到底也是衆生的一員。

而時常被稱作仙人的靈門世家,說到底也只是人。

這些虞長樂都知道,所以看敖宴并不敬畏,只有好奇。

他有聽過一些小妖八卦,這一任東海龍王名為敖戰,生有二子,二太子就是敖宴。

東海二殿下在妖界不說特別出名,但提到也都是知曉有這麽個年輕人的。

叛逆,桀骜,虞長樂在碧落山時,對東海二太子的印象便只有如此了。據說他年輕俊美,身手也了得,應當是不少女妖愛慕的對象。

“你名聲很壞嗎?”虞長樂問。

敖宴說:“不知道。我總被關在龍宮,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聽來的,戲水淹城也往我頭上加。我可沒幹過。”

阿藍戲谑:“龍二太子最出名的難道不是脾氣差?據說十歲時闖出龍宮,就把一個攔路的妖怪打得半死不活。”

“你見過事實?”敖宴反問。

虞長樂嘴上沒把,差不多已經把自己透了個底朝天。敖宴卻是道:“我沒什麽好說的,乏善可陳。龍宮最沒意思,我出來後也就四海漂游,也很無趣。”

“叮”。二人同時低頭,發現金鏈已經消失了,只餘下手腕上各有一只金環。

“暫時而已。”敖宴立即道,“我不可能一輩子被束縛着的。”

船早已行出鬼市,天光大亮,兩岸可聽到晨鳥啾鳴。被鬼霧迷暈的船夫和漁人終于醒來,船夫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忽然大驚:“我怎麽睡着了?!”

虞長樂體貼道:“沒事,可能是太累了。”

船夫奔到船艙外:“怎麽都開了這麽遠了!!”

“錢會按數給的。別吵。”阿藍被鬧醒了。

船夫驚恐地左右看看:“誰在說話?!”

沒人解答他的疑問。

虞長樂低頭,看到蔑簍裏的玉佩,終于想起來這回事兒了。他碰碰阿藍:“阿藍,你看看這玉是哪裏的誰的?”

“我怎麽知道是誰的?”阿藍不耐煩地聞了一下,“氣味是上宛的。”

“宛……那好像我們會經過的地方?”虞長樂半個身子都斜出窗外。遠遠地,一道城門映入眼簾,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了,“好長的城牆!那是什麽?”

“那就是上宛。我們到豫州了。”敖宴道。他把翹着的腿放下來,走到了船頭。

虞長樂不安分地爬到了船篷頂上坐下,迎着天光,從袖子裏取出了一節竹制口琴。只要能接觸到,他什麽小玩意兒都會一點,連葉子都能吹出花來。

悠揚歡快的曲子在河面上飄起。虞長樂踢掉鞋子,晃着腿,長發揚成了一面烏黑的帆,白衣獵獵而動,恍若蝶翼。

兩岸青山妩媚,碧水動人,他的面孔卻生生把這濃麗都壓了下去。美,而不自知。

敖宴一回頭就看見少年晃動的白生生的腳,腳趾圓潤粉紅,腳踝纖細有棱角,小腿白皙優美。

“把鞋穿起來!”他撿起鞋丢虞長樂。

虞長樂來了勁,丢了口琴撲下去和他鬧起來。小船一路灑下暢快清越的笑聲。

船及岸。

晨霧岚岚,籠罩了城門,煙青色的城門上刻着一個“宛”字。清晨行人稀少,幾個牧童騎在牛背上帶牛出城門吃草。

虞長樂奔向城門,蔑簍裏哐哐直響。敖宴遠遠地吊在後頭。

阿藍看不過眼,追上他斥道:“你慢點!”

“哐!”

“哎喲!”“啪嗒。”

虞長樂還沒來得及答應阿藍,就看見一個小少年直直地撞向他。少年撲了個大跟頭,而他則被不知何時過來的敖宴眼疾手快地揪住領子往後提了一步。

只原本攥在手裏的玉佩掉了出去。

玉佩掉在那少年眼前,虞長樂道:“抱歉抱歉……”彎腰去取。

誰知,那少年愣了一會兒,忽然跳起來大喊道:“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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