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驚鴻一面
這小姑娘心中充斥着憤怒,像一把鋒利的小剪子,仿佛随時準備着要給誰捅一個窟窿似的。
虞長樂逐漸感知到了更豐富的細節:回憶裏一閃而過的饑餓的童年,漫長的路途,跪在冬日冰冷地面上的鈍痛而僵硬的膝蓋,身上單薄得無法禦寒的衣裳,脖子後面刺癢的細長棍,身旁站着的、時不時盯她一眼的中年女人。
可是這和伊蘭舟有什麽關系?虞長樂曾聽有妖怪提過一嘴人間的“人販子”,莫非這個婦人就是人販子?
這是回憶,過去既定的事情,虞長樂只能默默地觀察。
“她要多少錢?”有個穿金戴銀的貴婦人走到二人面前。她衣着華貴,面相卻有些刻薄,薄唇細長眼。
小姑娘身旁的婦人道:“七兩銀子。”
七兩銀子是多少,虞長樂并沒有概念。但他直覺“七”這個數字太磕碜了。
沒想到貴婦人蹙起精致描摹的眉:“這麽貴?我兒一件衣裳也才七兩。”
虞長樂心道,噢,不過一件衣裳的錢。他心中有些不舒服,這貴婦人穿金戴銀,卻是一副斤斤計較的嘴臉。可是一個人,只值這麽多錢嗎?
“這不算貴!”虞長樂感覺到婦人一把把他拉了起來,緊接着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捏住她的臉,強迫她對着貴婦人,“您看看,她生得多俊俏哪!”
貴婦人依然皺着眉,伸出三根蔥白的指頭掰着小姑娘的下巴:“張開嘴巴我看看。”評價牲口一般的口吻。
一瞬間,虞長樂感覺到這小姑娘怨毒地瞪了貴婦一眼。她原本只麻木地任人擺布,此時突然張開嘴,狠狠咬住了貴婦人的手指!
“啊!!”貴婦人尖叫一聲,驚怒交加地道,“你松開!小賤蹄子!”
然而這小姑娘年齡雖小,力氣卻不小。她被貴婦人狠狠地打了好幾下都分毫不松口,女人手上的金戒指在她臉上劃出了幾道生疼的口子。
人販子也大驚失色地來拉她,然而,她只用一雙幾欲噴出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貴婦人,活像個狼崽。
貴婦人甚至一瞬間,為這怨毒的眼神瑟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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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啊!!”貴婦人終于把手指抽了出來,但食指已鮮血淋漓,幾乎要被咬斷了。
“小婊/子!賤人,小娼|婦!你可知被貴人買了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人販子揪住她的的頭發,把她往身後的牆上撞了好幾下,“快給客人道歉!道歉啊!”
“呸!”小姑娘啐掉口中的血,也開始用市井俚語謾罵起來,聲音稚嫩而嘶啞。虞長樂感覺到額頭上熱乎乎的,是血。暗紅色模糊了視線。
貴婦人顫着聲道:“簡直、簡直……”她好像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不知道怎麽辦了。
虞長樂餘光瞄到圍觀人群,皆是一臉看熱鬧的事不關己的興奮,做着點評。
“我不道歉!你讓我死好了!!”小姑娘吼道,與人販子扭作一團,“我去你媽的榮華富貴!”
正僵持不下,虞長樂忽然聽到了一陣喧嘩。
準确說,不是喧嘩。而是圍觀人群驚呼了一瞬,又很快安靜下來了,連那揍她的人販子也停了下來。
“小姐好!”
他聽到這樣的聲音。
小姑娘望過去,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因此只能看見一片雪白的衣角。
一個軟糯而清冽的聲音道:“誰允許你們買賣人丁的?”
這聲線裏還帶着幾分奶氣,也是個半大的女孩子。但她一問,人販子和貴婦人卻都立刻慌了。
“不是……她是我自己的孩子,不是買賣人丁!”
“自己的孩子卻還如此對待,豈非更加罪加一等!”那女孩子的聲音擡高了。她故作威嚴的語氣有幾分滑稽,圍觀人等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不用說,她的身份一定很尊貴。
“……”人販子讪讪地,“這都是玩笑,玩笑罷了。沒有人在真正買賣人丁的!”
貴婦人捧着自己的手,面色青了又白,終于低聲道:“代我向副城主問好。”
女孩子道:“錢夫人。”她輕輕地看了那錢夫人一眼,才繼續道,“我會代你向哥哥問好的。”
錢夫人面露羞憤,匆匆颔了颔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一刻都不願意多待。
虞長樂為這話中的含義震驚了。
“哥哥”、“副城主”——那豈非這才是那位伊小姐?!
那這個小姑娘又是誰?
小姑娘終于被放開了。她一骨碌爬了起來,看清了那個女孩子的模樣。
她看起來不過七八歲,比這位小姑娘大些,身後站着三四位仆役。卻不似尋常小姑娘那般穿紅戴綠,而是穿着一身素淨的白衣,外頭罩着淺粉的比甲。面容玉雪可愛,領口處一圈雪白的毛簇擁着她的臉頰,鼻尖和耳尖凍得粉粉的。
小姑娘不由得看呆了。
虞長樂聽到她心裏想:就像一個小小的仙女。
“你有家嗎?我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女孩子俯下身來,柔聲問小姑娘。她吩咐身後的仆役給她遞來熱水敷過的布巾,虞長樂這才發現,這個小仙女,并不是站着的。
她坐在一張輪椅上,膝上還放着一個暖手爐。
“沒有。”被她用布巾輕輕擦拭着額角,小姑娘似乎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我家在蜀州。父母都死了。”她沒有說,但是虞長樂能看到她心裏想着的是,她的父母待她也不好。
和這爛婊|子的拐子一個樣——她心中這樣說。
小仙女的眉頭皺了起來。虞長樂感覺到這具身體一下子慌了,好像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
沒想到,小仙女道:“那,你願意和我回家嗎?”
小姑娘頓時愣住了。她點點頭,高聲道:“願意!”
女孩子笑了一下,拉着她的手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牽着她的那只手,柔嫩而白皙,手心是微熱的,指尖是涼的。小姑娘第一反應有些自慚形穢,但很快就緊緊地反握住了那只手,急切而又貪婪,心怦怦直跳。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人販子,又昂起頭掃視了一圈圍觀的人群。
“那我叫你夢舟怎麽樣?”女孩子的話印證了虞長樂的猜想,微笑着道,“我叫伊蘭舟——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姐姐了。”
伊蘭舟牽着小小的夢舟,來到了城主府。看來至少在伊蘭舟七八歲的時候,他們兄妹就搬出祖宅了。
“我帶你去見哥哥。他正在裏頭與城主議事。”
虞長樂看到了年輕的伊棟梁,可稱贊一句“豐神俊朗”,眉目間也還沒有煞氣。他是與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一起出來的,看樣子那就是老城主了。二人相談甚歡,老城主不時被青年逗得笑逐顏開。
可看到夢舟,青年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他與老城主說了幾句,便快步走到伊蘭舟身邊低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我今日出門,在人牙子那裏遇到了她。說明妹妹與我有緣。”伊蘭舟并不提其他,只用了一個“有緣”的說法。她笑道,“這孩子叫夢舟。”
夢舟不敢置信地聽着——這位仙女一樣的姐姐,竟說自己與她有緣。
伊棟梁沉默片刻,道:“你願意就好。”
伊蘭舟問:“哥哥,為什麽城裏會有人牙子?你與老城主……”
伊棟梁匆匆打斷她:“你不用管這些。人牙子也有他存在的道理。”
“兄長。”伊蘭舟微微皺眉,拉緊了夢舟的手,“怎能這樣說?”
“我還有事,這就走了。”伊棟梁無意與她争辯,向老城主走去。轉身時,他瞥了夢舟一眼。
裏頭是不加掩飾的嫌惡,夢舟不由得往伊蘭舟背後躲了躲。
“這不就搭上富貴了麽。”
這句話尾音消散在空氣中。場景漸漸黑暗下去,又再次明亮起來。
這一次的地方還是伊府。
小姑娘——現在應該叫夢舟了,她正在伊府的花園裏。
這時的伊府花園,還并不像虞長樂看到的那樣只栽了滿院的樹。這時是六月,院裏花團錦簇,滿目芳菲。花香充溢在鼻端。
夢舟采了幾枝茉莉花,用一個青瓷的小瓶插了,又采了一籃子各色的鮮花向伊蘭舟的屋子裏走去,“小姐!你看看這茉莉開得好不好!”
她情緒高昂,滿是歡樂,一手提着裙擺一手端着花瓶,花籃套在手上,口裏還不間斷地:“小姐,我給你簪起來吧!白色的花,與小姐最搭。”
房間裏,伊蘭舟正手持一卷書。這時的伊蘭舟大約十五六歲,比幼時生得更漂亮了,但衣着依舊素淨。
她聞言,放下書淺笑道:“我不簪花。不如我給你簪起來吧。”
“好啊好啊!”夢舟很開心地坐到了化妝鏡前。
伊蘭舟失笑:“你就是打的這個主意,是不是?”
虞長樂看到銅鏡中夢舟的面容。她有一雙顧盼神飛的眼睛,眉尾向上挑起,一副十分機靈的模樣。額角有淡淡的疤痕,笑起來時有種鮮活的潑辣和刺勁兒。
伊蘭舟将花別到她鬓角,襯得人比花嬌。
“小姐的手藝真好!”夢舟嘻嘻笑道。
其實夢舟并不适合這樣素白的花,但既然伊蘭舟喜歡,她也就喜歡。
伊蘭舟現在是站着,雖然看起來孱弱了些,可臉上卻是有血色的。虞長樂也注意到她的屋子裏并沒有輪椅。
二人站着的是虞長樂來過的那件屋子,還有一扇小門通向另一個房間。這是虞長樂那天夜裏沒有注意到的,看來那是夢舟的屋子。
“哥哥又送了花種子回來,你喜歡什麽樣的?我種着。”伊蘭舟道。她的口氣很自然,與夢舟之間全無主仆的分別。
虞長樂猜得出,現在是伊棟梁求學問靈的那段時間。伊棟梁和老城主的關系真的很好,幾乎像父子一般,伊氏兄妹甚至住在城主府中。
十幾歲的女孩子,像兩枝花一樣依靠在一起說着話,胭脂水粉都要用一樣兒的。夢舟懶懶地倚在伊蘭舟身上,道:“看小姐喜歡什麽樣的咯。”
伊蘭舟被她懶散的樣子逗笑了,問:“你還是不喜歡哥哥嗎?為什麽?”
夢舟心裏說,我看他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虛僞的老鬼。廢物一個還去學什麽靈師,老城主還大力支持。結果現在病得那麽重,看見這個狗東西會帶得人倒黴。
口上卻道:“沒有。我只喜歡小姐,對城主沒什麽看法。”
這倒是真的,虞長樂知道夢舟普天下誰都不在乎,只在乎一個冰雪天把她帶回家的伊蘭舟。其餘人在她眼裏不是爛人就是廢物,只有她家小姐是頂頂的仙女。
“你呀。”伊蘭舟笑嘆着點了點她的額頭。
六月已經有些熱意,悶在閨閣中的正午更是躁得慌。
伊蘭舟侍弄了一會兒花,便又去看書。夢舟貪涼,毫無形象地賴在地上,枕着伊蘭舟的腿,手上給她輕輕地打着扇子。
花的幽香在房間裏流動,聞着似有涼意。但許是天氣悶熱,伊蘭舟看了沒幾頁就放下書,按着額頭道:“夢舟,給我拿些藥丸……”
她沒說完,聲音便低了下去,倒在了夢舟身上。夢舟一下子慌了,連聲道:“小姐?!小姐!!”
少女暈倒在她懷裏。夢舟顫抖着握住她的手,只覺一片冰涼。
“快叫醫師,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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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殺今明兩章。
有沒有新來的小天使?舉手手讓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