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廢宅囚槐

“你問城主的過往?”小茗一怔,好似還有點摸不清自己為何會忽然間到了荒屋之中。

虞長樂點頭道:“是。”

此前,伊蘭舟的鬼魂指了一個方向後,便又縮回了胭脂盒裏。那是西南方向,芥子城的城郊。而那裏幾乎都已荒蕪了,人早已遷向城中,城郊全是殘屋敗瓦。

莫非這裏便是抛屍處?

幾人面面相觑。但荒地甚廣,一時無法排查,虞長樂便央求阿藍變成白馬,把小茗背到了這裏的一間荒屋裏,再将她喚醒。

看見小茗轉醒後茫然的目光,虞長樂不由得心虛,脫口而出問了這麽個問題轉移她的注意力。他還是想更多地了解一下這位伊城主。

“我在伊府并未待許多年,算起來還是五年內的事。”小茗見三人都注視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正襟危坐起來。

“我初來伊府時,伊城主已經是芥子城的城主了,住的也已經是城主府。在此之前,他是前一任老城主的副手,老城主告老還鄉,伊城主便接任了。更早之前的事我就并未聽人說過了。”

原來這當中還有這樣一段過往。那伊棟梁遠游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敖宴道:“他遠游一事你具體知道多少?”

“聽人說,那是伊棟梁做副官的時候。”小茗不确定道。

“那這副官也幹得沒多好,長期不在本職都能接任城主。”敖宴語含諷刺。

虞長樂道:“這樣想想,伊棟梁氣運确實很好。”在副官期間一心二用地遠游問靈,回來就當了城主;城主當了五年,就又要升官了,可不是官運亨通。

若不是他們召出來的莫名其妙的伊蘭舟的鬼魂,伊棟梁可說是個毫無污點的傳奇人物。

“那更早之前呢?在他還不是副官之前。”虞長樂問道,“那時候他在哪裏?”

小茗有些為難,思量片刻搖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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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苓道:“就沒人知道嗎?老仆役呢?老城主呢?”

小茗還是搖頭:“有人說,城主是平民出身,也有人說他曾是個小官,或是說城主家族便是官宦世家的,還有說是別處調任來的。五花八門,什麽都有。都是些傳言罷了。”

阿苓聽得咂咂嘴,插話道:“總不能是雁過無痕、死無對證了吧。總有些仆役知道的吧。你之前不是還說有老仆役能證明伊城主從前脾氣很好嗎?”

小茗有些生氣,道:“再老,那也只是做副官時的老人了。當世雇傭下屬仆役,至多也只留二十年罷。城主更要以身作則了。”

伊棟梁的身份溯源斷在了這裏,虞長樂心目中伊棟梁的形象依舊不甚清晰。這讓他想起了那些敏銳而警覺的妖獸,遷徙時都會把過往的氣味與痕跡毀得幹幹淨淨、半點不留,再毫無異樣地融入新的環境。

小茗道:“對了,虞公子,我還沒問呢。我怎麽暈倒了?”她指指阿藍,“我記得原來有只白貓,現在怎麽成了一匹白馬?我是在做夢嗎?還有,這是哪裏……”

這裏的荒宅全都年歲久遠,說不清被風吹日曬了幾十年。虞長樂剛剛聽得專注,此時也是第一次細細打量此處。他幾人剛剛随便選了一個看起來還算完好的荒宅進去了,在後花園旁的走廊下聽小茗說了半天。

目力所及,牆角梁柱,皆是蛛網。所有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瓦片破損了許多,朱紅的漆也都褪色剝落了,只依稀可見曾經雕梁畫棟的盛景。虞長樂幾人從後花園往前頭望,竟覺得它占地應該不小。

看來這宅子在很久以前是座氣派的大宅院,或許也曾是人丁興旺的。

敖宴和阿苓各自站在一邊,完全沒有要接話的意思。虞長樂只好道:“暈倒可能是因為墓地陰氣過重哈哈哈……我們是在……尋寶。對,尋寶!”

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朵有些升溫,不知有沒有紅。撒這樣的謊,虞長樂還是生平第一次,也不知自己亂說了什麽。

“尋寶?”小茗猶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打量了一下荒宅,忽驚道,“哎呀!白馬怎麽又不見,變成貓了?我果然是睡糊塗了?”

虞長樂:“……是啊我們在尋寶哈哈哈。敖宴你說是不是?”

敖宴皮面不改色地:“嗯。”

“呃,我這就去了。”虞長樂尴尬地“哈哈哈”抱着阿藍沖進了院子裏,還差點被石頭絆住。敖宴“啧”了一句,拉了他一把。

“你還是先回吧。”阿苓嘆了口氣,扶住額,對小茗道,“我們仙人的事,凡人不懂。你就不要打擾了。”

小茗:“……”

“快快快。”阿苓催促着她離開。

花園裏雜草叢生,野草長了半人高。虞長樂踏上臺階,門鎖早已腐朽,他輕輕一推便推開了。裏頭要比外面保存得更完好些,敖宴打量了幾眼道:“還不錯。”

能讓東海龍子誇一聲“不錯”的宅子,想來真的是很不錯了。虞長樂看不出為什麽,問道:“為什麽?”

“至少祖上曾經闊過。”敖宴道,不知道是不是諷刺。

虞長樂:“……”

阿藍道:“這些木頭已有百年了。”

虞長樂在後宅轉了一圈,原本只是覺得院子裏樹木叢雜,看清之後發現院子中央居然還栽了一棵槐樹,不由評價道:“不太吉利。”槐樹乃“鬼木”,更有能囚禁鬼魂的傳言,一般并沒有人會在家中栽種此樹。

這棵槐樹一看就已長了許多年了,在荒廢的宅子裏枝杈給人群魔亂舞的感覺。

“虞公子!”

虞長樂正要去看看那槐樹,忽聽得身後門被推開,阿苓抱怨的聲音由遠及近,“終于把你的好茗姐姐請走了!不知道她會不會告訴伊……”

“伊……啊啊啊啊媽啊鬼啊!!!”

虞長樂給他吓了一跳,回過頭。

只見那伊蘭舟的鬼魂不知什麽時候脫了出來,滿面鮮血地四處亂轉,看起來十分狂亂。見虞長樂回頭,她立刻發出了一聲尖叫,口中嗚哩嗚喇地冒出一串音節。

“你想說什麽?”虞長樂立即上前。

阿苓貼到牆上:“他媽的!他媽的!!她怎麽又出來了?!”

伊蘭舟在胭脂盒裏被一個靈師的血滋養了這麽久,已經看不出什麽透明了。通常來說,執念越大,鬼魂的形體也就越接近實體。她急切地抓住虞長樂的胳膊,又被灼熱的陽氣燙了一下,改扯住他的袖子。

敖宴皺起眉,伸手好像想将她扯開,卻被虞長樂搖搖頭制止了:“先等等。”

鬼魂少女又是比劃,又是發出“啊啊”的聲音,見虞長樂懷中的白貓對她龇牙咆哮,便急了,扯住他不斷地示意。

“你是要帶我去什麽地方嗎?”想不到一個鬼魂的力氣也這麽大,虞長樂被拉得踉跄了一下,跟着她走了幾步。

伊蘭舟用力點頭。

她好像對這個宅子十分熟悉,哪怕失了明也未有一絲停頓,好似已在此徘徊多年。三人跟着她,除了開門或踢門,幾乎是一刻不停地直奔到正門。

阿苓探出頭:“嗯?怎麽出來了?”

“啊啊!”伊蘭舟拉着虞長樂的袖子,卻拉了個空——這一番消耗,她又變得透明了。她焦急地虛拍虞長樂的肩,一手指向地面上的一個長方形的東西。

敖宴道:“這是個匾額。”

這匾額好似是被人刻意反扣的,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幾乎與地面融為一色。被反扣,似乎是不願讓人知道它寫了什麽;可卻又保留了匾額沒有幹脆毀掉或者帶走,透着一種矛盾的尊重。

虞長樂上前把它翻過來,露出了四個字,阿苓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怎麽是這個?!。

——“伊氏光宅”。

與伊府大門的匾額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伊宅??”虞長樂不可置信道,“這宅子是伊府?”

一瞬間,小茗說過的“傳言”滑入腦海:‘平民出身’……‘官宦世家’……‘別處調任的’……

敖宴緩緩道:“傳言恐怕不全是假。”

虞長樂道:“等等……讓我理理。”

伊棟梁祖上确實是個官宦世家,伊氏也曾風光過。但後來,伊氏沒落了,到了伊棟梁這一輩已經與平民無異了。當年的伊府門庭冷落,漸漸連這塊地都已不是繁華處了。到後來徹底荒廢成城郊,不知有沒有伊棟梁刻意的結果。

他可能曾在別地做過小官,才有了傳言。後來又成了芥子城的副官,再後來,當了城主,重振門庭。

還是那句,如果沒有少女的鬼魂,這依舊是個風光無限的勵志故事。

阿苓道:“也就是說,這是伊棟梁的祖宅??鬼……呃,伊小姐指的也是這裏吧?哪裏來的這麽巧合的事,我們随便一選就成功了……”

說着他也卡了殼。還真不是随便一選,這一大片荒宅,最能入眼的就是這棟舊伊府。

“可是……這位伊小姐又是怎麽回事?”阿苓道。

伊蘭舟的眼裏又淌出一行血淚。她轉過身,示意虞長樂跟她走。少女的鬼魂輕飄飄地向內飄去。

虞長樂再次回到了那方栽着槐樹的院落,他心下有些涼。看伊蘭舟的反應,她的屍體恐怕就在槐樹下了。阿藍哼道:“民間傳言,槐樹下的屍體魂魄會被樹所吸收、困住,在牢籠中不得輪回轉世。”

雖然知道這只是民間怪談,算不得真,但若是埋葬她的人确是這樣期望的,委實惡毒到了極點。

草叢裏居然還有一把生了鏽的鐵鏟,虞長樂不太願意去想這是做什麽用途留下來的。随着土層被鏟開,少女一絲也沒腐爛的、蒼白沾血的面龐漸漸露了出來。

阿苓條件反射想幹嘔,又因詭秘的氣氛生生憋住了。

“叮——”

鏟子碰到了什麽東西。是釘在少女胸口處的純黑色的鎮魂釘。虞長樂俯身攥住釘子,随即便感覺到一股陰冷之氣席卷而來。伊蘭舟在一旁靜靜地懸立着。

敖宴似乎知道阻止也沒用,只看了他一眼。

釘子涼得徹骨,虞長樂牙關打戰,一寸寸地把它拔了出來。

鎮魂釘脫體的那一剎那間,少女睜開了空洞的眼睛!

還未等虞長樂反應過來,少女屍體的手便一把攥住了虞長樂的手腕。虞長樂撞見她帶血的眼睛,剎那間好似所有的光線都被吸收了進去,洶湧而冷冰冰的回憶如潮水一般,鋪天蓋地地灌入腦海。

周圍阿苓的驚呼和敖宴的聲音都渺遠得聽不清。他向下墜去,熱氣化作寒冰,夜色被白日撕裂,呼嘯的風劈頭吹來——

虞長樂再睜眼時,面前是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行人如織。他口鼻裏呼出白氣,正所謂呵氣成冰。

這是個冬日?喧鬧傳入鼓膜,虞長樂很快發覺,許多視線都似有似無地落在自己身上。

“好俊俏的小娘……”

“……買回去做童養媳?哈哈……”

“別胡說……”

“啧,可憐可憐……”

這是伊蘭舟的回憶?現在是什麽情況?

虞長樂的視線很矮,且低着頭,能看到自己的一雙手。小小的、稚嫩的,卻已經布滿了繭和細小的傷口。正值冬日,這小姑娘的手上還生着許多凍瘡。

他迷惑了。

伊蘭舟是伊府大小姐,怎麽會有這樣一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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