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歌吟詭夢
在皮影上, 只是一個錯位而已, 卻讓虞長樂驀地頭皮一炸。獵戶的皮影整個人如篩糠般顫抖起來, 就算沒有血,也讓人仿佛鼻端缭繞着血腥氣。
“瘋了……”殷子聞有些受不了,“這是個鬼!?”
“嗬嗬嗬嗬!!”紅衣女鬼瘋瘋癫癫地大笑起來, 手收回來是時, 已經托舉着一顆心髒。接下來,虞長樂等人就看到這紅衣女鬼慢條斯理地将這顆心“吃”了下去,然後把獵戶的皮影一點一點拆卸成了碎片。一堆胳膊腿丢在一處, 藏在了山石草木後面,紅衣女鬼又變成了那個含羞帶怯的新娘子,翹首以盼着她的愛人。
敖宴似乎低聲罵了一句什麽, 虞長樂則感覺到些許的不适。殷子聞更是已經坐立不住。
到這裏他們已經都看懂了為何新娘子房中沒有家具了。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個美豔的惡鬼,居住在深山老林, 叫人來葬送性命做她的獵物。
皮影戲的下半場,紅衣女鬼又騙了一個屠戶和一個書生。只可惜這屠戶沒那麽好運, 因相貌黝黑身材不佳, 早早便被吞吃了心髒, 連那一句虛僞的問話都沒得到;書生則是答了“不願”,說家中還有良人,于是他就被紅衣女鬼活生生地大卸八塊。
整出戲下來, 不見一絲血腥, 卻又處處是血腥。答“願意”是死, 答“不願”也是死,撞上了還是死,女鬼簡直毫無邏輯可言。
敖宴抱手,指尖敲了下自己的手臂,道:“這一出戲是為了什麽?”
要說諷刺偷腥的男人,那也不像。獵戶和屠戶根本沒有家室。
“我猜只是單純獵奇罷了。”虞長樂道。
演完這一出莫名其妙的皮影,戲班子藝人便收工了。天色已然整個黑了下來,沒有月亮,星子也十分稀疏,将熄的篝火照出了一張圓圓的笑面,胖婦人不知何時出現了,朝他們道:“客人随我回家罷,晚飯已經煮好了。”
三人随婦人回到民宿中,木桌上擺了許多盤盞,有葷有素。但賣相着實不佳,像是油火過了頭,所有的菜品都顯出一種古怪的黑色,在燭光下油汪汪的,散發着一種略微惡心的肉香。
敖宴眉頭輕輕地皺了下,放下了筷子,只喝了一口茶。虞長樂挑了一筷子青菜葉,立刻感覺到一股怪味直沖腦門,頓時吃不下去了,沒滋沒味地咽着白米飯。
“這是豬肉嗎?”殷子聞修為比不上二人,餓得狠了,夾了一筷子焦黑看不出形狀的肉塞進嘴裏,囫囵嚼了幾下,配着夾生的米飯吞了下去。
圓臉婦人笑了,獻寶般地道:“是豬心,油爆豬心。”
虞長樂立刻想起紅衣女鬼吞食心髒的場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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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子聞嘴角僵硬了一下,顯露出一種矛盾的神情,想吐又不敢吐。他捂住嘴,神情倉惶地疾退幾步,沖到了門前扶着門框,拼了命地幹嘔了幾聲,吐到臉色蒼白,才重新腳步發軟地坐回椅子上。但這一回,他除了茶和白米飯什麽也不肯吃了。
圓臉婦人和木讷漢子倒是自得其樂,兩個人自若地吃完了一整桌的菜。三人早都已經放下了碗筷,他們還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整個屋子裏都是他們的咀嚼聲。
“夫人,我想問問那個皮影戲究竟講的是什麽?”待圓臉婦人吃完了,虞長樂才開口問道。
“你是說紅官兒吧。”圓臉婦人見怪不怪地道,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那是桃花山一個美豔的女鬼,傳聞生前遭人強|暴而死,由怨氣化形。躲在桃花山,專待男子路過挖出他們的心髒來吃。”
桃花,又是桃花。虞長樂問:“桃花山是什麽地方?”
“傳聞裏的山,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那皮影戲裏倒是說了桃花山在哪。”圓臉婦人捏着嗓子唱了一段臺詞,顯然對這出皮影非常熟悉,“換成現在方位的話——喏,就在那裏。”
圓臉婦人忽地伸手一指,虞長樂循着望過去,夜色裏只有漆黑一片。
“那夫人知不知道一個地方,叫‘桃花窟’?”虞長樂繼續問道。
“桃花窟?”圓臉婦人嘿嘿地笑起來,“你們難道沒聽唱詞麽?紅官兒和獵戶的那一場,叫‘桃花窟裏問情郎’。”
殷子聞臉色都不好看了,怯怯道:“那,桃花山上也有女鬼嗎?”
敖宴意味不明:“說不定呢。”
虞長樂想起殷子聞畫出的那個紅衣人,心想,這麽巧,也太蹊跷了。
“傳言的話,我怎麽知道呢?”圓臉婦人微笑,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不過啊,關于那桃花山,我還知道一件事。若非鐘氏已經倒臺了,我還不敢說呢。”
她語氣神神秘秘的,還帶上了鐘氏,虞長樂被她挑起了好奇心:“如何說法?”
“鐘家沒了之後,有人在仙府山上放了一把大火。十年裏,山上都是焦土,但據說十年後有人誤闖仙府山,發現那一片焦土裏竟長出了大片的桃林,說不定是仙人遺骸所化的呢。”
燭火照在圓臉婦人臉上,陰森不定,“所以,桃花山就是仙府山。”
虞長樂被她說得發毛,忽然想起來,剛剛婦人指的方向正是仙府山主山脈的方向。
“有沒有惡鬼,看看就知道了。”他垂眸想了一會,敲定道。
吃完晚飯,熄了燈,幾人都入睡了。
民宿裏極其安靜,落針可聞。除了風偶爾吹動樹葉的聲音,醇厚的黑色裏一點聲響都沒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虞長樂睜眼看了一會兒黑暗,眼皮逐漸沉重起來。
他睡得不是很安穩,夢裏也緊緊地皺着眉頭。耳邊像有個人在吟哦着什麽歌句,凄迷糜豔,還有什麽東西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又被彈起的聲音。
心髒被一種不詳的預感攝住,卻怎麽都睜不開眼,如同被鬼壓床了一般。虞長樂如入泥潭,張口呼吸,淤泥便沒過頭頂。莫非是有邪氣入體?他心道不行,開始念起清心咒來。
第一遍時,沒什麽效果;第二遍時,心髒的重壓減輕了不少;第三遍時,他猛力翻了個身,猝然驚醒。
虞長樂在月色裏坐起身,手按在了初篁劍劍柄上。
……等等,月色?
他怔怔地擡起頭,只見清涼如水的月色從窗口斜照進來,照得滿室銀輝。虞長樂忍不住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痛感十分朦胧。這好像是個夢。
月色鋪了一地,虞長樂胡亂套上鞋走到窗邊,擡頭,只見大如銀盤的圓月臨在天幕,絲絨似的夜幕裏沒有一顆星子。
“呵……”
恰在此時,一聲極輕極輕的笑聲在他耳邊拂過,虞長樂“铮”地一聲拔出初篁劍,喝道:“誰!?”
他暗自感到不妙,幻術是他最不擅長的一項,雖然在書院裏也是排的上號的,可遠比不了真正的幻術高手。眼下情形,他似乎是中了幻術了,卻不知來者是何人,更不用提打擊其弱點了。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那道聲音哼起了歌,比剛剛稍微清晰了些,是個男子的聲音,微微沙啞,空靈無比地在夜幕裏蕩開。歌聲在窗外,虞長樂推開窗,跳進了院落中。
這間民宿是一個“凹”字形,凹口處是院落,一面白色高牆把整個民宿封住了口。滿院月光,漂亮得不真實,院子很小,一眼即能望見全貌。
那首《江南好》戛然而止。院落中有一口井,井邊還擱着白天用過的砧板,上頭還有淋漓血跡肉沫,井口晃動着銀色的水波紋。只有這裏可能可疑了,虞長樂臨到井邊,往裏頭看了一眼。
井水裏照出了虞長樂的臉,但下一刻,一張詭笑的女子人面忽然出現在井水中!
“嘩啦!”初篁劍直刺入井中,冰霜劍光把整汪井水都呈爆炸狀封凍了起來。那個東西落地又彈回的聲音再次出現,虞長樂回過頭,只見一只小小的竹編球不斷地拍打、彈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噠。
噠。
噠。
他目光緩緩上移,看到白牆上一雙晃動的腳。那雙腳白皙漂亮,踝骨玲珑,但腳掌大了些,是一雙男子的腳。來人一邊輕松愉快地哼着歌,一邊晃着腿,手掌拍着那只竹編球。
紅紗裹着男子的小腿垂落,但上頭逆着光,虞長樂看不清他的長相,只能看清他一手托腮,一手拍球,身上是嫁衣般的火紅。
噠、噠噠。
男子似乎是笑了下,手一松,竹編球滾落到了虞長樂腳邊。一陣暈眩驟然襲上了虞長樂的腦海,他眼前模糊下去,依稀看見紅衣男子跳下了牆,往這裏走來。
他又哼起了歌,歌聲如夢魇般缭繞在虞長樂耳邊:
“江南好……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能不憶江南?
……
虞長樂眼皮沉重得睜不開,沉重的困意裏,他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覆着自己的額頭。那不明男子似乎站在了他面前,似笑似嘆。
他的手冷得像冰,虞長樂極力想睜眼推開他的手,卻動彈不得。冰涼之意仿佛深入到了他的魂魄裏,讓虞長樂極為不安。
男子赤腳走路的聲音漸漸遠去,那股涼意卻逐漸開始沸騰,虞長樂渾身發起熱來。後半場夢境墜入了荒誕之中,他像是在急切地苛求着什麽,如同脫水的魚,攀附着身上人的脖頸,在他耳畔急促地喚着“好哥哥”之類的詞彙。
身上那人的臉埋在他肩窩裏,虞長樂看不清,只昏昏地低聲啜泣。
虞長樂一邊覺得荒淫,一邊克制不住地沉淪,神魂颠倒。待他終于轉過頭,喘着氣眨掉眼裏的水霧,他看清了青年的相貌。
兩只藍盈盈的龍角,生在青年的額上。
虞長樂眨動了一下眼睛,刺目的陽光湧入眼簾。清透的光線把房間裏照得明亮,窗外有啼鳥的聲音,一切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清晨。
他呆了一刻,猛地掀開了被子:“…………”
“我操!”虞長樂埋住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客人醒了?”圓臉婦人準時出現在門前,笑呵呵地要替虞長樂把被子疊好。
“不用,我來!”虞長樂忙制止,一把按住了被子,臉燒得通紅。
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一定是離了書院,沒有清心結界的原因!
虞長樂想起來只覺得想撞牆而死,自己可能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直視敖宴了。他瞅着隔壁似乎還沒有動靜,抱着被子溜到院子裏的井水邊,連同自己的亵褲一起洗起來,過程迅速,而後飛快地以靈力烘幹。
暖烘烘的陽光曬着他,他慢慢平靜了下來,望着窄窄的水井發呆。井口裏倒映出了天光和他的臉,沒有像昨夜一樣忽然冒出個鬼面來。
後半夜是夢,那前半夜呢?那個唱着《江南好》的男子是誰?
虞長樂抱着被子返身,就在這時,他腳跟踢到了什麽很輕的、球形的東西。
低頭,一個竹編球,咕嚕嚕地滾到了牆邊。它映着燦燦的日光,真實得觸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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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車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