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鯉躍成龍

回到囚室後, 虞長樂的大腦還是木木的。

那只狼妖被丢進血池的模樣還歷歷在眼前, 他自己都佩服自己還能毫無反應。

阿疏道:“失敗後的妖怪,都會被丢進百花池中。”

百花池, 虞長樂覺得更加諷刺了, 他也真的笑了出來,嘴角挑起來:“真是好名字。”

“你看到那血池了?”殷子聞道,視線劃過虞長樂和敖宴,“那我也該要告訴你們這裏的規則了。”

他語氣平平,吐出幾個字:“規則就是,全憑‘他’的心情。”

殷子聞沒有說“他”是誰,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錦官。錦官也确實像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人,上一秒叫你生,下一秒就叫你死。

“他這次說, 可以留兩個人。”殷子聞睫毛抖了一下。

意思就是,偌大的百花場, 數百上千囚犯,一一對戰最後只有兩個人能活下來。

虞長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如何,兩個要比他想象得多。他本以為以那個瘋子的行徑, 只留一個或是一個不留才是正常的。若是這樣,他就什麽念想都不留,專心想怎麽才能把這裏炸平了。

但這樣一來,在場三人:渙方君、虞長樂、敖宴, 關系就十分敏感了。

殷子聞繼續說:“并且, 因這間牢房是主仆二人, 可算作一個人。”

虞長樂和敖宴那胡亂僞造的小公子和守衛的身份根本就是個一戳就穿的謊言,虧得殷子聞還能面不改色地陳述。

“這……”虞長樂遲疑。

這已經完美到超乎想象了,完美到像是陷阱。

當然,還會有很多人死。大部分人都會死,但他們能活下來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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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長樂才這樣一想,心中就是一驚。他什麽時候已經默認接納了這個規則?

跳脫出來看,若要等到映鷺書院或是東海龍宮那邊發覺不對,拼殺早都已結束了,他們都不曾想到一個桃花醉會牽扯出如此危險的事,因此都未留下口信讓人警覺。

接受現在的結果,把情感影響降到最低,冷血地活下去。後路全被斬斷,這是唯一的選擇。

但是,但是……

虞長樂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他有感覺到了錦官那種貫穿了他所有設計的、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天真惡意:

這樣活下來,這樣出去後,你又要怎麽再活在陽光下呢?

“他還說,請敖公子先行單獨出去療傷。”殷子聞道。

敖宴立刻道:“我不去。”

殷子聞擡眼,重複道:“他是‘請’。”

氣氛僵持,敖宴的臉色十分難看,渙方君道:“小君請去吧。留在這裏,傷口是很難恢複的。”

這裏空氣裏的靈力因陣法的存在十分稀薄,約等于無,敖宴也确實需要好好療傷。

虞長樂故作輕松道:“宴宴,信我。我能把我們兩人的命都掙回來。”

敖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吐出一口氣,道:“好。”

在四人說話期間,阿疏一直站在一旁,此刻突然開口:“主上,你為什麽非要替幾個妖怪求情?”

阿疏穿着深紅色衣裳,話一直不多,除了對渙方君隐約有些敵意以外,他未曾表現出什麽存在感。虞長樂都沒有将他放在心上。聽他說“主上”,有些詫異于錦官對殷子聞的身份确實擡得極高。

但重點不是這個,而是他說的“求情”。

現在錦官不在,那只能是在此之前,殷子聞向錦官求情了。

殷子聞擡手指尖碰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裏有一道新添的傷痕。他血色極淡的唇畔浮出一絲笑,但眼中全是涼薄的譏諷和陰郁:“你是什麽身份,也來過問我?”

他眯起眼睛的神态,像極了錦官,全不似之前失憶時柔軟幼獸一樣的眼神。

阿疏一怔,趕緊低下了頭。

“下去,把藥拿來。”殷子聞恢複了漠然。

阿疏不敢拖沓,轉身下了石階,不消片刻就端來一個朱紅的托盤。

“這是什麽?”虞長樂看着碗裏的黑色藥汁問。

殷子聞道:“是嘗心引,此處靈力稀薄,想要恢複靈力只能靠它。”

藥汁的氣味很古怪,入口黏稠,讓人想起陰雨的天空。虞長樂幾口飲下,咳嗽了幾聲,把碗還給了殷子聞。

“敖公子可以跟我走了。”殷子聞站起來道。時限一到,虞長樂腳上鐐铐的禁咒便自行閃爍起來,他的靈力又一次被封住了。

敖宴抿了抿唇,起身。

“你們不道個別嗎?”殷子聞提醒道。

虞長樂張開手,笑道:“來抱一個吧?”

這個擁抱很輕,讓虞長樂有種敖宴在抱着什麽易碎品的錯覺,讀出了幾分珍重的味道。敖宴停了一會兒,就要松開了。虞長樂卻忽然升起一種很疲憊的感覺,在戰鬥時他都沒有過這種仿佛要把整個靈魂拉下深潭的疲憊。

“再等一等。”虞長樂把臉埋在青年的肩頭,小聲道。

敖宴僵了一瞬,接着很輕柔地攬住了虞長樂的後腦。

“你把我當小孩子嗎……”虞長樂悶悶道。

敖宴道:“是,你今年五歲了,了不起極了。”

“你才是呢,”虞長樂翹起嘴角,靜了一會兒,道,“我們會出去的。對嗎?”

“當然。”敖宴低聲卻肯定地道。

“真的嗎?”虞長樂不放心似的,重複問道。

忽而,他感覺到臉頰下青年的胸腔微微震了幾下,那是一個笑。

敖宴語調裏帶了笑意,還有那種不可一世的張揚:“當然是真的。”

虞長樂感覺到腦後的那只手落到了自己的手邊,像是猶豫了片刻,輕輕地勾了一下他的小指。

“虞五歲小朋友,”敖宴故作正經,“拉鈎。”

“噗,”虞長樂被逗笑了,作勢要錘他,“去你的吧!”

但他還是勾了回去,搖晃了幾下,笑意盈盈,“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都要出去。”

石門慢慢合攏,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光線裏。最後一點光亮被吞沒,囚室重歸黑暗。只剩下頂端還有一縷暗淡的光照下來。

虞長樂盯着石門看了一會兒,腦海中又浮現出血池裏那些殘肢蠕動的模樣。黑暗仿佛變成了扭曲的怪獸,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耳中充斥着根本不存在的凄厲慘叫。

敖宴一走,這些負面的情緒再也無處藏身。

恍惚中,他好像身陷入了血池中,在血肉的泥沼中下沉。殘缺的怪物拉扯着他的手腳,漂浮的眼珠盯着他,那只狼妖在說着是他害死了它,要把他一同拉入地獄!

不是我。我沒有……

別來找我、不是我……

不是我!

虞長樂忽然扶着牆幹嘔了幾聲,卻吐不出什麽來。

“公子可要在下替你疏導靈力?”

眼前扭曲的場景逐漸恢複了正常,虞長樂聽到渙方君的聲音。他語氣有些擔憂,“你的靈力有些混亂。”

“……沒事。”虞長樂擡手捂住眼,卻忽然眼角瞥到一抹金光。他一怔,擡手,看到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浮現出了金色的紋路。

受到的沖擊太多,虞長樂已經有些麻木了。他盯着那金色圖騰瞧了一會兒,頗冷靜地問道:“你能變出鏡子來嗎?”

“鏡子?”渙方君疑問道,在看到他時沉默了一下,“好。”

靈力變幻出一面水鏡,散發着淡淡星光。虞長樂站在鏡子對面,而鏡中是同樣面無表情的年輕人。

少年左側臉頰上描繪着細細的金線,仿佛某種術式的圖騰一般,暗流閃動,如同奔騰的金色溪流。線條順着他的左臉延展到脖子下,繞着手腕蔓延至手背。

這些圖案并不密集,勾勒恰到好處,有種詭秘的美感。

而少年的左眼已經變成了鮮血般的紅色,一黑一紅兩只眼瞳,猶如上好的藝術品,璀璨熠熠。虞長樂靜靜地注視了水鏡一會兒,伸出左手貼到了鏡面上,看起來就像是與鏡中人以掌相抵一般。

渙方君猶豫道:“莫非是嘗心引的作用?”

有生之年第一次,虞長樂感覺到了自己體內的妖力。與靈力差不多,十分奇妙。

“我剛剛喝的那碗藥?……”虞長樂皺眉,不知為何,他想到了沈明華年年都要喝的那碗“洗心引”。

嘗心引,洗心引,僅一字之差,這兩者當中是否有什麽聯系?

渙方君道:“嘗心引,其作用是助長恢複妖力和靈力。而對于大多數妖物來說,靈力都是建立在妖力的基礎上的,所以我猜測,它主要是對妖力起效。”

虞長樂轉向渙方君,問:“前輩可知嘗心引是誰研制的?是錦官嗎?”

“我也不太清楚,”渙方君回憶了一會兒,“但看風格,應當不是錦官公子。這藥錦官公子善毒,卻未聽說過他還會制藥。”

“不過,當然,藥與毒很多時候只一線之隔,我也不敢肯定。”渙方君最終道。

虞長樂遲疑片刻,問出了那個一直盤旋在自己心裏的問題:“前輩能否看出,我身上那一半妖族的血脈是什麽血?”

渙方君颔首:“請公子将妖力釋放出來。”

虞長樂閉上眼,妖力波動蕩了開來。

這感覺十分玄奧,難以描述。非要解釋的話,就仿佛多了一雙翅膀,沒有翅膀的生靈卻是無論如何都體會不到這種感覺的。

渙方君眼中閃過一抹訝色。

“這樣可以嗎?”虞長樂睜開眼,将氣息收斂了回去。氣息也十分随他的掌控,好似完全消失了一般,單從這一點來看,這就是天靈妖的特征。

“連我也是第一次見,”渙方君輕笑,“冒昧問一句,你父母……”

虞長樂道:“我的母親是人族,父親是妖族。”

渙方君點頭,笑道:“你的父親是一只上靈妖。”

“上靈妖?”虞長樂從未聽過這個詞。

渙方君伸出手,靈力在黑暗中劃出道道弧線,凝聚成形:“如果我沒猜錯,你的父親是一條鯉龍。”

黑暗中出現了一條龍的虛影,金鱗燦燦如烈陽,雙目豔豔如赤玉,威風凜凜,除卻兩只龍角是尖尖的沒有分叉、龍爪只有四只腳趾之外,它的形态與真正的龍沒有任何區別。

“天靈妖的‘天’字,是‘天生’之意;而上靈妖與天靈妖的唯一區別,是它們是後天才擁有了天靈妖的力量。為作區分,稱其為‘上靈妖’。”

渙方君道,“這種妖怪極度罕見——你有沒有聽過‘鯉魚躍龍門’的故事?”

虞長樂明白了過來,道:“鯉魚妖跳過龍門之後,就成了上靈妖?”

“是的。”渙方君含笑看向虞長樂,“但鯉魚靈智低,本身便很難修煉成妖,成為大妖的已是萬中無一。在鯉魚妖修煉到一定程度時,便會迎來天劫。渡過天劫,便能成為鯉龍。”

“歷史裏能找到有記載的鯉龍,是真正的屈指可數。”渙方君道,“你的父親很厲害。”

金色的鯉龍繞過虞長樂身側,流雲般華美閃爍。虞長樂低聲道:“成為龍就很好麽?”

天靈妖仿佛也不是什麽特別厲害的存在,除卻壽數漫長,似乎只剩下“生而類人”這個點了。

但到底仍是妖,不是人。

虞長樂眼前就有一位純血的龍族被囚淵薮,不見天日,身不由己。那邪毒軟息是妖類的克星,天靈妖也逃脫不了這個“妖”字。

至于自己的父親,虞長樂從未見過。如果真的那麽厲害,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死了?

渙方君苦笑道:“贏則生,躍進為龍;敗則死,身死道消。也不過沒法選擇罷了。”

這與虞長樂如今的境地竟有些重合,若是輸,他就會像那狼妖一樣,墜落岩漿火海,化為一灘腐肉。

“于不管如何,妖修一道,我此前全無了解。”虞長樂面向渙方君,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規整的禮,垂眸道,“不知前輩可願指點一二?”

多抓住一點力量,就是多一分活下去的機會。

“我早已失了為師為前輩的資格了。”渙方君道。

虞長樂道:“我不在乎。”

他伏下|身,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面上。

半晌,那片黑暗裏才傳來一句:“殘魂敗魄,也只剩下這點用處了。你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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