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熾熱春光
虞長樂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很難得地沒有做噩夢。
他好像回到了幼時一個人在碧落山的日子,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小孩和小龍相處的畫面在腦海裏閃現, 虞長樂不由微笑, 想告訴那個小孩子,那只小龍後來真的是很美很強大的龍族。
其實這段時光對他來說, 也是十分珍貴難得的,雖然只有短短一月左右。
他還夢見了自己在如海如浪的忘憂竹林裏追逐蝴蝶,金色的蝴蝶忽上忽下, 忽明忽現, 而在他将花朵遞給蝴蝶的時候,蝴蝶振翅落下,停在他的唇上, 柔軟微癢, 像一個輕吻。
夢到這裏就結束了, 虞長樂睜開了眼睛, 陽光明媚。
“你醒了。”敖宴的聲音很快傳入耳畔, 好像一直在看着他一般。
虞長樂起身, 擡手擋了下陽光,眯起了眼睛, “我睡了多久?”
敖宴随意道:“不是很久,一夜而已。感覺怎麽樣?”
“好很多了,心情不錯。”正是清晨, 虞長樂推開窗, 露水和竹林的清香讓他眯起了眼睛, “要是沈明華和歐陽苓也在……”
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但話說出一半卻愣住了。
虞長樂這些天來幾乎是一個完全自我封閉的狀态,幾乎是逃避般地将外界隔離在外。
于書院來看,他和敖宴已經失蹤了一個月了,杳無音信,生死不知。
他似乎還沒有準備好面對外界的風雨。
敖宴默契地沒有接話,而是勾了勾嘴角,道:“去采見夏果嗎?”
“現在?”虞長樂一愣,随即想到,如今是六月,見夏已經結果了。他離開碧落山之前,師祖說他要去遠游四處走走,現在整個碧落山就只有他和敖宴兩個人。
“就現在,其他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通通往後排。”敖宴哼笑了一聲,故作幼稚的語句,眼睛卻是注視着他,專注而認真。
他是在用這種方式開解他。虞長樂心中一暖,随即響應道:“好呀。”
“那現在就走。”敖宴了站起來,道。
虞長樂笑了出來:“你竟然早就準備好了?”
只見敖宴腳邊兩只果籃,不知道他從哪裏翻出來沖洗幹淨的,上頭還挂着水珠。扁扁的竹編籃挨着他繡着龍紋的靴子,莫名接地氣。
從前山間踩出來的小路已經被野草覆沒,虞長樂和敖宴挨着肩,沿小溪往上。
“你還認識路嗎?”虞長樂在一處地方犯了難。見夏果還沒采到,他籃子裏已經是滿滿磊磊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了。
敖宴已經把外袍脫了,藍袍紮在腰上,露出了雪白的裏衣。頭發随意束着,給他淩厲的眉眼添了一絲懶散狂狷。
抱手眺望了一會兒,他放棄了看路,一伸手把虞長樂的籃子撈到了手上,道:“不知道。”
他們行走說話間,聲音細細碎碎一路傳開,動作也帶起了樹木草葉的窸窸窣窣。虞長樂忽而擡起頭,道:“有東西來了。”
敖宴輕輕按了下他的肩,道:“沒事,應該只是什麽小動物。”
虞長樂意識到自己本能地露出了一分殺意,甚至指端都已凝聚出劍意了。在以前他是沒有這習慣的。
似乎是被他的氣息驚動了,那股微小的窺探視線抖了一下,敖宴個高,他踩在一塊石頭上,眯起眼睛擡手從樹叢裏提了一團東西出來。
竟是一只花毛松鼠,此刻它被兩根指頭揪住後頸皮,圓溜溜的小眼睛裏滿是驚慌失措。見兩雙眼睛都看着它,花毛松鼠尖叫一聲,兩個小爪子捂住了眼睛
“……小栗?”虞長樂從記憶裏搜索出一個名字來。
花毛松鼠一頓,爪子移開,不發抖了,驚訝道:“真的是你?真的是阿夏?!”
“大家快出來!!阿夏回來啦!!”花毛松鼠激動起來,大喊了一聲。敖宴挑了下眉,把它放到了虞長樂的掌心。
随着它這一嗓子,樹叢裏又冒出了幾個毛團來。虞長樂回過頭,看到身後的石頭後也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幾個毛絨絨。
這些都是他在碧落山時的玩伴,小精怪小妖怪。但虞長樂卻有些微微的緊張。
它們都沒有變,但是他變了。
“真的是阿夏嗎?”一只大竹鼠狐疑地聞了聞虞長樂的褲腿,“怎麽有一股妖氣?”
虞長樂并未刻意掩藏自己的妖氣,現在再收斂也晚了。
“發生了一些事……”虞長樂垂眸,牽了牽嘴角,“但我還是我。”
可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有些心虛。
“但确實又是阿夏的味道。雖然有一些不同。”
“不會是被人掉包了吧!”
“他旁邊那個人好兇哦……好像也是一只妖怪。”
虞長樂看着那一雙雙眼睛,有驚訝、有疑問,甚至還有懷疑和恐懼。他站在這裏,格格不入。
“你們說什麽呢!”小栗松鼠生氣了,惱道,“阿夏就是阿夏。”
大竹鼠勉強道:“好吧……”
“我怎麽感覺阿夏哥哥怎麽變了個樣子?他以前不是這樣。”
忽而,一道清脆的聲音穿來。虞長樂看過去,是一只花帽子竹鼠,也是從前最常和他玩的小妖怪。花帽子道,“他以前話很多的。不僅如此,他的……他的眼神也不像阿夏。”
虞長樂的笑意淡了一點。
敖宴皺眉,冷聲道:“他是不是虞夏,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沒有掩飾自己眼中的寒意,花帽子縮了下脖子。大竹鼠看出不對來,打了下花帽子的頭,道:“別瞎說!你懂什麽,他只是長大了。”
可它眼中分明也還有懷疑。敖宴抿了抿唇,心中略微下沉,他看向虞長樂。
虞長樂沒有看見敖宴的眼神,他感到眼前有一種眩暈般的黑。那種糾纏不清的黑暗又擁了上來,帶着暗夜森冷的潮水。
但他面上卻恢複了笑容。虞長樂聽到自己說:“沒事。”
有事的。你有事的。
不要再逃避否認了!
虞長樂的笑幾乎挑不出什麽錯來,他低下頭,指尖輕輕劃過小栗柔順的皮毛,溫和地問道:“我太久不回來了,你能告訴我,見夏果在哪裏嗎?”
小栗莫名打了個寒噤,指了個方向道:“我記得是在那裏,從水潭往西十幾裏……你記得水潭嗎?”
“謝謝。”虞長樂輕輕把它放回了樹梢上,道,“敖宴,我們走吧。”
“阿夏?”小栗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怎麽了呀……”
撥開濃綠的樹冠,虞長樂确認了水潭的所在地。
“再往西十幾裏……”虞長樂擡眼,喃喃自語道,“敖宴,是這樣嗎?”
沒有回答。
“……敖宴?”虞長樂微微一凝,猛然回首。碧草小徑空無一人。
他後退一步,強壓住心中的慌亂。這又是幻覺嗎?還是什麽別的?
“呵呵……”
一聲熟悉的輕笑忽然傳來,虞長樂呼吸一頓,反手便是一道劍意刺向了聲源。
水潭中爆出嘩啦巨響,那張扭曲的人面被長劍刺入眉心,水波亂晃,消失不見。
“呵呵……”
笑聲陰魂不散,錦官扭曲的幻象又從身旁一閃而過,虞長樂寒毛倒豎,一劍劈了過去。幻影分裂成兩半,又變成了渙方君和那個被他殺死的三眼狐少年。
“為什麽殺我?……”
“為什麽!”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因為和松鼠妖們的偶遇,虞長樂的心性再一次不穩了。理智上知道這是幻象,但虞長樂還是有種窒息的感覺。他心跳得厲害,死死地握住了劍柄,接連劈碎了幻象。
然而,整個綠意森然的場景都猙獰了起來。血色從葉子裏,水潭裏,甚至化作血雨,把整個世界浸染成了血紅色。
“虞長樂?……”
“虞夏。”
“虞夏!”
“無名……”
“無名少年!……”
憑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只有你能活下來,憑什麽只有你活着走了出去!!
無數扭曲支離破碎的臉在他周身湧動,腳下血海如潮,虞長樂頭腦中劇痛無比,踉跄着跪地,耳鳴陣陣,眩暈上湧。
一張四分五裂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徒兒,你為何搶走我的魂魄,害我不能入輪回?”
虞長樂瞳孔一縮,一拳擊出。
逃出去,快逃出去……
我不要再看到這些!!
敖宴……敖宴在哪?
他倉皇站起身,搖搖晃晃地邁出了幾步。屍山血海和山石野道來回交替,虞長樂跌跌撞撞地走着,腳下一崴,滾落了下去。
虞長樂勉力撐起來,背靠到樹幹上。樹幹上又浮現出人臉來,他反手把飛刃刺入樹幹。虞長樂捂住頭,忽然感覺到一絲冷意,本能地一躲。
遭了,他不小心觸動了碧落山的結界了!
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又被各種凄慘的圖形淹沒,“都給我……滾!!”虞長樂痛苦地嘶吼起來,化虛印已經全部凝結而出,數十刀刃盤旋在他周身,瘋了般地開始攻擊。
“他好奇怪。”
“他不是阿夏……”
“你為什麽來碧落山?”
“……阿夏在哪……”
“你把阿夏還回來……”
虞長樂蜷縮在地,死死抱住頭。
……
“……虞夏!”
扭曲的光影之中,有一道聲音厲聲喝道。
虞長樂怔了怔,這道聲音與其他的不一樣。
“虞長樂,你看着我!!”
眼前模糊的光暈褪去了一點,虞長樂擡起頭,呆呆地望着面前逐漸清晰的臉,敖宴眼中的焦急近在咫尺。
但緊接着這張臉又扭曲起來,變成了鬼面中的一張。巨大的驚恐攝住了心髒,虞長樂渾身都發起抖來。
不,別過來!!
铮——
缭結着猙獰黑氣的匕首出現在虞長樂手中,他攥着匕首,用力向前刺去!
“虞長樂!”
混亂的五感中,有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虞長樂的戰栗止都止不住,他失焦的眼瞳裏溢出淚水來,一顆一顆地順着蒼白的臉頰下落。口中神經質地道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如溺水一般,被看不見的漩渦往深淵裏拉去。
忽而,虞長樂感到一只手強硬地擡起了自己的下巴。
紫藍色的海洋出現在了他眼前。他神識渙散,遲鈍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敖宴的眼睛。海洋一般的眸子。
“虞夏,看着我。”敖宴低聲道,聲音極近,也極其強硬和肯定,“我在這裏。”
他拉着虞長樂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胸腔上,年輕的軀體裏是滾燙跳動的心髒,“我在這裏。我不是鬼,不是夢魇。”
掌心的悸動有力而強勁,一點點地把自己從深淵拉回了現實。虞長樂如被烈火灼到了一般,想縮回手,但敖宴卻沒有容許他退縮。
敖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會兒,虞長樂還沒反應地過來,唇上便是一軟。
虞長樂猝然睜大了眼睛。紫藍色的海洋驟然靠近,像是要把他吸入其中一般。
“當啷”一聲,化虛的匕首铛然落地,化為閃光的碎片。
——他們在刀光中接吻。
“唔!……”虞長樂後知後覺地掙紮起來,但敖宴力氣極大,把他按在樹幹上動彈不得,牢牢地困在這一隅。
虞長樂心中如有狂瀾萬丈,他又驚又惱,不可置信,不假思索地便反咬了一口。血腥味在唇舌之間彌漫開來,但敖宴卻并未放過他。
他明顯也不會接吻,攻勢如疾雨卻沒什麽技巧可言,攻城略地,帶着濃濃的占有欲。兩方都在糾纏,血腥味如刀劍上的裝飾,抵死纏綿。
掠奪着彼此的呼吸。
結界被觸動後的刀光劍影如流星般下墜,而他們卻在接吻,虞長樂快瘋了,只覺得荒謬至極。
“唔!”他眼角瞥到一縷刀光,推拒的動作頓時激烈起來。敖宴也察覺到了,終于放開了他。虞長樂剛要松口氣,敖宴順勢就攬過了他的腰,兩人滾到了地上。
“咔嚓!——”
那道光擦着樹幹飛過去,木屑四濺,二人頭頂上的樹葉都晃動起來。二人可以說險中逃生,敖宴卻好似渾不在意,眼中那要命的狂意和慵懶欲色還未散去,一翻身又按住了他。
虞長樂氣急:“你瘋……”
話還沒說完,又被吞沒入腹了。
這一次的吻不再激烈,如春風般綿長。虞長樂為青年眼中的情緒震了一下,掙紮的動作竟是一停。
他不識情愛,卻一眼認出了其中深情。
像夏季海上的風,裹挾着烈陽和青年澎湃的愛意,呼嘯着卷進極地的冰窟之中,卷進他心上的空洞裏。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把封在他四周的厚厚的堅冰鑿開、擊碎,灌入熾熱春光,把他拉回了紅塵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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