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碎冰當啷

錯綜複雜的畫面如同萬花筒一般從他眼前游過, 稍縱即逝。

虞夏看到了一個青衣的書生執卷而立,他對面是個粉衫的女子在伏案寫詩。書生衣着簡樸, 少女卻是着了珍珠衫, 發間一只金蝶釵明熠。

粉衫女子指着一個字問道:“先生,這個字怎麽念呢?”

她的指尖如同淡粉的花蕾, 輕點在紙頁上。

青衣書生視線移到字上,一頓,看向粉衫女子。他并未回答。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個字念‘情’, 是不是?”粉衫女子笑了起來,眸子黑亮亮的,大膽而活潑, 眉眼間是少女獨有的嬌憨, “先生啊, 我對你有情。”

畫面又是一轉, 卻是青衣書生獨自站立。他相貌看起來比上一幕年長了不少, 神情怔怔的。

他身邊有一小厮:“先生, 姑娘她不能再等了。”

那青衣書生像是才回過神來,道:“等?……哦, 哦……那,我以後不用教她了?”

小厮看起來又是好笑,又是想嘆氣:“先生, 姑娘已嫁做人婦, 按理是不可再見外男了。”

“……好。”青衣書生垂眼, 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代我向你家姑娘和那位……商家少爺問好罷,祝二位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先生。”那小厮嘆了口氣,“姑娘也讓我代問你一句話。‘先生可曾有過一星半點的後悔?’”

青衣書生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別開眼:“在下三尺青衣,出身微賤,能得姑娘賞識稱一句‘先生’已是萬幸。還有什麽後悔的?”

“好罷。”小厮道,欲言又止。片刻後,他從袖子裏拿出了一樣東西,正是那金蝶釵,“這是姑娘要我交給你的。”

夕陽斜下,小厮的車馬已經走遠了。而青衣書生還在低頭看着那只金蝶釵。

場景淡去,畫面來到了一片蔥茏綠意中。

虞夏一看,原來青衣書生在山間搭建了一座小屋,竟是長期定居的樣子。他身材看起來結實了不少,但唇邊長着亂糟糟的胡茬,顯得有些頹然。

青衣人似乎是剛剛回來,在門口看見了一封信。他腳步一停,拆開信。

“啪”地一聲,信箋掉到了地上,青衣人滿臉驚愕。驚愕又逐漸轉為倉皇和痛色,他跌跌撞撞地退到門邊,頹然坐地。

下一幅場景是青衣人在山林間行走。

他手裏緊握着那只釵,好似失了魂一般只憑借意念行走。這是出山的路,虞夏心想,他是要去看那位粉衫姑娘嗎?

然而,虞夏看到青衣人走到了那個缺口。他沒看清腳下,一個踩空,便掉了下去。而下面就是那深不見底的水潭,也是他的葬身之所。

……

畫面就此消失。黑暗中,虞夏仿佛隐約看見了藍色的光,絢爛而奪目,耳畔如有兇獸長吟。

虞夏醒過來的時候,心中還缭繞着淡淡的情緒。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七歲的虞夏尚不明白這種情緒,只覺得心裏堵得厲害。

“嘩!”小龍的臉放大出現在他眼前,尾巴帶着水珠甩了他一下。

“嗯?我在哪?”虞夏頓時從夢游裏回過神,坐起身,發現自己已經上了岸,渾身濕漉漉的,手裏已經沒了那只釵。

虞夏歪了歪頭,不知為何覺得小龍好像起了一點變化……之前,他的鱗片是這個顏色嗎?現在在陽光下,他通身的鱗甲仿佛褪去了那層灰蒙蒙的淺霾似的,顯出寶石般的光暈。

“吼!”小龍咬他的袖子,虞夏跳起來,環視四顧,發覺自己并不在那個水潭邊,而是在一條小溪邊。

他還沒想明白,又一道暴躁的聲音傳入耳中:“你這小子,成天就知道亂跑!随随便便答應別人的請求,以後被賣了都不知道!”

懷璞老人坐在樹上,尤不解恨,反手丢了個果子下來:“混賬!”

“哎喲!”虞夏心知不妙,口裏誇張地叫了一聲,卻十分敏捷地躲開了果子的襲擊。他笑嘻嘻地雙手合十,讨好地拜了兩下,“師祖我錯了。所以……我到底是怎麽上來的?”

“你被卷入水潭下的漩渦,還好那只地縛靈有點良心,給你又加了一道靈光。漩渦吸力太大,他靈力不濟,只好施法讓你順流直接到了這裏了。”

懷璞哼了一聲,“你昏迷不醒,那個泥鳅怪就把我拉過來了。這孩子怎麽這麽不省心!”

虞夏道:“那金釵呢?”

“金什麽釵!”懷璞登時氣個倒仰,“你還顧得上金釵?!”

罵了一通之後,懷璞沒好氣道,“我給那地縛靈送過去了。真不知道他要這個幹什麽用,又摸不到。現在這麽惦記早幹什麽去了,窩囊,呸!”

虞夏得了滿意的答複,開始讨饒了:“我知道錯了,我下回保證不這麽沖動了……哎!師祖你別這樣拎着我!”

懷璞左孩子右小龍,一手提溜一個邊罵邊走:“回去再和你們算賬!”

因為這件事,虞夏連着三天沒敢再觸師祖的黴頭到處亂走。

又平平淡淡地過了十多日,小龍身上開始長新的鱗片了。新生的鱗片是寶石藍,質地也更硬一些。但和原本鱗片放在一起,成了個斑斑駁駁的花蛇,有些令人不忍卒視。

敖宴知道自己的化煉期快過了。

之前在水下時他被激發,過了那個最緊要的關頭,剩下的已經沒那麽危險了。

這一天,月上中天。敖宴半夜醒來無事可做,便盯着那幾只麻雀,百無聊賴。一窩小麻雀托他的福全都健康地活了下來,虞夏高興得不行,去老頭面前炫耀了好久,把老頭氣得跳腳。

麻雀肥肥團團,呼吸起伏,敖宴看了半天,打了個呵欠,半阖上眼睛,卻忽聽得懷璞的聲音:“你不是泥鳅。”

廢話!

他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撇過頭,看見月色中懷璞站在門前,一臉探究。

“……還是很醜。”懷璞走近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的靈力底蘊絕不可能只是一只泥鳅,但我竟看不出你是什麽。”

敖宴收斂了龍氣,他們這個年齡的龍族為了自保都天生會一些障眼法小技巧,懷璞看不出也是正常的。

“不管你是什麽,現在你的傷都快好了,應該離開這裏了。”懷璞平淡地敘述,“你離開時,我會消去你的記憶,讓你忘記你在碧落山的這段經歷。”

敖宴頓了頓,這意味着,他以後就不記得那個小孩子了?

有種悵然從心底一閃而過,但他卻沒有反駁。他能看出這碧落山的微妙之處,很明顯是不希望外人打擾的。

他這樣身份不明能力不明的妖物,懷璞想要消去記憶也是正常的。因此,敖宴矜持地颔了颔首。

“你想什麽時候走?”懷璞道。

敖宴開口:“就明天。”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懷璞卻沒有驚異于他會說話,而是點點頭:“好。”

懷璞離開了小屋,屋子裏重新沉默下來,只餘屋外滿山蟲鳴。敖宴轉過頭,看向床上裹成一個春卷的虞夏。

他呼吸綿長,沒有聽到這場對話。

敖宴看了一會兒,一翻身落入了石缸底部。在那裏,有一只小小的釣鈎。

第二日,傍晚。

敖宴從水中擡起頭,藍紫色的眸子裏倒映着落日熔金。碧落山的每一片葉子都被塗上了橘色,倦鳥歸林。

“別磨蹭了,快點。”懷璞催促道,微嘆了口氣,“那個小混蛋就快回來了……哼,你走了,他又要鬧我了。”

虞夏被支去釣魚了,敖宴便乘着這個間隙離開。這幅落日景色與他來到碧落山時竟是重疊了。

“吼——”

長長的龍吟在山間回蕩,飛鳥驚起。敖宴渾身鱗片一時發出炫目的光,如蝶破繭,披着璀璨霞光,美麗不可方物。藍龍銜着釣鈎一躍而起,飛向天際。

沒入雲層的最後一眼,他看到了小小的少年,白衣如雲霞,踩着溪水裏的石頭蹦蹦跳跳地向他奔來,背後是碧落山壯美的餘晖。

十一歲的敖宴離開龍宮,遇到了七歲的虞夏,在碧落山渡過了他的第一個化煉期。

十五歲的虞夏溜進山海宴,遇到了十九歲的敖宴,玄衣無面與紅衣金鬼渡過了三天的萍水相逢。

十九歲的虞長樂離開了碧落山,遇到了二十三歲的龍二太子。這一回他們一直沒有分別。

山水有相逢,相見必有期。

小溪旁的小屋這些年一直沒被打理過,剛剛二人清理收拾了一番,總算讓它重新有了個模樣。

期間敖宴還翻出了那個他待過的石缸,它被虞夏收在床底下,上面落了一層灰,裏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鳥窩。

虞長樂收拾完後又躺在床上睡過去了。

敖宴坐在床邊,把玩着手中的魚鈎。魚鈎染了體溫,不再冰涼,他重新把它收回錦囊裏,偏頭看向了熟睡的青年。

或許是回憶起了美好的事情,這一回虞長樂睡得很安穩,呼吸輕輕的,像雲彩一樣綿長。敖宴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而驚覺自己不知不覺竟越湊越近。

近得能數清白衣青年長長的睫毛,如同用最細的狼毫在宣紙上描繪出來的一般根根分明。兩道呼吸交融,敖宴看到了虞長樂淺粉的唇瓣。

他想……

他想,做什麽?

敖宴睜大了眼睛,立時收住了自己逾矩的想法,然而待他起身來的時候,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

如有一只盛着冰塊梅子的白瓷茶盞,猝然被搖動,清脆的當啷聲連肺腑都在回響。

日頭漸斜,照出一格一格橘紅的窗影。

敖宴如雕塑般靜坐了許久,終于第一次正視了自己的想法,明白了自己的內心。他轉過頭,虞長樂的長睫被染上了一層金色。

敖宴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定格了許久,最後還是只在白衣青年的唇上輕輕擦了一下,如蜻蜓掠水。

而後,很輕很輕地,點在了自己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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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啷響。——《穆玄英挂帥》

宴宴離開碧落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在第四章有提到唷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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