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一群宮侍簇擁着趙乾永挪了個地方,遠遠的,朱羽便瞧見那衆星拱月般的天子行來。

“愛卿怎不入內等候。”

趙乾永順手便将自己的大氅取下,朱羽被圍了個渾身暖洋洋,連帶心底裏也暖了。才六品。他咬咬牙,但這待遇,豈是尋常六品官員能有的?

殿內坐下議事,地龍暖着,朱羽被凍得雪白的面孔漸漸恢複血色。

“是有三股人攔截送親隊伍,其中兩隊用的是北狄圓月彎刀,但這兩股人卻不是同一個人派出的,微臣派出的手下回報,他們是到達北狄的鷹城才彙合,還在一間客棧打了一架,死了不少人。查到那時,屍體還堆在後院裏沒來得及埋。”

“還有一股呢?”趙乾永手裏握着綠玉茶杯,目光随着茶葉載沉載浮。

“還有一股……”朱羽猶豫起來,“用的是秦刀……微臣找仵作驗過,骨骼檢驗也是秦人……”

趙乾永嘴邊一抹冷冷笑意。

“一個個在朝上都是主和派,讓朕送公主出去和親,還是有人看不得朕坐在這個位子上。”

“不過既然和親失敗,此戰已箭在弦上。”朱羽話鋒一轉,從膝上按膝站起,身一矮跪了下去。

巋然不動的身形如同一道堅韌不拔的山壁,只是這山壁早已臣服。

“打是要打,但怎麽打,還要從長計議。”

趙乾永沉吟裏的意味深長,朱羽怎能不知道。這是趙乾永登基以來的第一戰,要發兵,就得必勝而歸,否則無以彰顯新皇的決策能力。

“微臣誓死效忠。”

趙乾永喝了口茶,面色在溫熱的茶香中緩和了些許,他擺擺手,示意朱羽起身。

“朕如今最信任的将領,便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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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羽目中激動,又聽趙乾永遺憾道,“若非你出身商賈之家,只得以戰功讓那些老不休閉嘴,朕才有機會破格提拔你。”

趙乾永并不掩飾如今朝中互相牽制的局勢,他是皇帝,但還不是個獨大的皇帝。

“好在朕還年輕。”

朱羽謙和地低下眸去,輕道了聲“是”。

“好在卿也還年輕。”

于是兩個年輕人的茶杯遙遙互敬了一杯。趙乾永似乎剛想起來,慢條斯理整理着寬大的袍袖:“這一路,可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

“皇上選的人不錯。”

朱羽這些日回去想了又想,到底為什麽皇帝不殺那個冒名頂替的宮女,看趙乾永不露聲色,便知自己該是猜對了方向。于是順意繼續說下去,“她很機靈,也有膽識,想必能助皇上一臂之力。只是微臣擔心,她的身份……知道的人太多。”

趙乾永嘴角略勾了勾,悠悠地比了五根手指。

朱羽大着膽子,将趙乾永的小拇指輕輕按回掌中。

“那個宮女?”趙乾永問。

“今晚。”朱羽一點頭。

趙乾永笑了笑,将無名指也屈入掌中,重複道,“今晚,該送朕的妹妹一個驚喜。”

☆☆☆

因為下雪,天黑的格外早。

經過一整個下午的研究和磨合,趙步光的語言能力有了長足進步。

首先,她學會了靈活使用“本宮”,對着下人說話,只要以“本宮”開頭,整個句子的威嚴度就能上升五個尺碼。

比如說——

“本宮餓了。”

當主子最大的好處便是,不必說清楚你要幹嘛,只要能粗淺地表達現在的主觀感受,立刻就有人出來為你排憂解難。

只不過這次趙步光踢到了鐵板。

翠微低頭恭敬而不失堅毅道,“請公主再忍忍,皇上就快過來了。”

“……”趙步光艱難地克制眉心的扭動,“天都已經黑了。”

“皇上便是後宮衆人的天。”

是你個頭啊!

我又不是皇上的妻子!

還以夫為天吶!

趙步光險些就要出離憤怒了,這時候聽見外面宮侍一個接一個的拉長細嗓門報道:“皇上駕到。”

這聲禀報讓趙步光覺得自己看到了水晶蹄髈,五香仔鴿,八寶兔丁,百合蝦仁……

好吧,一切都是幻想。

趙乾永壓根沒帶着吃的來,趙步光雖然歷史知識不太好,但一看所有下人都圍着一個人轉,那個人就是皇帝了。

然而這個皇帝實在讓她難以生出剛進長樂宮時看見巍峨宮殿的那種打自心底想跪的感覺。

她這時候只想對趙乾永說:少年,你籃球一定打得不錯吧!

籃球少年兇巴巴地瞪了她一眼,趙步光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四肢着地地給皇帝恭恭敬敬跪了個大禮。

這一下連趙乾永都愣住了。他幹咳兩聲,才回過神,感覺這宮女和前幾次見到自己就要往上撲的架勢不太一樣啊。

此時的趙步光跪得離趙乾永非常遠,中間還隔着六七步。她行的是個徹徹底底的大禮,連腦門都貼着地了……

“皇妹快起,這是作甚?”

不不,她怎麽敢作甚啊,她簡直想做腰子,要不爆炒腰花來一盤也不錯啊。

不是趙步光不想起身,她餓得眼花肚子疼,最後在宮女們的攙扶下才站起身。

腦門上的紅痕是真的,顯示着她确實是磕了個重頭,趙乾永上首坐了。趙步光手腳還軟,剛走一步就有點站不住,下人眼疾手快地扶着她坐下。

趙乾永要開始說話了。

趙步光腦子裏都是腰花。

“皇妹……幾日不見……”

“皇兄,臣妹等得花兒都謝了,可算把您盼來了!”

趙步光目光裏閃爍着一種可以被稱之為激情的光芒,趙乾永喉頭發幹,喉結上下動了動,幹澀的聲音說:“茶,上茶。”

茶水一到他趕緊灌了口下去,才道:“你有事找朕?”

趙乾永被趙步光仿佛給什麽上身了的目光弄得心有惴惴,畢竟這個宮女是有過爬上他的床的惡劣歷史,趙乾永左右看了看,一步之內有王公公,一步之外有帶刀侍衛。

嗯,再不濟他還可以拔刀砍了這步棋。

沒錯。

趙乾永的膽氣剛重新蓄滿,就聽見趙步光幾乎哭出來的聲音——

“皇兄,不是說好讓臣妹等您用膳嗎?膳呢!”

“……”

一陣風卷殘雲之後,趙步光終于找回了點理智。她的筷子離開鯉魚殘缺不全的尾巴,趙乾永探究的目光明顯到讓她這個現代人都能察覺到了。說好的城府頗深,個頂個的機靈勁呢,都當上皇帝了,不至于還沒學會喜怒不形于色吧。

趙步光哪知道,皇帝只是太震驚了。

從前那個忍冬,好歹在皇帝面前還是溫婉賢淑的,雖然她弄來的劣質□□把趙乾永的卧室弄得個烏七八糟,還被當時還是王妃的聞人歡罰在院子裏頂着銅盆跪了一晚上。卻死性不改,在趙乾永當了皇帝之後,偷窺趙乾永臨幸采女。

想起這件事趙乾永眼睛裏的厭惡都快比上盤子裏沒人吃的死不瞑目的魚眼珠了。

“皇兄?”

誰是你皇兄啊!

“晚膳這也快吃完了,皇兄還有何事?無事便早些回去歇息吧。”趙步光一放下筷子就有點飯暈,這是她還是譚小真時就有的毛病。

見趙乾永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趙步光後知後覺地摸了摸鼻子,接過侍女拿來的茶水,含了口心裏想着什麽時候才有盆兒啊,她記得林黛玉第一次進園子裏,粗茶是用來漱口的吧。接過含了快半分鐘都沒見個人端盆兒過來,趙步光瞪着眼看趙乾永,趙乾永瞪着眼腦門上頂着個問號。

那眼神裏趙步光讀出了點疑惑、悲憤、沮喪、慘不忍睹,或許還有三分殺意。

“朕今日在長樂宮安置。”

話音未落。

趙步光聽見咕嚕一聲,一陣劇烈咳嗽,茶水吐不出來了是其次。

想到宮裏不是有個記載嫔妃被臨幸次數的冊子,趙步光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難不成大秦是個奔放到內宮可以寫上一句——

“XX年X月X日,帝幸其妹。”

“……”太猥瑣了!

“皇兄,這樣不太好吧。”

趙乾永幾乎一瞬間明白過來趙步光在想什麽,臉都綠了,一甩袖子,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半晌才逼出一句:“都先退下。”

這一來,趙步光的腦補更有可能成真了,她朝後退了兩步,警惕性極高地以眼角餘光目測出:花瓶在五步之外、桌子太矮不太方便、腦袋上的簪子她還不熟悉可能不能準确拔出。最終她将眼睛鎖定在桌上那盤魚上……

趙乾永手剛按住膝蓋。

趙步光眼疾手快抓了個盤子在手。

“……你幹嘛?”趙乾永絲毫沒有方才的耐心和魄力,不可理喻地俯視着滿手油膩的趙步光。

嗓子眼裏冒出的烈火讓趙步光體會到一種莫名的緊張,這是皇帝,分分鐘可以召喚出五百個帶刀侍衛讓她血濺當場的皇帝。但她是皇帝的親生妹妹啊,絕對要阻止這少年做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來。

趙乾永站了起來!

媽呀親哥走了過來!

一定要保住公主的清白,譚小真相信,自己這種态度能感動上天保佑那什麽公主在另一個世界不要糟蹋她的身體。

“咣當”一聲,趙乾永手摸了一把從頭上拎下魚尾吧,簡直不能相信發生了什麽。

“大膽!”

這聲斷然怒喝讓殿外待命的侍衛紛紛沖了進來,之後面面相觑。

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帝的妹妹,戳哪個?戳哪個都不如自戕。

“哎喲!皇上!”王公公大呼小叫地進了門來,一嗓門兒把長樂宮的宮女太監都驚動了,“皇上您這是怎麽弄的,怎麽池裏的魚游到皇上頭上來啦。”

趙乾永冷冷一瞥。

王公公幹咳兩聲,示意衆侍衛退下,這會兒翠微姑姑如臨大敵地白着張臉,滿面冷汗地吩咐人下去打水的打水,去皇帝宮裏拿衣服的拿衣服,她則一路膝行過來,頭貼地如搗蒜般不住磕頭告罪。

趙乾永一立掌,刀子般淩厲的目光終于讓趙步光回過神來究竟自己幹了什麽。

要不然她也膝行過去?

可她不是宮女啊,這麽幹不是會露餡嗎?

“皇兄……”最終她哆哆嗦嗦擠出兩個字來。

“皇妹。”趙乾永滿臉寫着“喝喝”二字。

“臣妹一時失手……”

“丢得很準。若是不失手,怕是朕今晚要見點血才成。”

“皇兄您說笑了……”

趙乾永板得密不透風的一張臉莊嚴宣告:這絕不是笑話。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時,王公公和翠微姑姑兩個已伺候着将趙乾永面上的油漬拭去,王祥福慈眉善目地看了眼趙步光,像個慈祥的長輩勸解兩個打架的小孩一般,插了句話——

“有件事,皇上恐怕不記得了。”

趙乾永沉默不語。

王祥福一面替趙乾永擦拭頭發上的油,一面回憶道,“公主兩歲那時,皇上也才剛三歲多,宮裏做的櫻桃碎煞是好看。誰也沒注意,皇上竟抓起一顆就插在公主的頭發裏,帶着冰碴,可把小公主凍慘了,弄得滿臉都是。”

“我哭了嗎?”趙步光脫口而出,沒發覺有什麽不對。

趙乾永卻是一副深陷在回憶中的模樣呆呆出神。

“公主小時候特別愛哭,可那次,不知道怎麽的,冰碴懂得臉都白了卻沒哭。還死抓着皇上的手,抓得太緊,倒是把皇上弄哭了。”

“……”趙步光心底裏又給趙乾永在籃球少年之外加了個愛哭鬼。不過她也很領王祥福的情,這王公公講這麽一段,自然是要趙乾永顧念兄妹之情,不要計較。

于是趙步光低眉順眼給趙乾永端端正正大大方方磕了個頭,“臣妹給皇兄認錯了,待會兒就讓臣妹服侍皇兄沐浴,以彌補臣妹的錯誤。”

趙乾永臉都黑了,“罷了罷了,你不懂事,難道我還不懂事?”

趙步光撇撇嘴沒說什麽。

沒片刻,整座皇宮上下從太監到宮女,從宮女到娘娘都得知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皇上睡在長樂宮裏了。

☆☆☆

昭純宮內。

剛當上采女的一位妙人差點把銀牙咬碎,描眉的筆啪一聲摔在妝鏡上,登時污了一團。

“四妃四嫔十二美人才人踩在我頭上就算了,這個公主又是怎麽回事?不是說送出去和親了嗎?”

噤若寒蟬的小宮女跪在地上哆嗦道:“聽說皇上又舍不得了,今早迎回朝,從舜天門進來的。”

“她也配,那是四品以上大臣的馬道。這月皇上就幸了一次昭純宮,還是九名采女一塊兒幸的,這麽下去我什麽時候才能懷上龍種?!”當今皇帝是個俊俏少年,要臉要皮,九名采女當然不會是一齊“幸”了。

皇帝根本一個沒睡,那麽大張龍床全讓給九個采女睡了,皇帝讓人在地上鋪了張厚毯,居然睡到地上去,傳出去她們這些采女還要腦袋不要?

朱妙竹越想越生氣,起身在屋內踱來踱去,幾乎将一口銀牙咬碎。

冷不丁手帕甩在小宮女臉上,朱妙竹的指甲又長又尖,小宮女半邊臉立時帶了血口,卻不敢去捂。

“明日再去王公公跟前想想辦法,要不是上次那個宮女壞事,我早就懷上龍種了!還會和這八個都不知道什麽鄉野村人混在一起,要是讓父親知道白使了那麽多銀子……”朱妙竹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深吸一口氣,打開妝奁,抽出鏡子,從最底的夾層裏摸出來一塊貓眼石。

那澄碧的冷意,好似是活的一只貓眼。

“拿這個去。”

小宮女怯生生地接過來,躊躇不決地問:“要是還不成……”

“還不成你就找個安靜地方跳湖也好下井也好,總之回一次昭純宮,我就要你一次好看。上頭人我動不了,要整治你個下人都辦不到,我還當什麽娘娘!”

出了昭純宮,小宮女便一路朝北面走,她碎步踩得很快很輕,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沒一會兒,清苦梅香送來,素來梅香園是有人看管的,大抵是雪太大,侍衛偷懶,今日連個鬼影都沒。

宮女進了院子,踮着腳,自一束不太高的花枝上刮下點雪來敷在臉上,又燙又疼的傷口總算消停下來。

從随身的荷包裏掏出那枚貓眼石來,宮女怔怔對着它出神,想起兩日前替朱妙竹去賄賂禦前那群人。

後宮之中,總是踩低捧高的,昭純宮的采女只算得半個主子,宮女就更要比旁的宮中伺候的要矮半截。

于是一群太監調笑着,要她與其中一人做對食。

對食便是将太監宮女送做一對,守一世活寡,雖說有情的話也與尋常夫妻無異。但為了朱妙竹這個主子把才十四歲的自己搭進去,小宮女很不甘心。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令她立刻起身,迅速吹滅燈籠。

那腳步聲十分淩亂,沒片刻後聲音變得如同一道直線,好似是拖着什麽人在走一般。

宮女吓得縮在梅樹之後不敢起身,直至那聲音已完全消失,她才敢偷偷摸摸出來,又依樣再刮一團幹淨的落在梅花上的雪敷在臉上,自信這樣便能不留下疤痕。

這一夜對宮女方冉是那樣長,好像黎明永遠不會來,她在黑夜裏走了一晚才走到自己的屋內,一身濕冷疲憊已極地躺到床上。

半夜裏宮裏鬧了起來,她仍自迷迷糊糊,沒人來叫她。

但阖宮上下都傳遍了,長樂宮前的玉矶池淹死了人。

是名侍衛,名叫劉升。

作者有話要說: 改标題和簡介,非僞更,謝謝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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