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為奴
四人擡的轎子走得很是平穩,趙步光在轎中昏昏欲睡。
轎子忽然停了下來,外頭傳來個桀骜的男聲——
“喲,這是誰的轎子?不知道舜天門專供正四品以上官員走馬?”聲音聽着很年輕。
轎子落地,趙步光沒忙着露臉,在轎子裏閉目養神呢。
倒是外頭傳來個聲音聽着就是太監,細嗓子——
“這不是國舅爺嗎?今日好雅興,進宮可是為着看望皇後娘娘?皇上前些日子得了三匹東夷好馬,正等着國舅爺什麽時候來看看。皇上可說了,讓國舅爺先挑。”
“姐夫真有心,我騎的這匹是老幺找來的,說是北狄戰馬,可你看看,這沒精打采的樣兒,要不是入宮來,我還不騎它,免得敗了精氣神。東夷的馬聽說是比咱們的馬還要矮一頭啊。”
只聽見少年興致勃勃說着馬的事,竟把不合規矩在舜天門內走的轎子裏坐着什麽人的事給忘記了。趙步光挑起紗簾,只望見一匹高頭大馬的屁股。
嗯……
那是很好很圓的一個屁股。
轎子足足在宮中轉了半個時辰,宮人在外喚醒趙步光,下得轎來,立時便有兩個穿紅挂綠的宮女過來扶她。
趙步光這才算知道,為什麽朝月要說先皇疼寵,于駕崩前将長樂宮賞給公主獨住。
長樂宮分前後殿,飛檐聳峙,四角隐約看得見龍頭。前殿臨水,眼下天寒,水未結冰,清澈見底,微風一來,便如千萬泛光的魚鱗抖開。
長廊一眼望去見不到底,轎子自西面行來,東面水上拱廊又不知伸向何方。
“公主?”
正愣神的趙步光被太監恭敬的聲音喚回,不怪她覺得這聲音耳熟,便是此前在舜天門替她解圍的公公,紗帽掩不住兩鬓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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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步光輕咳嗽兩聲,示意他有事便說。
“公主稍事梳洗,皇上今日不定什麽時候來,煩請公主不要四處走動。”
趙步光欣然點頭。
反正她也不認識路,正好熟悉熟悉環境。雖然在殿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長樂宮其內之奢華,還是讓趙步光有種想跪的感覺。
在電視上看到的宮殿,和身處其中的感覺不可同日而語。置身其中,就像是一枚被放進棋盒的棋子。
趙步光的第一反應是,找不到地方坐……
看遍了這間宮殿,也沒找着張椅子,看來這個空間,恐怕是要坐在席上的。果不其然,走進後殿,宮女引着,趙步光被帶進一間看上去有點人氣兒的屋子。起先所見的宮殿,大是大,屏風鼎爐倒是有,可是沒地方給人睡。
而現在進來的這間不同,先是六折的美人屏風,屏風上的畫有點像唐朝仕女圖,但有所不同的是,圖上的六個女子生的是瓜子臉,沒有開額,眉毛也是正常的兩道柳葉彎。
沒等她看個夠,十數名宮人從門口魚貫而入,手中各自捧着衣服頭飾各色小盒子。其中唯獨有一名宮女略年長,手裏也沒捧盒子,站定在趙步光跟前,略低垂了眉眼。
“皇上早幾日便吩咐下來給公主重新置辦了梳妝等物,宮侍計一百零七人,這十數人專司洗面梳頭妝扮等事……”
輪到趙步光頭疼了,一水兒的年輕宮女,塗脂擦粉個個面色白裏透紅,額間一點紅梅,穿着打扮全都一樣……
臉盲症內心的挫敗感一擁而上。
“奴婢是新到任的掌事姑姑,今後公主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事務務必均信賴告知奴婢,奴婢定當盡心竭力。”
話說到這兒,重點才開始浮出水面。
跪在一衆宮女前面,離趙步光最近的這名年長宮女,始終未曾與趙步光目光相接。
大概這也是一種禮儀?趙步光心道。雖說封建制度是要被歷史淘汰的,但不能直視主子這條讓趙步光撿了個大大的便宜,她已經連姑姑臉上有幾顆痣都數得一清二楚了。當然這不是什麽好得意的……
“嗯哼。”
只是輕輕一咳,趙步光敏銳地捕捉到,眼前跪着的宮女們個個背脊都不易察覺地挺直了點。
她該說什麽呢?
請教姑姑芳名?
姑姑,您叫啥啊?
姑姑貴姓?
別的穿越者到了古代好像都适應得不錯,為什麽她一來連話都說不順溜了!
趙步光登時有點想掀桌。
而此時此刻她與宮女們是對坐着的,面前連桌子都沒有。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姑姑終于掀眼皮看了趙步光一眼,眼光尚且沒到達趙步光的眼,只是意思一下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的唇部表情。
“還愣着幹什麽,伺候公主沐浴更衣。”
趙步光不得不說話了,“本宮在宮外洗過了。”
漂亮的二十多歲的姑姑奇怪地瞟了一眼趙步光,大概沒想到公主的畫風如此直接又粗魯,但也只是一瞬,便又溫順地垂下眼去,“那便請公主再沐浴一次。”
“……”
趙步光腦內閃現出還珠格格裏的容嬷嬷:請格格再走一次……
兩個時辰後,宮女捧着面半身鏡蹲在趙步光身前,她坐着,心不在焉地瞄了眼鏡子,只覺得在看別人。本來這皮子也不是她的,洗個澡冷靜多了的趙步光認為,首先,她應該至少知道,這位姑姑叫什麽。
于是她開口了——
“姑姑。”
話一出,只聽“嗵”的一聲,剛才還威風得不行指揮殿內十數名宮女有條不紊地給趙步光熟悉的姑姑就跪在趙步光跟前了,聽上去膝蓋都疼。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個奴婢,公主這是要折殺奴婢,奴婢翠微,請公主示下。”
……
趙步光在心頭默默數出五個“奴婢”,簡直要被這種說話方式累死,心煩意亂地擺擺手,醞釀了下措辭道,“本宮什麽時候能見皇兄?”
“王公公交代了,皇上今晚要過來用膳,最遲不過是晚膳那會子。奴婢知道公主思念皇上,皇上也思念公主……”
“停!”雞皮疙瘩迅速占領趙步光的皮膚,她按住抽搐不定的額角。現在還沒吃午飯,這個皇帝要晚上才來,中間大概還有七七八八個小時。
“咱們找點樂子吧……”
眼見着翠微的表情又有點不對勁了,趙步光趕忙改口,“本宮一路舟車勞頓,這會子乏了。”
一幹宮人魚貫而出之後,趙步光松下口氣,覺得方才說那話真像甄嬛傳裏的華妃。這樣不行,連話都不會說,怎麽活下去?起初對自己寝殿的贊嘆這會兒已經完全變成了哀嘆,她一個人住能容納幾百人的宮殿,早晚得得抑郁症。
得想個辦法,至少學會怎麽說話。
才剛屏退左右的公主喊了一嗓子“來人啊”,進來的是張熟面孔。趙步光心頭輕松多了,朝站在門口候命的朝月道,“咱們宮裏有話本子嗎?”
朝月想了想道:“奴婢去問問翠微姑姑。”
趙步光一點頭。
不一會兒,朝月便帶着一摞話本子進來了,然而趙步光沒能想到的是,除了話本子,朝月還帶來個男人。
男人看着五大三粗,胡子都沒刮幹淨。太監也是長胡子的嗎?趙步光心道,下巴朝男人努了努。
“帶他來幹嘛?”
那男人本一臉冷漠,聽這話眼底微光一閃。
“翠微姑姑說這是從前專門給公主念話本子的楚相公。”
“哦,那你過來吧。”趙步光不甚在意地挪開眼,注意力都在話本子上,這個朝代的話本子多是講朝堂上的官員怎麽做出一番政績。
只聽她一聲兩聲嘆,本來整齊的一摞話本被她翻得七零八落。
一本青色封皮的話本被遞到眼皮底下,趙步光擡眸,那“楚相公”冷淡而疏離的聲音說,“上回念的這一本,但已有些時日,想必公主記不得了。我從頭給公主念。”
總算來了個不自稱為“奴”的人,趙步光好奇地多看了他兩眼。
相公這詞在趙步光的印象裏是稱呼夫君的,長樂宮中下人稱呼他是楚相公,想必是姓楚,頭銜嘛聽着有些暧昧。
給公主念話本。
差事也有點暧昧。
男人生得并不文弱,說話聲低沉而磁性,很有一股硬朗的味道。但若說這人是面首,又似乎黑了點,楚相公生得膚色略深,身量竟似比朱羽還要壯三分,青碴更添三分滄桑。最重要的是,他對這個公主的厭惡和冷淡絲毫不掩飾,似乎就算因此得罪主子也無所謂。
比起長樂宮中旁的下人,除了不自稱為奴,他還有個顯著特征,便是沒有奴性。
比如現在,趙步光根本沒有命他坐下,他已自顧自盤腿坐在她對面席上,翻開那本《含四言》。
不片刻,“楚相公”又給了趙步光個新的驚喜。當嬌媚的女聲從男人口中發出時,趙步光已有些坐不住了。
口技出衆。
難怪永壽公主要留他下來念話本,趙步光是頭一次見活人在自己眼前精分出各種不同角色,語氣惟妙惟肖便罷了,無論是男女老少的聲音,這個楚相公都能駕輕就熟。
聽完一個故事,趙步光已有些怔住了。
她聽見自己發出了癡迷的聲音,“你是誰?”
楚相公譏诮道,“貴人多忘事,我可記得你是誰。”
說罷那楚相公招呼也不打一個,便雙手撐地,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
過午之後,一幹大臣總算從朝上吵到朝下又吵得在宮中用完膳,總算肯放過皇帝,一個二個氣鼓鼓地從承元殿出來。
臨到殿前,四十多歲的吏部尚書還沖六十五歲的右相哼了聲。
右相倒是像尊笑面佛,捋着胡須不說話。
無論大路哪邊開,辦公場所都在北面宮宇,最終吏部尚書還是得同右相大人走到一處去。
紅黑龍袍加身的趙乾永疲憊非常地站在高臺上遠望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消失在宮道上,這才掉轉頭,抱歉地同聞人皎笑笑。
“看來今日沒法陪你去選馬了。”
聞人皎只比趙乾永小得幾個月,是皇後聞人歡的胞弟,二人感情極好,這三人幾乎是從小玩到大,縱使趙乾永還有旁的嫔妃,卻誰的兄弟也沒這樣能随時出入內宮的榮寵。
“一匹馬而已,臣弟莫非還缺好馬,哪日去選都聽姐夫的。”
這聲姐夫聽得趙乾永龍心大悅。
畢竟無論他再不想承認,年齡終究是天子的心結。雖說當朝青年才俊多羨慕趙乾永年少登位,但年紀太小,難以服衆也是硬傷。
得叫一聲“姐夫”,便使他平白生出老成持重的錯覺來。
“今日還有許多政務要理……”趙乾永苦笑地望着堆得像山似的奏折,言下之意,也沒空陪聞人皎玩。
聞人皎平素也不缺玩伴,這會兒見外頭天色漸暗,像是要落雪,本來高昂的興致,等了這麽兩個時辰,怎麽也磨平了,便擺擺手道:“姐夫忙姐夫的,無須顧及聞人。”
一直在旁候命的王公公此時沖宮侍使個眼色,內宮填上三根燭火,由銅人捧着,光線明亮起來。
趙乾永對待政事比大秦任何一個先皇都要仔細慎重,他這皇位說不得是幾個外族捧起來的,先帝駕崩倉促,未有遺诏。而他的三個兄弟裏,一個早年見惡于先帝被幽禁宮中,兩個生母卑賤,這兩人中,又有一個患有腿疾。
再加上幾大家族勢力牽扯,趙乾永以東夷郡主澹臺素為側妃,憑着東夷威勢和母親薛貴妃的母族十萬大軍占盡先機,于先帝駕崩後的三天裏徹底控制京畿。
如今他的母親已是薛太後,一月前移居皇家園林吃齋禮佛,後宮諸事移交中宮皇後聞人歡。
燭光把內殿映得一片黃澄澄的暖光,起先趙乾永還望聞人皎那兒看兩眼,後來便一頭紮進折子裏。
聞人皎在這皇帝處理政務的承元殿素來是厮混慣了的,窩在張巨大的吊睛白額虎皮上怎麽也坐不正,那書上的字兒跳來跳去愣是一個看不進眼。
又兩個時辰過去,總算等到趙乾永的目光從折子上移開。
趁着趙乾永伸懶腰的功夫裏,聞人皎見縫插針地晃着腦袋喊了聲“姐夫”。
趙乾永嗯了聲。
“今兒我可瞧見了,這事兒你要不給我說,回頭我可不在姐姐跟前給你遮掩。”
趙乾永茫然地擡起眼,“你又瞧見什麽新鮮的了?”
“上午我入宮來,路過專給官員過馬的舜天門,一頂軟轎擡了個人進宮來。也不知聞人的眼神是不是不好了,瞅着那轎子不太像闵姐姐坐的,該不是姐夫又從宮外尋了新人來吧?雖說咱們大秦不講究這個,但先帝喪期未過,太後是主持着按照禮制給從前姐夫府上的人封了位次,還從宮中挑了九位采女,算是家事國事兩頭并進,希望姐夫趁着年輕力壯早日開枝散葉。可從宮外找的總是不一樣的,姐夫什麽時候瞧上的?在哪兒瞧上的?”聞人皎話裏免不了一頓揶揄。
趙乾永想了想,一旁聽着的王祥福俯身過去把接趙步光回宮的事一說,趙乾永登時哭笑不得:“你是想着打聽打聽上哪兒偶遇個美人也抱回家去吧。”
聞人皎嘿嘿笑道:“眼下是不能娶,但我總得留意着,待喪期一過,家裏總歸要催,不如早作準備。”
聞人皎生得面龐白淨如玉,又是聞人家嬌生慣養出來的少爺,自小和當今的皇帝混在一塊長大的,趙乾永和聞人皎的發蒙師傅同出國子監,宮裏府裏的事情都見得不少。可惜就是聞人歡管束得比他爹都嚴,時時耳提面命,你姐夫大事未成,不指望你幫忙,要敢扯後腿,就打斷你的腿。
如今聞人歡進宮,回回說是入宮來找姐姐說話,其實聞人皎同聞人歡見面的時間,遠遠不如直接面見他姐夫。
都是少年人,說起女人來,話也可敞亮了。
“朕給你留意着。”
“那是再好不過。”聞人皎嘴角彎翹,“但若是我看上什麽人,姐姐要是不肯,姐夫定要替我做主。”
趙乾永忍不住被逗樂了,“你小子不敢去你姐跟前挨罵,就讓朕去挨罵。”
“姐姐遇上姐夫,那還不是只溫順的小白兔。”聞人皎不滿地撇嘴,“對着我就不一樣啦,那就是頭母豹子。”
趙乾永沒奈何地抓起道折子就往聞人皎腦袋上砸,被聞人皎接個正着,還念了出來——
“北狄榮膺王有不臣之心……請戰的折子……”
他眼風飛快一掃,看見上折子的名字是朱羽,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誰。
趙乾永神色卻凝重起來,也不同他多話,站起了身。
“姐夫這去哪兒?”
趙乾永吩咐王祥福找兩個人送聞人皎出宮,肅起一張端正的臉,雖然年少,近半年來已磨出幾分威儀。
“姐夫還有事忙,不留你在宮裏用膳了,你姐那邊……”
“哎哎哎,這就走,不去我姐那兒。”
聞人皎把個氈帽往頭上一戴,飛快走出承元殿,外頭大雪紛飛,宮侍立刻拿着傘蓋上前替他遮雪。
趙乾永望着聞人皎被雪湮沒的背影,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纨绔風流的日子徹底結束。他心裏有一道門緩緩阖上,既緊且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