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戰友?
中安城夏日雨水豐沛,皇宮成日籠罩在雨幕連綿裏,園林豐茂,整一片水墨黛色。
殿內盛放的冰塊緩慢消融,中安城的夏天,和溫室效應的現代差不多。兩個宮人緩緩在旁打扇,趙步光正睡得迷糊,一條腿擱在羅漢床下,外衫輕薄。
聞人皎甫一露面便朝宮人們噓聲。
他悄悄蹲在床邊,趙步光因為貪涼,将羅襪全脫了,裙下露出截又白又細的小腿。聞人皎嘴角彎着,不知從何處掏出來一截細長葉子。
睡夢中的趙步光輕蹙眉,腿搭上床,翻了個身。
水紅的荷葉邊襯着她的小腿,聞人皎一時有點愣了,本只想趁她睡着撓癢,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腿。
趙步光的腿動了動,整個人坐了起來,倦眼惺忪地抱着裙子坐起身,看清來人,睡意濃濃的聲音問,“怎麽這會兒過來了,今日該你當值?”
聞人皎兩個月前謀了禦前侍衛的從四品差事,手底下管着十來個人,也是個小隊長了。沒事便往長樂宮裏跑,宮裏人只要見聞人家的小少爺不帶旁的侍衛,就是要去長樂宮。
“來讨杯茶喝。”聞人皎大搖大擺在羅漢床坐了。
趙步光随手将窩在後頸裏的頭發一把理出來,汗濕的發顯得更黑。
聞人皎目不轉睛地瞧她。
“今兒怎麽了?渾身上下不對勁似的。當差當傻了?”
聞人皎腦門上挨了記戳,白生生的皮膚上浮出個紅印來。
“瞧瞧,男兒家家,生這麽水嫩。”趙步光惡意地伸出手,掐了掐聞人皎兩腮的肉,又将他朝床底下擠,雙足從床上挪下來,宮人便跪着給她穿襪穿鞋。
“說吧,什麽事?”
“皇上傍晚要出宮,去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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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自去,管我什麽事?”趙步光下了床,懶怠地倚在窗邊,她新得的一對鹦哥,翠綠的毛色鮮豔非常,抖了抖翅膀。
“你不是想出宮嗎?”聞人皎湊近了,眨了眨眼,“到時候羽林衛也要跟十個人去,你換身侍衛袍,神不知鬼不覺。”
趙步光目光在聞人皎身上逡巡,想了會兒說,“看來聞人小弟也長大了嘛!”
“我都可以娶媳婦兒了!”聞人皎仰首自得道,“要沒人肯娶你,嫁給小爺也不賴。”
剛含在口裏的茶水“噗”一聲噴了聞人皎一臉。
“哎!小爺哪兒配不上你啊!”聞人皎顧不得擦臉,只一張臉漲得通紅,“你還比小爺老呢,咱們聞人家也是大秦百裏挑一的望族。”
趙步光擺了擺手,咳嗽好一陣才把卡在氣管裏的茶水咳出來。
“饒了我吧聞人小弟,我還不想被皇後娘娘一丈紅。”
“一丈紅是啥?”聞人皎不恥下問。
“就是……一種紅花,嗯,女人家入藥用的。”
“哦,那賞你正好啊,多補補,你太瘦了。我娘說了,太瘦的女人不好生養。”聞人皎認真道。
“……”趙步光徹底沒脾氣了。
于是當天晚上,膽大包天的永壽公主和無法無天的聞人皎小公子,二人都穿着侍衛袍。趙步光坐在馬上,感受着馬鞍與大腿內側的親密接觸。
小姑娘的身子太嫩,估計騎完馬回去得擦藥。
聞人皎不知從哪兒找的侍衛袍,照着趙步光的身量改的。這會兒他騎在馬上,自一側并頭過來,皇帝的馬車太慢,他們坐着的馬也慢。
黑漆漆的宮道上,趙步光壓低了聲音,“要是被發現了,可都是你撺掇我去的。”
“小爺做事一人當。而且哪兒那麽容易被發現啊。別讓姐夫瞧見你的臉就是。”聞人皎對自己手底下的兄弟很有信心,大家都過得硬的交情,他已許了那十個羽林衛,下回賭錢手下留情,給他們留個褲衩。
“這是去哪兒?”
此時隊伍還沒出宮門,趙步光有點好奇,聽聞人皎說,趙乾永每小半月就要回一次舊時府邸。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記住,少說話,別擡頭。”
“知道了。”趙步光心不在焉道,将馬頭別過去,免得和聞人皎靠得太近惹人注目。
中安城夜裏有宵禁,只是這會兒還不到城中鳴鼓的時候,趙乾永顯是常在夜裏回府,隊伍挑着人少的小道,在九曲回腸的巷子裏轉足了半個時辰,總算在一家高門大宅門口停下。
趙步光下馬,縮在人群後面,手裏拎着缰繩。
前頭馬車裏下來的人就是趙乾永了,他穿着一身文士袍,顏色很深,在昏暗的夜色裏如同凝固的墨色。
“進了宅子別亂跑,都在前院候着。”
聞人皎道前頭應了。
陪同趙乾永的只有個年邁龍鐘的王公公,聞人皎先把一隊人帶到院子裏讓他們分成兩列站好。
“散了散了,都在這個院子裏呆着別亂跑。”
話罷,他朝趙步光招招手。
一人壓着聲音問,“隊長,你要去哪兒?”
“給你們找茶果吃去,等着啊,別亂跑。要是皇上出來了,就趕緊站好。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仔細你們的屁股,伺候不好回去挨板子。”
趙步光随聞人皎從廊下朝裏頭走,低聲問,“皇兄心情不好?”
“姐夫回府裏,從來就沒心情好過。看吧。”
趙步光不作聲了,心裏又是好奇,又有點害怕。這是她穿越之後第一次出宮,本來趙乾永的舊宅也不小,但與偌大的皇宮一比,就顯得逼仄。趙步光眼珠子亂轉,宅子裏沒幾個人了,廊下的燈影暗而模糊。
倒是種着許多花草,投在地上影影綽綽。
“喂。”趙步光拉了拉聞人皎的袖子,“你找得着麽?”
“放心,我常來。”聞人皎以為她害怕了,轉過來就握住她的手,臉卻朝前,沒回身,帶着趙步光一路快步。
趙步光心裏覺得稀奇,被個小輩安慰着,這感覺怎麽就這麽奇怪呢……
聞人皎手心裏滾燙,臉上更燙,暗嘆還好有夜色,臉紅也瞧不出。這一路本不長,他卻覺得好像走了挺久。
“到了。”他低聲,趙步光的手在他手心裏扭了下,聞人皎識相地松開,在窗戶紙上戳個洞,然後朝旁挪兩步,也戳個洞,把右眼皮貼上去。
視線堪堪被屏風遮住一半,女人的頭臉看不清,她躺在一張窄榻上,肚子高高隆起,說話聲也小聽不清。
但趙乾永的神情一清二楚,他面色鐵青,渾身散發着危險的氣息。
趙步光還從未見過趙乾永龍威盛怒的模樣。
驟然趙乾永拔高的聲音從內傳來——
“孩子是朕的,朕還要帶進宮裏,立為太子。朕還要讓你母儀天下!”
趙步光飛快的一眼瞟向聞人皎,聞人皎睫毛閃了閃,仍趴在窗戶上。
榻上的女人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被趙乾永牽起,胳膊卻僵硬地扭着,似乎不太甘願。
趙乾永放棄似的将她的手搭在榻邊,端起茶來喝了口。
茶盅猛然飛擲而出,屋內的桌椅也都被趙乾永踹翻,他難以克制般地彎腰,又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什麽。
傳到趙步光耳裏只隐約能聽見——
“孩子”“皇後”“太後”什麽的。
而榻上的女人始終沒動,就那麽躺着。
沒一會兒,聞人皎離開窗戶,拽住了趙步光的胳膊。
趙步光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帶到廊柱底下,隐沒在陰暗裏。屋外驟然亂成一團,下人們的驚叫聲響起又消失,趙乾永一聲雷霆暴喝,“還不快去找穩婆!快去!”
“怎麽了這是……”趙步光喃喃自語。
“走吧。”聞人皎拉着她的胳膊,二人迅速穿過庑廊,過三道門,才到前院。
一名羽林衛少年郎迎上來,見聞人皎兩手空空,便知他不過一句玩笑,識相地給聞人皎讓出個座位來。
聞人皎讓趙步光坐了。他臉色木然,似乎在想什麽。
趙步光此刻也心亂如麻。
要是趙乾永動了廢立的心思,聞人皎聽見了可不是要壞事。
近二更天,羽林衛才擁着趙乾永的馬車朝宮裏走。馬車裏多了個人,馬車奔得飛快,似乎知道車裏的人命有多金貴。
然而還有半截巷就能通到宮門口,乍然間一柄長刀自道旁現出,嘩啦啦一擁而上的二十多個黑衣人朝着趙乾永的車隊就招呼上來。
聞人皎也顧不得隐藏趙步光的身份了,一把将她從馬上扯下來,推進車廂裏。
與趙乾永的目光一對上,趙步光整個人都僵硬了。
其實死在亂刀之中,和死在皇帝手上,并無鴻毛泰山之分。
當啷一聲響,顫動着的長箭飛射釘入車廂之中,趙乾永手一拍,将車內的小桌抵在車廂上。
卻另一側又飛射入箭來。
他懷裏還抱着個面如霜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此時被他護在懷中。
趙乾永四下看了看,幹脆把趙步光一把從地上拽起來,“轉過去,背貼着車廂。”
趙步光自己是不想做肉盾的,但力氣比不上趙乾永。她滿頭冷汗,窗簾便在腦袋後頭,随便什麽兵器捅進來。
光是一想,趙步光霎時駭得滿身冷汗,而鼻尖的血氣讓她有暈車般的感覺,張口想說什麽,趙乾永卻是一只手肘抵着木桌,一只手掌卡着趙步光的脖子,她只要稍一動彈,脖子就會被拗斷。
打鬥聲愈演愈烈。
約摸有半刻鐘。
車外聞人皎響亮的聲音說——
“活口拿下,速速回宮。”
趙乾永的手臂僵硬,除了将趙步光抵到車廂上去堵窗戶口的剎那,看也沒看她一眼。
此時危機已過,趙步光手腳發軟地滑坐下來,才在自己濕膩膩的脖子上摸到些血,要不是本就坐着,恐怕要滑到地上去了……
趙乾永抱着的女人,漫了一褥子的血。他只是沉默地抱着她,将嘴唇貼在她的耳朵上,不住低語,“別怕,朕在此,誰也不能傷你,誰也不能把你從朕身邊帶走。”
而他的眼神卻很茫然,直至馬車重新上路,趙乾永才仿佛找回了一絲魂,頭抵着女人的額頭,嘴角牽扯出難看的笑。他摸她的頭和手,手卻是顫抖的。
車廂裏的血氣近乎讓人窒息。
趙步光剛一動,就聽一聲冷厲的威脅——
“別動。”
她只得又坐下。
之後的路上,趙乾永不住和那女人低聲說話,女人卻仿佛死了一般,手指都未曾動彈一下。
而趙步光則是回味着方才抵在車廂上的一剎。
目光涼涼地瞥向趙乾永,她曾經有那麽一刻覺得和趙乾永是一個戰壕的,現在看來,有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