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凡人
入夏之後,大秦皇帝趙乾永的隐疾,除了害怕天黑和起床,又多了一樁:長樂宮中無是非,是非皆是長樂宮。
宮裏頭來人通傳,說公主先帶着人回宮去了,趙乾永猶自在夢中。
夢見滿後宮的女子因為無法得到皇帝的寵幸而自休出宮,他孤家寡人一個,成日裏除了批折子,就是批折子。趙乾永夢醒,眼角邊一行淚,心裏那股不是滋味尚未散盡。
王公公就彎腰在他跟前報了:“永壽公主一早帶着幾個宮人,借了羽林衛的馬,還有聞人家小少爺作陪,打馬回宮去了。”
一個不知溫和順從為何物的公主,攜着聞人家的小搗蛋,二人噠噠的馬蹄聲,從趙乾永脆弱不堪的心上打馬而過。
趙乾永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還沒說話,豈料王公公還有後話。
“還有朱羽朱大人,昨晚入的西苑,在……在公主那兒醉酒無禮,被羽林守衛拿下,送入浣濯局了。”
趙乾永劍眉一豎,憋着股氣,“怎麽昨晚沒人來報朕?”
王祥福朝龍床上略略一掃,便低垂下了花白的眉毛。
趙乾永無奈地回頭瞟了眼躺在床上只露出個腦袋正睡得香的女人,不由納悶道,“怎麽朕又在這兒醒過來的……”
“昨晚上皇上也喝醉了,正好離這兒近,朱才人便将皇上扶了過來醒酒。”
趙乾永想了起來。
說是醒酒,朱妙竹卻帶了十多個宮人,簡直像搶親似的把他弄了過來,那時他醉得神志模糊,醒酒湯都沒看見半碗,就被帶上床了。
後來麽。
後來也就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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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乾永難受地擺了擺手,爬下地去讓人服侍着更衣,床上傳來一聲嬌媚的口嬰口寧——
“皇上,不用早朝怎麽也不多歇會兒。”
“你歇。”扣子還沒扣完的趙乾永像被那聲音燒着了屁股,飛快朝外走,邊走邊問王公公,“皇後那邊知道這事了嗎?”
浣濯局自設立,一直是皇後主事。朱羽是趙乾永要用的人,怎能陰溝裏翻船,也不知趙步光打的什麽主意。
趙乾永此時頭疼腰疼(?)的,知道再避暑下去恐怕後院要起火,幹脆也讓人收拾了,匆匆回宮。
一幹嫔妃也都在半日內收拾裝車,浩浩蕩蕩回中安城裏去了。
☆☆☆
從酒醉中醒轉過來,朱羽腦袋實在疼。此時一身便服地坐在浣濯局裏,這還是朱羽打出生來頭一回坐牢。
一條板凳,一方天地。
陽光從斜上方漏在他眼皮上,朱羽睫毛一動,醒了。
手上無枷腳上無鎖,牢房有,獄卒無。他坐在板凳上,仔仔細細回顧前情。
按說朱羽是三斤不倒的酒量,也是富貴家裏出來的,自然知道,酒不好,才會如今日這般酒醒後想吐又頭痛。
可那是公主賜的酒,怎麽會是劣酒?
再次,宮裏伺候的人都什麽人啊,機靈得人精似的,能帶錯路?
一次巧合是巧合,太多巧合是設計。
朱羽不禁苦笑,把個板凳踢開,自暴自棄地歪倒在牆邊上。
想他一世英名,竟被個婢子耍了。得勝還朝的将軍,仗着功勞非禮皇帝唯一的妹妹永壽公主,簡直色膽包天,連名聲都臭了,怕這下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了。
朱羽如今滿腹空餘悔恨,早知道就把這公主綁在馬車裏,不放出來,幹脆被人截殺也好。
正百轉千回,浣濯局的門鎖開了。
吱呀一聲。
“這就是浣濯局嗎?長姐不許我瞎打聽,竟還真有這麽個地方,住得不錯嘛,比刑部牢房好多了。”
“刑部你又去過了?”
女聲正是讓朱羽恨得咬牙切齒的趙步光。
二人從昏暗裏行來,身後宮人提着燈籠,白光往朱羽臉上一照,他不由得閉起眼。
“将軍受苦了,不過本宮還不能放你出來。”
朱羽憤怒地攥緊了拳頭。
聞人皎“呀”了聲,低聲嘀咕,“好像是朱家的二公子。”
“你認識他?”趙步光回頭。
“嗯,他還讓了副金銀鬧裝鞍給我。”聞人皎湊過臉去,仔細瞧了,“是朱家二公子,朱家生意四通八達,中安城裏一多半鋪子都是他家的。這下你有福享了,怪不得看不上定國公家的。”
“誰說要嫁他了。”趙步光撇嘴,蹲下身,從宮婢那兒扯過來柄細腰團扇,朝欄杆後面徐徐扇風。
“朱将軍?”
朱羽有氣無力,拳頭放在膝上,披頭散發甚是狼狽,加上一身的酒氣,和浣濯局裏的酸臭味混在一起。
“公主這麽整微臣,究竟想要什麽?”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該低頭時就低頭。朱羽耷拉着腦袋,形容狼狽地靠着欄杆,屈起一條腿,自下而上對上趙步光的眼。
“開鎖。”趙步光淡淡吩咐道。
朱羽卻愣了。
“沒打算要什麽,這是懲戒,你心裏瞧不起本宮。”
朱羽沒吭聲,算默認。
趙步光也心平氣和,“浣濯局冬冷夏涼,怕你這一仗打完回來,忘了自己的本分。叫上聞人是要他做個見證,你們也認識的。将軍只要記得,欠本宮一個人情。”
朱羽咬咬牙,牢門開,兩個太監過來扶他起身。浣濯局地面潮濕冰冷,他的屁股都坐麻了。
“不說話?”趙步光掃了他一眼,“不服氣?”
朱羽木着臉,拍去身上的灰,不答話。
“那也容易,鎖上,讓皇後來問話。非禮當朝公主,什麽罪行啊?”
聞人皎在旁悠哉答道,“犯上大不敬,抄家沒族,流放千裏……”
鎖鏈一陣叮當,朱羽只得咬牙拱手道,“臣知錯了。”
趙步光這才笑拍了拍他的肩,“本宮那裏煮了姜湯,給将軍驅寒的,走吧。”
按着朱羽的心意,他是千不甘萬不願去的。但這麽多宮人看着,他現在是頭未梳,衣已臭,要這麽大搖大擺走出宮去,明日也不必再上朝了,光宮裏的閑話就夠他喝一壺。
夏日蜂飛蝶舞,滿皇宮裏各種草木幽芳散在空氣中。
趙步光與聞人皎看着倒是十分親密。
只聽趙步光說,“上次你給我帶的那種金鈎,還有嗎?”
“有是有,不過得讓人再做,你拿那個幹嘛?”
“總歸你拿些來便是,銀子又少不了你的。”
“你欠本少爺的銀子還少嗎?又不是要你銀子,有好玩兒的當然得帶上我,這宮裏就數你好玩,要不然得悶出個鳥來。”
“皇上讓你進宮又不是為着玩,書房按時去了嗎,回頭皇上考校你學問,別哭鼻子丢人現眼。”趙步光看來,聞人皎不過是個小孩,家裏捧着寵大的不谙世事,十五歲了書沒讀幾本,上樹下水倒是會不少,狗洞都鑽過,說起來還眉飛色舞絲毫不覺丢人。
“書都背熟啦,你怎麽說話老氣橫秋跟我姐似的。”聞人皎不滿道,回頭瞅了眼落在後面的朱羽,“朱兄快些走,吃過午飯,少爺和公主還有事吶。”
朱羽不得不跟前些,心裏不停怒號,這都什麽事兒啊!
堂堂将軍衣冠不整地被帶着在宮道上溜來溜去!
還不如直接回家了!反正也是要被人笑話的!
長樂宮一衆宮人在門口等了好一陣,見到趙步光行來,翠微姑姑立刻迎了上來,“公主可回來了。”
長樂宮外侍衛比平日多了一轉,趙步光略掃一眼,“皇兄來了?”
“皇後娘娘也來了。”
趙步光遺憾地對聞人皎道,“看來今日玩不成了,你是跑,還是不跑?”
聞人皎兩道秀眉耷拉下來,“進去吧,姐夫在,我不怕!”
說着不怕,卻躲到朱羽身後磨磨蹭蹭進殿。
本來揣着滿肚子心焦來的趙乾永,一看朱羽頭發亂糟糟垂在臉側,身上又是在宮外的便服,領子還被拉扯開了,登時神情有點微妙。
聞人歡則是将聞人皎拉扯到偏殿去訓話了。
聞人皎出門還沖着趙步光一個鬼臉。
“昨晚都是誤會。”搶在趙乾永問話之前,趙步光先朝他禀了,“朱将軍在我那兒喝醉了,宮人帶錯了房間,正巧我在沐浴……”
“對,誤會,微臣什麽都沒看到!”朱羽斬釘截鐵。
“你還想看到什麽?”趙步光橫過一眼。
趙乾永打圓場道,“既然是誤會,那便喝了這碗姜湯,你下去梳洗一番過來。”
朱羽讪讪地喝完姜湯下去了。
趙乾永手上捏着個石核桃,變了臉色,“這又是唱哪一出啊?”
趙步光沉默地低着頭。
“還真想嫁給他呀?”趙乾永放緩了聲。
“我說了又不算。”趙步光拿起個蘋果在手上玩。
自朱羽出去打仗,已有小半年過去,趙步光也摸準了趙乾永的脾性,素日也是把她當成妹妹疼寵的,只一件,她的身份要留着嫁人用。
這有點像養肥了豬為着宰一樣。
“那你沒事又惹他作甚?”趙乾永無奈道。
“小皇叔不是上了折子說過半個月要進京嗎?”趙步光比趙乾永還無奈,聞着蘋果香,她嘆了口氣,“上回用朱羽阻了他提親,這回肯定還是為着說親來的。小皇叔也太閑了,你幹嘛不給他派個戍邊的差事,打發到邊疆算了。”
“嫁給定國公家也無不可,朕已派人去查,若是胥老與睿王确無勾結,你就收拾收拾嫁了。”趙乾永正色道。
晴空裏一道猛雷砸在趙步光腦袋上。
這話怎那麽像,“隔壁王二麻子好像也沒有說的那麽多麻子,你就嫁過去也沒什麽。”
“怎可能他們沒有勾結,小皇叔腦子又不是傻的,這麽明顯了……”
“證據。”趙乾永端起皇帝架子來。
“總歸等查完再說。眼下就算你想嫁給朱羽也不行,他職位過低,管着九門的兵,真有要緊事還幫不上忙。至少五年,他才有資格娶你。等那時,你都是老姑娘了,朱家必然橫挑鼻子豎挑眼,同朕讨價還價。”
趙步光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石核桃就進了她的嘴,把她要說的話堵了個結實。
是夜,趙步光睡不着。
把聞人皎帶進宮的幾個金鈎拉扯着用發簪上拆下來的銅絲絞在一起,整出個三叉龍爪來。
又讓人找繩子,拴在鈎子上。
她得弄出點動靜來,得讓定國公家那小子不敢娶她才好。
然而大秦宮廷的守衛顯然比還珠格格裏要嚴格多了,剛出長樂宮沒兩步,大半夜,宮道上就她一個,立刻被帶了回來。
當值的還不是別人,那人把侍衛的官帽一解,趙步光就洩了氣,盤起一條腿,坐在席上,把個金鈎摔得啪一聲響。
“你拿金鈎就為着翻牆啊!”聞人皎興奮得滿臉通紅,拿起桌上的龍爪一看,沒扭兩下就散了,不禁搖頭,“平時看着機靈,怎麽辦事這麽糊塗,宮牆有多高你知道嗎?六丈有餘,你這爪子這麽松,還不摔死你!”
“那不成怎麽辦?我想出宮,你姐夫不讓。”趙步光扭過身去。
聞人皎理解地拍拍她的肩,“我平時想出府,我姐也不讓。”
趙步光的腦袋這會兒也算平靜了下來,“你見過定國公家那個小子嗎?長得好嗎?會功夫嗎?好玩兒嗎?”
“見是見過,沒說過話。看着身子不太好似的,臉色白得像個病痨鬼。”聞人皎把金鈎推開,也屈起一條腿,半年間他長高了不少,跟着武師傅學劍,眉宇間也英氣不少。
“你說說,我要是想去朱塔寺,怎麽樣才能不讓宮裏人發現地偷偷跑過去,再偷偷回來呢?”
這問題困擾了趙步光大半年。
國師司千便住在朱塔寺南邊一座宅子裏,她實在是等不得了,但頂着公主的身份,吃喝不愁是的,無聊雖說無聊了點比那些個穿成丫鬟花娘的好太多了,譚小真本也不是那麽不知足的人。但要回去這事她也一直沒忘,長樂宮裏待她最好的就是楚九書,加上楚九書因為她連內什麽都沒了,她總想着,幫他一把,至少把永壽公主給他找回來吧。
結果可好,永壽公主沒了……
她又想着,那給楚九書找個媳婦兒吧,可媳婦兒不是你想有,想有就能有。
于是譚小真就想着,起碼先靠譜地問問,她什麽時候能回去,心裏有個譜也好辦事啊。如今她的日子,四個字就能形容:混吃等宰。
要是稀裏糊塗嫁人了,總不能不給人家生孩子吧,要是有了孩子再讓譚小真回去,指不準她還不想走了。
這都是女人天生的弱點,譚小真也不能免俗。
所以,她下一步的計劃便是,找那個國師司千問問,她到底什麽時候能回去。
“你要出宮是難了點,不過先帝駕崩滿一年,宮裏是要請國師過來做法事的。到時候你們就能在宮裏見面了。”聞人皎無意間一句話,讓趙步光眼睛都亮了。
“真的?”
聞人皎點點頭,懷疑道,“你不是聽了關于國師的傳言才想見他的吧?你呀還是別想了,國師大人心裏早有人了,就算你是天仙他也不會要。”聞人皎睨起眼,“何況你還不是。”
這種轉折就不需要了吧……
“關于國師什麽傳言?”趙步光有點好奇。
“國師是咱們大秦第一美男子,連姐夫都比他差遠了。”聞人皎滿面向往,“誰讓本少爺還只是個小小的禦前侍衛小隊長呢,要是中安城的女子,都見識一下本少爺的風采,這個名頭就得換人了。”
“……”趙步光嘴角抽了抽,“他心裏有人了,是誰啊?成親了嗎?”
“說了你也不認識。他沒成,心上人成了。”聞人皎目光裏流露出些同情,嘆了口氣,湊近趙步光耳邊,“橫刀奪愛的,就是你哥!”
趙步光瞟了他一眼,“你想說皇兄也是愛過的?”
根據趙步光對趙乾永半年的觀察,趙乾永人生最大志向就是成為個勵精圖治的皇帝——雍正那種,至于後宮,如果不是皇嗣需要,這種東西對他而言根本是沒有必要存在的。
所以一定程度上來說,趙步光有點能理解這個撿來的便宜哥哥對自家妹妹婚事的熱衷:自己受過的虐,一定要最大程度地推及到別人身上。
“皇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天子也就是個人。”
大開着的殿門口帶入一股荷花香,長樂宮門前一池的月色,聞人皎站起來,拍拍腰側的刀柄,“下回再說吧,也許沒多久,你就能見到她了。如果你能讓姐夫下次出宮帶上你的話。”
聞人皎出了門,門外廊下長身而立着個人影,見了他要彎腰行禮。
聞人皎擺了擺手,豪氣道,“你是公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走了。”
楚九書窄如刀鋒的嘴唇裏挂着絲意味不明的譏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