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早桂
得了消息後,聞人歡當機立斷,先去岚靜宮安撫朱才人,打發人把聞人皎送回府上,趙步光送聞人皎出宮後,也便回長樂宮去。
一來這事沒她參合的份,二來參合了也讨不着好。
回到長樂宮她便徑坐在自己床上,充滿雨水氣息的風自窗戶和門口灌入,撩起紗簾來。
趙步光招呼着人把簾子都束起,楚九書過來陪她說了會話,他現在容貌越發秀美,胡子也不長了。夏日雨天裏青白的光映得他的臉蒼白。
“昨日你出宮去了?”
楚九書帶着食盒來的,他時不時愛給趙步光做點點心,比不上宮裏的廚子,卻別出心裁,做的都是些動物的形狀,把趙步光當孩子哄着。
趙步光嗯了聲,拿起塊兔子的糕點,吃着像饅頭,餡兒是豆沙的。
“昨晚上過來給你說書,看你不在,說跟着聞人少爺玩去了,後來看你穿着侍衛服回來的。沒被皇帝訓?”
提起趙乾永,趙步光就來氣。
把啃了一半的兔子放回盤子裏,她煩躁地擺擺手,“我正琢磨這事,想找個法子離開這裏。”
“這裏?”
“嗯,不在皇宮裏住着最好,你有什麽好辦法嗎?”趙步光的事從來不瞞楚九書。
楚九書似乎有點走神,“宮裏住着哪裏不好?”
“哪裏都不好!”趙步光把昨晚上出去的事兒給楚九書說了,略去趙乾永想另立皇後的事情沒提,回宮一路的驚險卻加油添醋說得楚九書連嘲笑都忘了,而是覺得可笑。
“他拿你擋箭?”不過一轉念,又點點頭,“你不是他親妹,拿你擋箭也是趙家人做得出的事。人命如草芥。”
趙步光惱恨地擺了擺手,“反正趙乾永是個靠不住,幫我想想法子,怎麽才能離開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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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九書嘴角翹了翹,“睿王爺過幾天要進宮,你随便挑個婆家便是。”
“可我也不想嫁人……”公主的身份簡直是自由的大敵,尋常人家她還能随便滿江湖跑,現在連出宮都難于登天,她又不會飛檐走壁。
看起來她這個公主坐擁長樂宮,少說幾十間屋子,夠炒地皮的。但她也不能動,不能拿出去賣。滿屋子金山銀山吧,架子上擺的,腕子上戴的,哪一件都夠外頭吃一年。但她出不去。
這就好像只能看着滿庫房的稻米生黴。
趙步光想了又想,朝楚九書問,“我要是嫁出去,你跟我走嗎?”
楚九書被問得一愣。
“按規矩,我是不能走的。”
他是宮裏養的藝人,趙步光出宮之後,他應該回瞻雲臺,一直在宮中養老到死。
“反正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宮,皇宮不适合你。”
趙步光根本想不出楚九書像個尋常太監,點頭哈腰給人作揖的樣,即使半年前出了事,楚九書也仍是板正端莊的,他心氣極高,每每他一個人伫立在玉矶池畔,趙步光就覺得,這該是個閑雲野鶴的男人。要是永壽公主還在就好了。
楚九書沒說話,等趙步光吃完了,把食盒朝他一推。楚九書就提着食盒出去,垂手在廊下站了會兒才走。
☆☆☆
岚靜宮一片愁雲慘霧。
聞人歡走到門口就聽裏頭摔東西,叮叮當當地一陣響動,又都靜了。
宮侍通傳後,聞人歡一進屋子,腳底下的厚履就踩着了碎片。
朱妙竹也是個倒了血黴的。
本來是好事,虧得在西苑裏将趙乾永纏得緊,太醫确診時她還有點難以置信,連叫來三位太醫,都說是喜脈。朱妙竹這才有了底氣,派人去說,王公公帶了好多賞。
她也是高興昏了頭,沒想過王公公為什麽會帶着碗藥過來,安胎藥也該是讓太醫再次診脈之後作出的方子。
于是稀裏糊塗的一碗熱湯藥下去。
王公公走時還命人好好照顧她。
那半個時辰裏,朱妙竹一身冷汗從夢中被疼醒,覺得像是月事時的感覺,下半身酸軟說不出的濕膩,叫了好一會子都沒人來。再想睡,小腹卻絞痛得厲害,幹脆自己下地去想找點熱水喝,還思忖着要把當差不盡責的下人罰去冷宮涼快。
結果一掀被子。
朱妙竹就吓得整個身都軟了。
她靠在床邊有氣無力地叫了半天,窗戶上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門窗卻是鎖緊的,沒人應聲。
等到出血完了,外間的宮人都換了,一個她都不認識。
現在收拾幹淨了,她吃過藥,也有了力氣。見着聞人歡,也沒起身,雙目渙散地坐着,手掌合捧着個藥碗,裏頭滾燙的湯藥是剛煎來的。
朱妙竹昂着頭,瞟了眼皇後,失血的嘴唇抿得很緊。
聞人歡也不急着說話,讓宮人搬來張椅,離床稍遠些坐了。
本來朱妙竹憋着一肚子的怨氣,此前沒個地方發洩,她是絕不相信皇帝會殺自己的孩子,來的是皇後,于是一切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說法。
但見聞人歡姿容平常,薄施脂粉,卻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度。
“皇後來得好早。”朱妙竹冷笑一聲。
聞人歡朝她一旁的下人問,“吃的什麽藥?”
下人小心瞟了眼朱妙竹,朱妙竹攪動着勺子,嘴角勾了勾,怪笑道,“害人的藥。”
再一仰脖子,把一直不肯喝的湯湯水水喝了個幹淨,丫鬟上來替她擦嘴,朱妙竹靠在床邊,臉色很是難看。
“臣妾身子不好,不能給皇後請安。”她這會兒才算緩過神,脖子硬氣地揚着,不想在聞人歡面前丢了醜。
“身子不好更要心平氣和養着。”聞人歡恩威并施的一句話,聲音裏自有種令人不得不聽從的威儀。
朱妙竹嘴角下拉,暗自咬牙,“娘娘說得是。”
“你年紀輕,還會有很多孩子。”
朱妙竹眼神落在聞人歡的繡袍上,牡丹團簇,即便繡在素色的錦緞上,也是身份尊貴無可比拟。
“皇後年紀也不大,從前就是皇上府上的人。聽說府裏一無所出,該不是還守着舊時的陋習,要等正妻有所出,才讓妾室有孕吧。”
朱妙竹話說得很快,下人臉都駭得發白,一個個低着頭,生怕主子倒黴,自己要跟着倒黴。
大秦前期确實有過這樣的規矩,尤其高門大戶之中,為了避免嫡庶之争,索性不讓妾室在正妻之前有孕,等嫡長子出世之後,妾室才許有孕。
聞人歡倒沒生氣,就像沒聽見朱妙竹的話一般,淺淺笑了,“皇室子嗣單薄,本宮是最希望嫔妃擔起皇嗣之責的,不然本宮也騰不出手來管理後宮。宮中人人有職司,就拿你身邊的宮女來說,捧扇子的就不能捧如意,今日當的什麽差,就要對自己的差事盡心盡力。要是對自己被分派的職責有所怨恨,也就辦不好差。”
朱妙竹不吭氣。
“妹妹還是盡快養好身子,皇上對你多有寵愛,不管在府裏還是在宮裏,能有皇上的孩子,你都是頭一個。這是個好兆頭,該惜福才是。”也不等朱妙竹答話,聞人歡又道,“聽說你還有個大姐也在宮裏,是個采女?”
“大姐身子弱,常年吃藥的,以前大夫說她不好生養。”朱妙竹一通搶白。
聞人歡點了點頭,“本宮知道了。你好好歇着吧,等見到皇上,本宮會讓他來看看你。”
朱妙竹心道,你見皇帝的時候,未必就有我多。
卻不料趙乾永這一不露面就有差不多小半月沒入岚靜宮,這半月裏又聽說同時入宮的幾位采女都晉了位份,其中朱懷素直接就封了瑾嫔,遷居昭陽殿。
朱妙竹氣得牙癢先不提。前朝裏朱羽也因對北狄有功,封了四品官職。
趙乾永那一夕的殘暴就被這麽蓋了過去。
趙步光再見他還是在睿王再次進宮時,夏天已經快過去了,宮裏的早桂開了。
睿王趕着趙步光的生辰入的宮,給她帶的一對墨玉麒麟有多精巧她也提不起興致,沒旁的,只因為——
新一輪相親大會又要開始了。
一大早長樂宮便灑掃一新,又要給趙步光梳那勞什子望仙髻,被趙步光斷然拒絕。
“小皇叔不是外人,不弄。”
她看上去實在說不上高興,趙乾永從惠妃死了後就變了個人,都小半個月了,聽說只去過新封的瑾嫔那兒,小坐到二更,還是在朱羽升官的頭一天裏。
從前勵精圖治把生孩子也當成是皇帝本分的趙乾永,在失去心愛的女人後于女色一道一蹶不振。
午膳剛擺好,外頭一聲通傳,皇帝和睿王一道來了。
趙步光恭敬地接了駕,剛一屈膝,便被趙乾永親手扶了起來。
睿王呵呵笑道,“你們兄妹的感情還是這麽好,怪不得皇上舍不得你出嫁。”
“小皇叔。”趙步光笑喊了聲。
三人入席之後,宮人跪坐在旁斟酒布菜。
比起半月前,趙乾永眉峰鋒利了不少,都說相由心生,趙乾永仿佛一夕間長大了,這讓趙步光對他多了三分警覺,似乎拉回了那晚遇刺。
刺客至今未曾捉到。
“這次回中安,皇叔暫時就不走了。”趙乾泱笑了笑,遞出杯子讓人斟酒。
“藩地的人都交給下人打點,皇叔要住在城中,還是到皇宮裏來?”趙乾永問。
“這要看皇上的意思。”趙乾泱擡眼看向趙乾永的眼睛。
“江南洪澇,江北旱災,朕忙得焦頭爛額……怕是沒空陪皇叔了。”
“不是還有小步光嘛,借給皇叔用用?”
趙步光正發着呆,猛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掩飾地端起酒杯給趙乾泱敬酒,“小皇叔淨說笑,我能做什麽呀。”
“皇叔在中安的宅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弄得很漂亮,給你留了間屋子。總在宮裏也是憋悶,雖說是女兒家,但趙家現就你這麽一個公主,長長見識也好。皇上既然這麽忙,也顧不上你,便去皇叔那兒住幾天,當玩了。”趙乾泱眯着眼,略帶狡黠,“胥家的小子也想再見見你,皇叔聽說從前那孩子也胡混過,這半年可什麽都沒混過。”
趙乾泱對保媒這事還真是……
咬定青山不放松。
“既然皇叔好意,明日一早,讓人給你收拾了,去皇叔府上住幾天,回宮時候讓人遞個信,朕讓聞人去接你。”趙乾永擺出一副哥哥待你可好的姿态。
去不去你們倆都說完了,還關她什麽事!
當天晚上,趙乾永再來長樂宮,已是二更時分。
寝殿裏還亮着燈。
趙乾永沒讓人通傳,轉過屏風去,入了內室。趙步光已經睡着,她在宮裏吃得太好,腮幫子都長圓了,再不是趙乾永從前在府裏見過的那個可憐巴巴又偏惹人讨厭的丫鬟模樣。
趙乾永摸了摸趙步光的臉頰。
她便醒了。
一時間目中閃過驚恐,趙步光朝後退了些。
“皇兄?”
趙乾永收起不合時宜的溫和,板起臉道,“有事與你說。”
于是這半夜裏,趙乾永在外間等,趙步光爬下地,坐着有點冷,抱了團薄被堆在身上。
本來趙步光睡覺留一根燭,此時宮人掌了燈,殿內明亮了許多。
趙乾永想了又想,方才艱難地說了句,“那天晚上,朕行事有失妥當……”
要讓趙乾永認錯實在困難,這麽一句已經是最大的讓步,趙步光卻越是警惕。
“有事皇上就說。”
趙乾永一時有些讪讪。
和明白人,說明白話,本用不着拐彎抹角。
“朕是真的覺得抱歉……朕那時心裏很亂。”
趙步光嗯了聲。
趙乾永見着再說那事也沒意思,索性直言相告,“去了皇叔府上,想辦法進他的書房,将他來往的書信,都大致記憶下來,與什麽人通信,信上說的什麽。朕一時半會兒不會催你回宮,但也不可在他府上待得太久。皇叔此人疑心甚重,朕怕會不安全。”
趙步光冷道,“比箭镞要安全多了。”
“……”趙乾永安靜了會兒,端起茶來喝一口,“朕知道此事做錯了,你想要朕補償你什麽?金銀?賜婚?還是別的……朕聽皇後說你同聞人皎來往得近,只要你好好聽朕的話,将來事畢,你想嫁給他,朕也不會攔着。”
趙步光豁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冷冷凝視趙乾永,“得人心者得天下,皇上想讓人為你辦事,不是只用好處就能收買。至少得先學會,人命比什麽都貴重。”
趙乾永本想與她好好說話,此時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突。
“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明天一早我便出宮。皇上最好祈禱我能活着回來,你那個皇叔,不是什麽好惹的。”
“他現在也是你皇叔。”趙乾永沉聲道。
趙步光笑了,“難不成你還真打算讓我頂一輩子永壽公主的名姓?”
趙乾永正要點頭,忽想起趙步光才說過的話,臨時改了口,“朕從沒這麽想過。”
“也許某天,我就不在了,能用一時用一時吧,當還你的衣食。”
趙乾永只道趙步光是在夾槍帶棍地諷他當時拿她擋箭,卻不知趙步光已在謀劃這趟出宮去見國師司千。
“皇上還不回?”趙步光恹恹打個哈欠,站在門邊趕人。
趙乾永站起身,走出門,又回身。
“天有點涼,留心身體。”
少年天子廉價的歉意讓趙步光心底裏動了動,鬼使神差的,居然來了句——
“你還小,有足夠長的時間遇見真心愛你的人,還會有很多孩子。”
話剛出口,趙步光就想把自己在門縫裏夾死……
這是個公主對皇帝說的話嗎!她這身體比眼前的少年還要小一歲啊!睡不醒害死人啊啊啊!
而趙乾永頭也沒回,只淡淡說了四個字——
“承你吉言。”
月光迤逦地曳在玉矶池上,池中荷花已謝了,秋日的水澄澈清淨。
“皇上去哪個宮?”王公公彎腰恭敬地提着燈籠問。
惠妃去後,趙乾永一次也沒有規規矩矩按着祖宗規矩寵幸嫔妃。
“承元殿罷,朕看會兒折子。”
前幾日江南的折子裏說洪澇死了不少人,趙乾永這時,才隐隐覺得,那不只是冷硬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