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安
暮色四合。
天邊最後一點霞光湮滅,錢碧荷做好一家子的晚飯:“蘭蘭,端飯!”
“來啦。”蘭蘭小跑着,奔進廚房裏,腳步聲比往日多了兩分活潑。
孫五娘牽着金來,陳二郎抱着銀來,說着話,邁進屋裏。
“奶奶,晚上吃什麽?”金來仰起小臉。
杜金花端着一筐窩頭,邁過門框,看他一眼道:“蘿蔔,稀飯。”
“沒有肉嗎?”金來皺起鼻頭,在空氣中嗅了嗅,困惑地道:“奶奶,我聞見肉味兒了。”
肉多香啊!
“就你鼻子靈!”杜金花沒好氣道,“那是給你姑吃的,別惦記。”
金來吧唧吧唧嘴,不吱聲了。
杜金花把筐子放在桌上,然後去廚房端碗。一大家子,十口人呢,就是十只碗。
蘭蘭捧着一大盆炖蘿蔔從廚房裏走出來,剛出鍋的菜很燙,她走得小心翼翼,都不敢擡頭。
“給我!”忽然,一只手伸出來,把碗接了過去。見是奶奶,蘭蘭松了手,被燙得有點疼的小手背在身後,搓了搓。
“端這麽大的碗幹什麽?”杜金花皺眉斥道,“打了吃什麽?”
蘭蘭抿緊嘴唇,小聲道:“娘讓我端的。我,我不會打了的。”說完,怯怯看了奶奶一眼,轉身跑回廚房了。
杜金花那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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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小的孩子,錢碧荷怎麽幹得出來讓她端一大盆剛出鍋的菜?打翻了還是小事,燙着怎麽辦?
她壓着眉眼,端着蘿蔔進了屋。
不多會兒,錢碧荷一手一碗稀飯,走了進來。在她身後,蘭蘭捧着一只碗,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放在桌上後,母女兩個又折回去,繼續端碗。在杜金花的加入下,仍是又端了兩趟,才把碗都端上來。
“孩他娘,怎麽就三個窩頭?”陳有福道。
杜金花坐下來,給銀來吹湯,眼也不擡地道:“一人吃半個。金來要讀書,從現在開始,都少吃點。”反正農閑時候,沒什麽活兒,少吃兩口餓不着。
陳有福張嘴,表情驚愕。
其他人也張大嘴巴,包括陳二郎。
“不,不至于吧?”
杜金花擡眼,喝斥道:“怎麽不至于?還像從前那樣吃,金來的筆墨錢從哪裏來?”
從前一家人辛苦勞作,不求別的,就圖吃個飽飯。好在老天爺開眼,連着幾年風調雨順,家裏不管男人女人,每天都能吃頓幹的。
現在不一樣了,家裏不是要供個讀書人嗎?杜金花收回眼,嘲諷道:“靠嘴皮子供啊?”
陳有福吸了吸氣,收回手:“不吃了!”
晚上又不幹活,喝稀飯就夠了!
陳大郎猶豫了下,也沒拿:“我也不吃了。”
爺爺和大伯都不吃,陳二郎這個當爹的,自然也不好意思。
他伸出手,拿了個窩頭,掰了一半:“金來他娘吃。”說着,把一半窩頭遞給孫五娘。
孫五娘撇撇嘴,接過來,對金來道:“看見了嗎!娘因為你,一頓只能吃半個窩頭!你不好好讀書,你對得起我嗎?”
金來仰着頭,看看桌上。
“好意思說!”杜金花撇嘴,孩子爺爺奶奶大伯親爹都不吃,她吃半個還委屈上了!
錢碧荷伸手,從筐裏拿了一個窩頭,掰開,自己一半,蘭蘭一半。
蘭蘭也想說不吃,但娘沒開口,她便拿在手裏,小口小口地吃。
“寶丫兒,吃飯。”杜金花端着碗,喂銀來喝稀飯,抽手把半個花卷拿給閨女。
這是陳寶音中午剩的。她掰給杜金花,杜金花不吃,給她留着了。
“嗯。”陳寶音輕聲道,接過來。娘給她的,她不推。
除了半個花卷,她還有一根雞腿的特殊待遇。這是中午炖雞時,杜金花特意給她留的。小半碗粉條,一整根雞腿,盛在碗裏,擺在陳寶音面前。
“都別饞。”杜金花擡眼,掃過桌子上衆人,“寶丫兒要教孩子們讀書,束脩沒收你們的,都知足。”
咋說呢?能不知足嗎?孫五娘不僅沒鬧,嘴巴還很甜地說:“金來他姑,你教我們金來讀書,我們感激你!過兩日,我去鎮上,跟我爹娘說一聲,他們肯定感激你,割肉讓我謝你!”
錢碧荷正伸着筷子夾蘿蔔,聽到這話,一下把蘿蔔夾斷了。她垂下頭,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神情,把兩截蘿蔔都夾起來吃了。
桌上沒人在意她,孫五娘的娘家有些家底,對出嫁女也照顧,大家都知道,也知道錢碧荷羨慕她。
杜金花瞥了孫五娘一眼,說道:“謝我們寶丫兒,那是沒謝錯的。”
謝她是應該的,還指望誇她不成?
陳寶音慢條斯理地拆雞腿,不緊不慢地道:“二嫂若去鎮上,便買本書回來吧。”
孫五娘嚼窩頭的動作一頓,臉上愣住。
“買本《千字文》,給金來啓蒙。”陳寶音說道,把拆下來的一塊雞腿肉,夾到杜金花的碗裏,一大塊雞腿肉浸泡進稀飯中,很快冒起了油花。
她頭也不擡,似乎忘了自己還有爹要孝順,繼續道:“這本書涵蓋了天文,地理,博物,歷史,人倫,教育,生活常識等。給孩童啓蒙,很好。”
她抛出來的話題,太出乎意料,以至杜金花感動閨女惦記着她,卻沒法誇出口。
因為全家人異口同聲:“《千字文》這樣厲害?!”
他們倒是都知道千字文,可他們不知道,這本書講的啥。聽她這麽一說,全都震驚了。
“嗯。”陳寶音點點頭,将《千字文》背了一遍。
全家人聽得呆住,又驚異,又震撼,仿佛身上輕了一層,有什麽被揭去了,視野都開闊了,像是本來能看見的地方,能看得更遠了。
明天出門可以跟人吹牛了,他們心裏想。見了人,就問他們,《千字文》講的啥,你們知道不?
“寶丫兒,你學問真好。”杜金花高興,又心酸。
高興的是閨女肚子裏有墨水,心酸則是寶丫兒這麽好的孩子,人家不珍惜。
“不算很好。”想到什麽,陳寶音垂下眼睛,有些自嘲。
她本來有機會學問很好的。
小的時候,她為了讓養母誇贊她,以她為榮,把她帶在身邊親近,于是努力跟先生讀書。
那時候,府上的姐妹們沒有比得過她的。
後來,她九歲那年,事情發生了變化。外祖家有個表妹,非常受寵,明明不學無術,但舅舅舅母都很疼愛她。她恍然大悟,自己走錯了路!
從那開始,她不再好好讀書,經常逃學,跟先生頂嘴。
但沒什麽用。不管她用功讀書,還是不學無術,養父養母都沒有變得疼愛她。
“夠了!夠了!”杜金花驕傲道,“咱全家人加起來,沒你一個人懂得多!”
陳寶音笑笑,低頭吃花卷,吃雞腿。
吃過飯,錢碧荷和蘭蘭收拾碗筷,其他人當屋坐着閑話。
“寶丫兒,再跟我們講講你之前在那府裏的事。”陳大郎道。下午她講“陳大人們”的事,他聽得熱血沸騰。
擦桌子的杜金花,一下子繃起臉。那邊的事,她不想聽,也不想人提。
但是,杜金花心裏清楚,根本避不開。她心裏酸噗噗的,像是一汪酸水冒泡泡。幸好寶丫兒心寬,能想得開。
“好。”陳寶音笑笑,又拎出趣事講。
她過去的十五年裏,可以講的事情,多了去。自從叛逆失敗後,小陳寶音又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蹭哥哥們的疼愛。
跟陳家相似,那邊也有兩個嫡親哥哥。兩個哥哥跟父母關系要親近得多,她想法子黏着哥哥們,便有更多的機會跟父母相處。
哥哥們的天地就要廣闊很多,她除了蹭他們的疼愛,還纏着他們,讓他們帶她去茶樓,去戲館,去酒樓,聽了許多奇聞異事,千古奇案。
“好好做官,不然連累一家子。”講到一個貪官被斬,家眷流放邊關的案子,陳寶音教育金來。
金來立刻拍胸脯:“姑,我一定當清官。”
沒人的志向是當貪官。但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現在講這個還早,陳寶音點點頭,揭過不提。
“吃着吶?”忽然,一個尖嗓門從外面傳來。
有人來串門了。
杜金花皺起眉頭,起身出去:“啥事啊?”
“六順叔家的。”攬着銀來的孫五娘,努努嘴:“事兒可多了,一定是來看你熱鬧的。”
從京城侯府回來的姑娘,還是被攆回來的,多熱鬧喲!
杜金花不可能讓人看她閨女熱鬧的。
“寶丫兒歇息了!”杜金花的大嗓門,清晰傳進屋裏,“她身體不舒服!改天讓你見見!”
很快,她把人打發走。
“娘不是咒你。”杜金花走回來,重新坐下,“這些婆娘,煩人的很。”
陳寶音笑笑:“我知道,娘。”
六叔嬸子走後,又來了幾波。一開始還是杜金花應付,後來她煩了,就讓孫五娘去。
“男人孩子都伺候好了?沒伺候好你出來幹什麽?伺候你男人孩子去!”
“伺候好了?伺候好了你不累?閑得腚疼!”
孫五娘性格潑辣,在村裏的名聲相當不好。不過她不在意,反正她男人疼她,娘家也疼她,她還有兩個兒子,怕誰啊?
一家人說着話,不知不覺便夜深了。
金來銀來都開始打瞌睡,偎在爹娘懷裏,小腦袋直往下掉。
“行了,都回屋睡。”陳有福起身攆人。
他晚上吃得少,再不睡,該餓了。
衆人各自回屋。
杜金花關上屋門,打着哈欠,走到陳寶音床邊,給她拉開被子:“你爹把茅草砍來了,晾曬幾日,就給你編成席子,你将就幾晚。”
“娘,我等的。”陳寶音應道。
杜金花很滿意。她不喜歡閨女跟她客氣,什麽“不用不用”“這樣就很好”,一聽就是拿她當外人。她是外人嗎?她是她親娘!
這樣就很好,寶丫兒啥都不跟她客氣,那是把她當娘嘞!
上了床,杜金花躺下,拉起被子:“明日,娘帶你去鎮上,給你扯布做衣裳。待晌午回來,見見你爺爺奶奶。到時娘喊你大伯娘,咱們一天就給你做成。”
陳寶音已經躺好了,規規矩矩地平躺,雙手交疊,輕輕搭在腹部:“我就不去了。懶得動。”
杜金花頓時一拍額頭:“娘忘了這茬。”閨女身上不方便。
“寶丫兒,你冷不?”她問道。不等陳寶音回答,一骨碌坐起來,披上衣裳,“娘給你燒熱水去。”
陳寶音甚至來不及阻止,就聽杜金花打開了門。
喉嚨頓時哽住了,她用力攥住手,屏住呼吸,不讓自己洩露異樣。
“冷,就跟你娘說。”半晌,不善言辭的陳有福道。
陳寶音咽了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異常,才開口:“我知道了,爹。”
陳有福便不說話了。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杜金花便回來了,懷裏揣着一個湯婆子,快步走進來,塞進陳寶音的被窩裏:“這手冰的,咋不跟娘說?傻孩子!”
“我沒覺着冷。”陳寶音傻傻道。
杜金花撇撇嘴,把她被窩塞好,然後走到床腳,手伸進去,抱住她兩只腳丫搓了一通,直搓到熱乎了才收回手:“睡吧。”
腳很熱。
懷裏的湯婆子也很熱。
陳寶音心裏熱熱的,骨頭都暖融融的,嘴角情不自禁上揚,翻了個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