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思量
“早些歇着吧。”顧亭遠吹熄姐姐屋裏的油燈,轉身出了門,輕輕掩上。
夜涼如水,他站在庭院中,仰頭望着星點閃動的夜幕,被悔恨充斥的內心并沒有獲得絲毫緩解。
“他”,今年二十歲整。姐姐大他五歲,乃是二十有五。
“他”從未覺得姐姐柔弱、需要人庇護過。但他不是“他”,他今年亦二十有五,以同歲人的視角,他看到,她變了。
她只是一個尋常女子,上無父母倚靠,未婚夫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家中還有一個弟弟要照顧。她也會累,會想要歇息片刻,會想要人依靠。
顧亭遠想到剛才,姐姐看他的眼神,欣慰,松了口氣,又有少許依賴。心裏像萬蟻啃噬,濃烈的後悔鋪天蓋地般襲來。
他枉為男子,枉讀聖賢書。他竟從沒想過,父母去世時,他七歲,姐姐也只有十二歲。
她牽着他的手,為她遮風擋雨,他就依賴她,倚靠她,把她當成庇護的傘,直到她走。
是寶音教會他,生活是厚重的,如果他沒感覺到,那一定是因為有人為他撐起。
姐姐為他撐起了一切,像母親一樣,養育照顧他,不讓他為銀錢煩心,為柴米油鹽煩心,為交際往來煩心。甚至她病了,也悄悄的,不讓他擔心。
心頭沉甸甸的,像一塊大石頭蓋住了井口,永不見天日。他欠姐姐的,再也還不上了,因為夢外的她已經不在了。
夜風吹動衣袍,翻卷着,顧亭遠感覺到體溫被帶走,肌膚生寒,真實得不像做夢。他怔怔想着,白日裏已經掐了自己好幾次,很疼。
所以,有沒有可能不是做夢?
良久,他轉身回屋。
掬起一捧冰冷的水,淨面,淨手。
稍加洗漱,他走到床邊,躺回這張久違的,在記憶中已經遙遠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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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面是姐姐給他扯的,是細棉布,透氣暖和。但顧亭遠更熟悉的,卻是後來岳母給他和寶音做的那床很厚很重,繡着鴛鴦的大紅棉被。
寶音,他喉頭微動,克制了一整日的思念湧上。
他想跟她說,他做了很錯的事。
她一定會打他,罵他,斥責他是個笨蛋。然後,抱住他的頭,對他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以後別再這麽笨了!”
寶音,寶音。他無聲念着,慢慢翻過身,面向床裏,仿佛她就躺在身側。
他們成婚四年多,互相扶持,走出梨花鎮,在京城落腳,他進入翰林院做編撰,又升為侍讀。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們生活在一起,分享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僅一日不見,思念快要将他淹沒。等夢醒了,他想立刻見到她。
但,失去意識前,他并不在家中。他赴朋友的約,喝了一杯茶,然後便意識恍惚起來。想到倒下之前,視野中的一雙繡花鞋,顧亭遠十分害怕。
他不怕同僚對付他,只怕他們用這種方式對付他——寶音最恨這個!
每次,桃色沾身,她總會格外生氣,跟他大吵大鬧。然後,好些日子不理他。近兩年,她還經常說:“我真後悔應了你!我就不該嫁給你!”
當初她把他從河裏撈起來,被流言蜚語纏身,種種不便之下,他求親,她便應了。顧亭遠知道,她原就不想嫁他,不過是不得已。
可他想娶她啊!第一眼見到她,他便被擊中了。那時,姐姐走了,他心情煩悶,出城散心。就看到明媚,驕陽一般的姑娘,叉着腰站在樹下,指揮着小侄子給她采花。
明明四野只有幾朵零星小花,他卻覺山花爛漫,花開遍野,灼灼耀眼。
後來,他知道她是陳家村的姑娘,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無憂無慮地長大。他哪配呢?父母雙亡,姐姐也不在了,他孑然一人,哪配得上她呢?
老天爺眷顧他,卻委屈了她。她本可以嫁個安寧富足的人家,過着肆意快活的日子。但嫁給他後,要教他燈油沒了要添,燈芯長了要剪,教他生火、煮飯,教他種小蔥、小菜,教他買菜要還價。
他卻總給她惹麻煩,考出功名之前是,考出功名後仍是。想到上次他們吵架,她說:“再惹事,我就回鄉下!把安兒也帶走!”
安兒是他們一歲半的兒子。顧亭遠覺得兒子太小了,如果安兒再大一點,就可以幫着他勸勸母親了。
“是誰害我?”他閉着眼睛,反複推測,對方所圖為何,他又如何脫身?
公雞叫聲穿透黑暗,帶來了黎明。
陳寶音還睡着,就聽到外頭有了響動,一簾之隔的杜金花并沒起,所以是錢碧荷在做早飯。
沒多會兒,杜金花也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下地。然後,有什麽被搬動,傳來沉悶的拖拽聲,聽着像從床底下傳出來的。
嘩啦啦,是錢幣撞擊的聲音。陳寶音閉着眼睛想,原來娘把錢藏在床底下了。
杜金花今日要去鎮上,給寶丫兒扯布做衣裳。她數了又數,數出三百文錢。本來打算拿出四百文,給寶丫兒做兩身好看的,但現在金來要讀書,杜金花咬了咬牙,只能委屈寶丫兒了。
把三百文錢包好,将瓦罐推回床底時,杜金花頓了一下,又搬回來。數出二十文,跟剛才的三百文包在一起。多扯幾尺,給寶丫兒做手巾。寶丫兒細嫩的小腳,得給她單獨扯一塊擦腳布。
重新将瓦罐推回床底,杜金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想到委屈了寶丫兒,她繃着一張臉,起身走出屋子。
來到雞窩前,邁進去,摸了一會兒,摸出兩只雞蛋。她握着溫熱的蛋,罵道:“沒用!連只蛋也不下!要你們有什麽用?明日全殺了吃肉!”
家裏養了五只雞,昨兒殺了一只,還有四只雞。只下兩個蛋,杜金花就不高興。
廚房裏,正在燒火的錢碧荷手抖了下,手背一下碰在竈膛口了,疼得她“嘶”了一聲,眼淚瞬間掉下來。
她抿着嘴,默默擦掉眼淚,無聲靜默地注視着竈膛裏熊熊燒着的火,一下一下機械地往裏填柴禾。
“給寶丫兒煮個蛋。”不一會兒,腳步聲近了,杜金花走進來,把一顆蛋遞過來。
錢碧荷擡頭,伸手接過:“是,娘。”
“以後不用起這麽早了。”杜金花剛要走,想起什麽,回身說道:“以後一天吃兩頓,晌午一頓,傍黑一頓。”
錢碧荷愣了愣,低下頭:“是,娘。”
“田裏活不多了,少吃一頓餓不死。”杜金花揣着另一顆蛋,絮絮叨叨往外走,“供個讀書人,全家不勒緊褲腰帶,還供個屁!”
咔嚓!手裏的樹枝被捏斷,錢碧荷的眼睛被火光映得發亮。
早飯是棒碴粥,照例是三個窩頭。
陳寶音手裏的半個白面花卷,和一顆水煮蛋,就變成了異類。蘭蘭只敢偷偷瞧,金來和銀來的口水都流到腳背上了。
“擦擦口水!”杜金花喝斥道,“你們姑識字,你們識字嗎?識字才有雞蛋吃!”
金來便道:“奶奶,我也識字了,我會寫陳。”
“你識字比你姑多嗎?”杜金花若是連個孩子也講不過,那她還當什麽家,“等你識字比你姑多,再想雞蛋吃!”
金來吸了吸口水,低頭不說話了。
他是饞,但不是沒規矩的孩子。再說了,家裏面奶奶說一不二,他知道自己鬧也沒用。
還是要讀書,金來想,先吃上雞蛋,然後吃肉!頓頓大魚大肉!
呼嚕嚕,一家人喝着稀飯。
今早的三個窩頭,大家都伸手了。昨晚上那頓,吃得太稀了,男人女人都扛不住。
陳寶音等大家都吃上,才慢條斯理地剝了雞蛋,一掰兩半。
她挨着杜金花坐的,一擡手,把半個雞蛋喂到杜金花嘴邊:“娘,啊”
杜金花睜大眼睛,往後仰:“幹什麽?你吃——”話沒說完,她白嫩娴靜的小閨女,不容拒絕地把雞蛋塞她嘴裏了。
“……”杜金花。
咋?還能吐出來啊?
雞蛋的香味在嘴裏傳開,杜金花簡直控制不住,心裏甜得喲!眼睛都彎起來,想大聲說:“這是我閨女!懷胎十月生下的閨女!”
“寶丫兒,下次你自己吃。”杜金花咽下雞蛋,柔聲說道。
陳寶音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說話。
把杜金花愛得喲!真不知道怎麽好了,只想把懷裏的金來踢出去,把閨女摟身前。
“寶丫兒可真孝順吶。”孫五娘略酸地說一句。
家裏三個孩子,金來還要讀書,他姑就不知道讓金來吃?給杜金花吃有什麽用啊?一個老太婆,吃再好有啥用!
“娘對我好,我也對娘好。”陳寶音慢條斯理地道。
“咱們對你不好呗。”孫五娘很想說,但是金來要跟她識字,硬生生忍下了。
其他人都沒說話。
陳有福有點酸,但也很欣慰。孩子孝順娘,就是個孝順的孩子!
陳大郎覺得妹妹有點孩子氣,這才不給孩子吃而是給娘吃。
陳二郎挺高興的,他知道杜金花自從琳琅走後,心裏難受又不說。這下好了,寶丫兒體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