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女

花了六十五文錢,買了一只老母雞,又挑了一棵大白菜,顧亭遠匆匆回家。

顧舒容身子不好,需要進補,老母雞正合适。大白菜口感清甜,生津止悶,用雞湯燙一燙,滋味兒正好。

回到家,操刀殺雞,燒水褪毛。

放進瓦罐裏,小火慢炖上,這才淨了手,回到屋裏。

雞要炖上一個時辰,骨肉才酥爛。站在桌邊,鋪紙研墨,趁此空當默寫《千字文》。

提筆,蘸墨,一個個纖瘦勁銳的字跡,落在紙上。他一心二用,想到偶遇岳母一行。

“阿遠,你炖的什麽?”顧舒容的聲音響起。她探望鄰居孫阿婆了,才回來,聞到院子裏飄散的香氣,驚訝得不得了。等看到院子裏的雞毛,她驚訝道:“你買了雞?”

顧亭遠推開窗戶:“是,姐姐。”

“多少錢?”顧舒容用帕子包手,揭開瓦罐的蓋子,挑起眉頭,“居然還挺肥。”很顯然,弟弟買的雞,很合她心意。

顧亭遠道:“六十五文。”

“這麽便宜?”顧舒容驚訝了,擡眼看他,“怎麽回事?你不是騙我吧?”

顧亭遠筆尖頓了頓,怎麽說呢?他還價的功力,是寶音一手教出來的,絕不多花一文錢。

但現在“他”還不認得寶音。

不知道怎麽答,他索性不答,低頭繼續寫字。

“雞殺得不錯。”顧舒容也不很在意,弟弟有心照料她,其他的很重要嗎?倒是看見雞毛被褪得幹淨,忍不住贊嘆道:“我弟弟真聰明,不必教,平日裏看一看就會了。”

顧亭遠聽她自圓其說,倒是省了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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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寫字,神情認真,顧舒容便不打擾他,回屋拿了針線筐,坐在門檻處,繼續做鞋。

她梳着婦人發髻,坐在屋門口,低頭一針一針穿過,陽光灑落在她烏黑的頭發上,溫婉又美麗。

方晉若居然辜負她。

厭惡湧上,他低垂眼眸,思及姐姐走前。那時她已經彌留,交代完後事,最後說道:“你日後讀書出頭,找找他。若是給人害了,你給他報仇。若是,他變了心,你燒紙給我,我在下面知曉……知曉。”

一個強烈的念頭從心底升起——

如果這不是夢,就好了。

如果他獲得了機遇,重來一世,該多好?星星之火在心底燃起,他克制不住地想,他要挽留姐姐的性命,孝敬她,報答她,讓她過上許諾過的好日子。

剛在夢裏見到姐姐時,他只想對她好一點,彌補悔愧。但現在,他越來越希望,這一切是真的。

他要解除姐姐和方晉若的婚約,給她鋪墊一份好人生。

還有寶音。他緊緊捏着筆杆,怔怔出神。這一次,他一定不會讓她被流言蜚語纏身,他要她快快樂樂的,無憂無慮,一直這樣下去。而他會好好表現,努力追求她,讓她歡歡喜喜地嫁給他。

渴望,如野火燎原,在心底燒成一片。

杜金花帶着兒子兒媳回到家。

“娘!”金來銀來一齊撲過去,“糖!糖!”

孫五娘走的時候許諾孩子,回來後給他們帶糖吃。她當然是忘了的,但沒關系,有人記得嘛!

撇撇嘴,杜金花伸進籃子裏,摸出一個紙包,從裏面拿出兩粒饴糖:“糖在這兒!”指望他們爹娘,猴年馬月記得他們!

“哇!糖!”

金來銀來立刻放開孫五娘,朝杜金花撲過來。

杜金花又摸出一粒,喊道:“蘭蘭!”

中午了,蘭蘭幫着錢碧荷做飯,此刻從廚房跑出來,有點羞赧:“奶奶,我,我不……”

“拿去!”杜金花打斷她道。孫子有的,孫女沒有,像什麽樣子?都吃!

蘭蘭拘謹地走過來,把糖接過來,害羞地低頭跑走了。

“寶丫兒!”杜金花臉上露出笑意,又取出一粒,親手喂到陳寶音嘴邊,“吃糖。”

閨女還沒嫁人,在她眼裏就是孩子。既然是孩子,怎麽能少了她這一份?

陳寶音笑眯眯的,張口啊嗚吃掉了:“謝謝娘。”

“客氣啥喲!”杜金花也笑眯眯起來。

倒是陳有福問道:“咋買糖了?”這麽金貴的玩意兒,一包要不少錢吧?不是說一家人勒緊褲腰帶,供金來讀書嗎?

問起這個,陳二郎就有的說了:“嗨!咱們今兒運氣不錯,省了好些錢呢!”把書鋪裏發生的事,跟家人們講起來。

他說話誇張,拳打腳踢的比劃着,眉飛色舞地道:“咱娘大吼一聲‘好小子’,左手一探,抓住那書生的後脖領子,右手舉起,大耳刮子就‘啪啪啪’,扇得那書生當即痛哭流涕,跪地求饒!”

“……”陳寶音。

她看了看嘴裏噙着糖粒,腮幫子鼓起一個圓球的金來,只見孩子兩眼放光,激動得不得了,清了清嗓子:“咳!”

陳二郎朝她看去:“寶丫兒?”

“二哥,金來是讀書人。”陳寶音提醒。

陳二郎愣了愣,很快明白過來,嘿嘿一笑,搓了搓金來的頭:“爹逗你呢,你奶奶是講道理的人,哪會跟人動手呢?咱家是斯文人,不興那個!”

老老實實地說了一遍。

很顯然,相對拳打腳踢的那個經過,扯着嗓子罵人這版很不過瘾。金來含着糖粒,眼裏的光不閃了。

“嘿!”陳二郎沒忍住,削他後腦勺,“你奶奶如果打了人,今日我們就回不來了,你知不知道!”

金來顯然是覺得憋屈,含含混混地道:“憑什麽他瞧不起咱?”

“他識字,你識字嗎?”陳寶音問,“他能考功名,你能嗎?你上過學堂嗎?你知道去哪裏考功名嗎?他讀了多年書,一旦考上,就是大官,能大口吃肉大口喝肉湯,你能嗎?”

金來呆了,一絲口水順着他嘴角流淌下來,他吸溜兒又吸進去了。

“你說他為什麽瞧不起你?”陳寶音又問。

金來蔫巴了,但還是不服:“那也不能瞧不起人。”

“是。”陳寶音輕輕點頭,在他腦袋頂上輕撫,“所以,你要好好讀書,考功名,當大官。以後看誰不待見,就罵他,狠狠罵他,罵到他心服口服。”

這讓金來精神了些,點點頭:“我記住了,姑。”

廚房裏,蘭蘭跑到竈邊,把手裏攥着的饴糖遞出去,細聲細氣地道:“娘,吃糖。”

錢碧荷看了一眼,推回去:“自己吃。”

蘭蘭有點失望,把糖塞進嘴巴裏,甜甜的滋味兒在舌尖流淌開,她嘴巴甜甜的,心裏卻有一絲苦。

如果她是男孩就好了。她讀書識字,以後也能考功名、當大官。娘想吃肉就吃肉,想吃糖就吃糖。

飯菜做好了,炖了一鍋白菜,一人一個窩頭。頓頓吃半個,一家人身子都熬壞了。

陳寶音吃的是面餅,杜金花從鎮上買的,只給她一個人。

“我話放在這裏,誰的嘴都能虧着,寶丫兒的嘴不能虧着!”杜金花坦坦蕩蕩地偏心,“誰看不過眼,站出來,讓他教金來識字!”

大家能說啥?啥也不說。

“寶丫兒真是好命。”孫五娘笑嘻嘻道,“從前沒吃過苦,來到咱們家,也不吃一絲兒苦頭。”

杜金花的臉沉下來:“咋?這還不叫吃苦?從前寶丫兒錦衣玉食,啥沒吃過,啥沒穿過?到咱家,吃個白面餅,就是不吃苦?”

她寶丫兒吃的苦,都在暗處呢!這些人,沒一個生了眼睛的!

孫五娘呵呵一笑,不說話了。

啃着窩頭,不時觑過去,想看看小姑子好不好意思,上有爹娘下有侄子侄女,她的白面餅能吃得下去?

陳寶音吃得下去。

她撕下一塊,喂到杜金花嘴邊,杜金花不吃,她撒嬌道:“娘,吃嘛。你不吃,我也不吃。”

杜金花拿她沒辦法,吃了一口,心裏又酸又漲,既感動又心疼。這孩子,心太實在了,誰對她好,她一定好回來。

陳有福看了一眼,沒吱聲。他已經習慣了,閨女只孝敬她娘。

給杜金花吃過,陳寶音就心安理得地吃起來。一口餅,一口菜。

少油少鹽的炖白菜,那滋味兒,陳寶音不敢細嚼,囫囵就咽下去。

“讀書真的太貴了!”陳二郎嘗出今天的菜放鹽放少了,但沒抱怨錢碧荷,他曉得的,不是大嫂失手,而是省鹽呢,他說回鎮上的事,“筆墨紙硯,一套就要幾百文!夥計說,可以給抹去零頭。零頭才幾個錢?”

最便宜的一套,六百六十六文。抹去零頭,是六百六十文。那也太貴了!

“要不然,就給寶丫兒買一套,讓寶丫兒默了!”他大口吃着菜。

一本《千字文》是四百五十文。買一本書,不如買一套筆墨紙硯,讓寶丫兒寫。寫完《千字文》,還能寫別的,比如《三字經》《百家姓》。

“咱們倒是運氣好。”陳二郎又喜滋滋起來,“那書生家裏清貧,正好遇見咱們。”

陳寶音很以為然:“運氣不錯。”

省了三百文錢呢!

吃過飯,一家子散了,杜金花拉着閨女回屋,給她看買的布:“你瞅瞅,喜歡不?”

一塊白底印黃花,一塊白底印藍花,都是平民常穿的料子和花色。

“喜歡。”陳寶音摸了摸,嘴角抿出笑意。家裏這光景,娘還能給她扯布做新衣裳,而且一做就是兩身,她知足。

杜金花摸着兩塊布,嘆口氣:“娘知道,這布啊,配不上你。”她閨女,穿錦繡綢緞,才好看。可是家裏怎麽供得起?就算金來不讀書,也供不起。

“配不上的是侯府小姐,不是農女寶丫兒。”陳寶音笑笑,覆上她的手,“娘,我沒嫌棄。”

她是農女寶丫兒,她不再是侯府小姐。

“娘疼我,吃糠咽菜,我也願意。”她認真地說。

陳寶音是嘴饞,喜歡吃這個、吃那個。但是用錦衣玉食換一個給她擦腳、給她蒸花卷、給她留雞腿、給她燒湯婆子、給她煮雞蛋吃的娘,她一百個願意。

一句話說得杜金花的眼眶濕了。

別過頭,頓了頓,才轉回來,嗔道:“傻孩子!有錦衣玉食,你就去,娘願意你過好日子!”

寶丫兒沒嫌棄,她心裏松了口氣。

杜金花知道寶丫兒是好孩子,但也擔心委屈了她,擔心她不喜歡,卻強迫自己喜歡。現在聽她這麽說,杜金花心裏明快起來了。

她拿布在閨女身上比着,說道:“那書生說,明日上午咱們去書鋪門口尋他。娘想着,娘不識字,他亂寫一通,娘也不曉得。明日,你跟娘一塊兒去吧?”

“好啊!”這點小事,陳寶音沒多想就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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