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見面
小憩一會兒,醒來後,陳寶音跟爹娘一起,去見爺奶、大伯一家。
杜金花挎上籃子,裝着兩塊布,打算請大嫂幫忙做衣裳。
她對身邊的閨女道:“你爺奶年紀大了,耳朵背,等下說話大點聲兒。”頓了頓,“沒事,到時候娘幫你喊。”
這麽漂亮的閨女,大聲叫嚷的樣子,杜金花不想看。
“你大伯、大伯娘,人都不錯。”杜金花又道,“見面就問好,不會說的就不說,娘幫你說。”
陳寶音點點頭:“嗯。”
“你大伯家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杜金花接着介紹,“三個哥哥都成親了,也都有娃了。兩個姐姐早幾年也嫁出去了,你今日見不到的。”
陳寶音“嗯”一聲。夢裏對大伯家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記得小孩子很多。
等到了大伯家,陳寶音發現人口是真的多。
滿院子亂跑的孩子,乍一看六七個。再看房屋,同樣是土胚房,但是有五間住房。另有一間廚房,一間茅房。
“喲,來了!”大伯娘率先迎上來。
杜金花挽着閨女的手,說道:“嗯。寶丫兒來見她爺爺奶奶。”
“剛睡醒,來,進來吧。”大伯娘引路。
爺爺奶奶的年紀大了,不大愛走動,這會兒剛睡醒,還沒起床。
陳寶音走進去,按照爹娘說的,跪下磕了個頭:“爺爺,奶奶。”磕過頭,就算過了明面兒了。
“哎。”奶奶應着,眼神不大好使,吃力地打量了她一會兒,說道:“好孩子,是個好孩子。”這件事情,昨兒大伯娘就跟她說了,她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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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寶音低頭不語。
接下來就是杜金花跟他們說話。兩位老人的耳朵不好使,杜金花扯着嗓門喊,陳寶音站在旁邊,耳朵都嗡嗡的。
“行了,讓爹娘休息吧。”沒一會兒,大伯娘就把他們帶出去。
日頭正好,大家把凳子搬出來,坐在院子裏說話。
“妹妹這身衣裳,真氣派。”一個嫂子說道,眼裏閃動着羨慕。
杜金花聽了,就沉下臉:“可不!僅有的從那邊帶來的東西!”
那個嫂子張了張口,發現自己起的話頭不對,連忙看向妯娌求救。
“那邊咋那麽小氣?”另一個嫂子便氣憤道,“送妹妹回來,居然什麽也不讓帶!”
村裏都傳遍了,陳寶音下車時,一個行囊都沒有。身上這套行頭,再光鮮亮麗,又有什麽用?在外人看來,與光着身子被趕出來,沒什麽分別!
“他們就是欺負人!”杜金花想起這事就來氣,揚起嗓門就罵起來。
養了十多年的姑娘,真狠心啊!如果寶丫兒性子不好,也就罷了。但相處兩日,杜金花知道,寶丫兒可是個好孩子!那邊夫人為啥趕她走?趕走就算了,還糟踐人!
“可不是?糟踐人呢!”大伯娘附和道。
杜金花一肚子的氣憤不平:“太狠心了!”一個孩子,就這樣趕走,不知道她會遭到別人笑話嗎?杜金花不信,那位夫人想不到這些。
她就是不在意!好狠的心腸!杜金花越想越氣,道:“我好端端的閨女,被抱錯了,是她的錯兒嗎?這樣待她,受盡委屈!”
陳寶音在一旁,靜靜坐着,不出聲。
“在家裏還習慣嗎?”三嫂挨她近,低聲說道:“若是沒人說話,來家裏,人多熱鬧。”錢碧荷是個木頭人,悶得不行,孫五娘又是個潑辣貨,沒人愛搭理她。
陳寶音微微一笑,點頭:“嗯,大家都很好。”
嗯?三嫂挑了挑眉。
杜金花聽見了,扭頭看過來,揚眉道:“寶丫兒在家裏教金來和蘭蘭識字呢,悶不着!”
閨女這麽有本事,她咋能不說給人知道?
“啥?”聽了這話,衆人都是一呆。
杜金花揚起下巴,不遮不掩的驕傲:“寶丫兒識字,她要教金來讀書,以後拜先生、考功名呢!”
大家都驚呆了:“寶丫兒,識字?”
是了,她在侯府長大,識字不稀奇。
但是,她願意教金來?老天爺喲,這是咋想的?他們自己都沒想到呢!
考功名?金來以後能做官?他們老陳家,還有這機緣?
“寶丫兒不是剛回來?”愣了半晌,大嫂先回過神。
杜金花被問的,心裏驟然一酸,但她沒表現出來,驕傲挺胸:“這孩子心眼實在,要拉拔侄子呢!”
會識字,不藏私,願意教,多好的孩子!
啊?這讓幾位嫂子心裏一動。不光金來是她侄子,她們生的娃,也是她侄子呢!
“我家牛蛋,能跟着聽聽不?”大嫂試探道。
杜金花沒做聲,扭頭看閨女。
教書這件事,杜金花不可能做閨女的主,閨女想教就教,不想教就不教。
“好啊。”陳寶音臉上一點難色都沒露出來,輕笑一聲,點頭答應了。
杜金花問她:“寶丫兒,你教得過來不?孩子都皮。”這麽丁點兒大的孩子,正是上樹下河,調皮搗蛋,不好管教的年紀。
“不用,不用寶丫兒管教!”二嫂興奮道,“我們自己管。敢不聽話,屁股打爛!”
陳寶音笑道:“那就教得過來。”
她料到了。教了自己家的娃,那大伯家的娃,能不管嗎?這是骨肉親戚,打斷骨頭連着筋的。
“哎喲!寶丫兒真敞亮!”幾位嫂子高興極了,連忙喊自己孩子過來,“來,喊姑姑!以後姑姑教你們讀書識字!”
“識字?姑姑是教書先生嗎?”
“不然呢?”大嫂在牛蛋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喊先生!”不能喊姑,喊姑沒威嚴。
“先生。”牛蛋被打得一個趔趄,揉揉屁股喊道。
其他幾個孩子,也被親娘按着喊起來:“姑姑!”“先生!”“姑姑先生!”“先生姑姑!”
逗得陳寶音直笑。
嫂子們也笑,老天爺開眼喲,多好的機會,自家娃能識字,還不要銀子!
“雖然是自家人,束脩還是要奉上的。”大伯娘開口道。
杜金花的臉色好看了一點。
就算是親戚,也得給束脩!教這麽多孩子,多累呢!那都是耗心血的活兒,吃多少糧食能補回來?
可憐她的寶丫兒,來到家裏,吃也吃不好。
只不過,大家是一家人,如果像私塾那樣正經收束脩,就外道了。杜金花心裏想着,慢慢說道:“我才給寶丫兒扯了兩塊布,做她秋日穿着。這天冷得快,過不多久就該穿棉衣了。”
大伯娘立刻道:“這你不必愁!交給咱們了!”說着,她看向幾個兒媳,“莫說寶丫兒教孩子們讀書,便是什麽也沒有,寶丫兒剛回來,咱們也該添送些,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戚呢,是不是?”
嫂子們一齊應道:“是!”“很是!”“寶丫兒妹妹的棉衣,交給咱們了!”
棉衣要暖和,就得續多多的棉花。棉花很貴,但幾個孩子想要讀書,正經拜師的話,可不止這點兒。
女人們心裏算得清楚,孩子要讀書識字,除了拜先生之外,還要購置書籍,要買筆墨紙硯。沒有這些,誰教你家孩子?但寶丫兒就不一樣了。
幾個嫂子們心裏是歡喜的,摸着自家孩子的腦袋頂,只覺仿佛看見了希望,眼睛裏湧滿了光。
“家裏孩子多,若是都教,我也心疼寶丫兒。”這時,大伯娘說道。看了一眼自家孩子們,對陳寶音道:“寶丫兒考校考校他們,看看誰有資質。有資質,咱再教。沒資質的,咱不費那個力氣。”
陳寶音的表情有些微妙,有點想笑。大伯娘哪裏是要考校孩子們的資質?分明是要考校她,看她有沒有本事教孩子們。
也好。她點點頭,笑道:“我準備教金來和蘭蘭《千字文》。不若我背誦一遍,看看小家夥們記得多少?”
這個好!大伯娘眼睛一亮,笑眯眯道:“都聽你的。”
陳寶音便笑着點名:“杏兒,牛蛋,石榴,石頭,桃花,柱子,虎頭,來,站好。”
嫂子們很驚訝:“不用教杏兒她們。”
“咋不教?”開口的是杜金花,“我家蘭蘭就一塊教的。女娃識字,長大了好說親!”
杏兒最大,十歲了,對嫁人這事兒有朦胧的概念,雙手扭着,有些拘束。
大嫂道:“這麽多孩子,寶丫兒你教得過來不?”
“不難的。”陳寶音笑眯眯道,“教背書時,我讀一句,他們讀一句。教識字時,我寫一個字,他們跟着寫一個字。每日我會布置課業,次日檢查。不聽話的,就不教了。”
不聽話的,就不教。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不聽話,所以都教。
嫂子們沉吟着。
“教,都教!”仍是大伯娘,拍板道:“杏兒,好好兒看着弟弟妹妹們,知道不?”
杏兒點點頭:“嗯。”
十歲的姑娘家,已經很能幹了。她把弟弟妹妹們安置好,站成一排,聽姑姑讀《千字文》。小姑娘生着一雙杏眼,清澈明亮,模樣乖巧。
趁機,大伯娘對杜金花使了個眼色。
“咋?”杜金花跟進屋裏。
大伯娘在床邊一坐,解開包袱,是杜金花帶過來的兩塊布。她抖落開,思量着從哪裏裁剪,口中說道:“寶丫兒也十五了吧?你啥時候給她說親?”
話剛落地,杜金花沉下臉來。
“我知道你舍不得。”大伯娘看她一眼,說道:“孩子剛回來,你必定是想養在身邊,親近兩年的。但兩年後,孩子就大了。”
杜金花沒好氣道:“嫂子,你知道我不想提,那還提什麽?”
她真是一點兒也不想提這事!想都不願意想!她寶丫兒是多好的孩子?才回來呢!那麽親近她這個娘,她怎麽忍心把她嫁出去哦?
眼淚唰的一下,掉了下來。
坐在床沿,背過身,抹淚。
大伯娘嘆口氣:“是我心急了,不該這時候提。”剛才她看見杏兒的神情,便想起來這茬,順口就提了。
這會兒提,也有這會兒提的好處——長痛不如短痛,早點想清楚。
杜金花坐那抹眼淚,心裏酸苦得緊:“我這是啥命喲!”
若是金來已經大了,再有兩年就考功名,寶丫兒等兩年就等了,擡身價。但金來才五歲,寶丫兒等他考上功名,非得等成老姑婆不可!
但,這兩年就說親,嫁妝從哪兒出?家底就那麽些兒,還要供金來讀書,一家人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上哪兒給寶丫兒攢嫁妝去?
陳寶音在院子裏帶孩子們玩,順便跟嫂子們親近親近。沒多會兒,蘭蘭帶着金來、銀來也過來玩了。
一直到天黑,該吃飯了,一家人才回去。
“娘,你發愁呢?”
孩子們在前面歡快地跑着,陳寶音挎着籃子,跟杜金花挨着走動。她敏銳察覺到杜金花的情緒不高,歪頭看她。
杜金花可是愁得不行了。但這哪能跟閨女說呢?閨女夠不容易了。
“沒啥。”她裝作無事地擺擺手,“就是擔心你累,教那麽多孩子。”
陳寶音笑笑,示意挎着的籃子:“又不白教。明年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襪,都有着落了。還有雞蛋吃。娘,有我一個蛋,就有你一個蛋。不愁了啊。”
回來時,大伯娘給她籃子裏裝了十來個雞蛋。
家裏現在連窩頭都要省着吃,雞蛋可別提多金貴了,陳寶音高興着呢!
杜金花看着閨女快活的臉頰,她是這麽簡單的一個人,心裏不由得更酸澀了。
她寶丫兒,真苦哇!
“嗯,嗯。”她強忍住,點點頭,“娘不吃你的雞蛋,你自己吃,聽到不?”
陳寶音笑嘻嘻的,搖搖頭:“就不,我和娘一起吃。”
這麽個孩子……杜金花心裏裝滿了酸水兒,卻又甜嘟嘟的,跟灌了滿腔的蜜似的。她想,無論如何,得給寶丫兒許個好前程。
轉眼就是第二天。
杜金花和陳寶音一起進城,陳二郎護送。
進了城,順着昨日的路,往雅信齋的方向走。離得老遠,就看到一道藍色身影,單薄得風一吹就跑似的,站在路邊兒。
“兄弟!”陳二郎興奮地揮手,沖着那邊喊道。
那書生看見他們,猛地一臉驚吓,弱不禁風的身板一抖,手裏的籃子掉下來,砸在他的腳上。
“啧。”杜金花嫌棄的聲音。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連個籃子都提不好。
往後金來長大了,可不能學他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