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定金
寶,寶音?
寶音跟着一起來了!
顧亭遠手足無措,僵在那裏。她怎麽會來?他全無準備。
被她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她第一印象不會好吧?慌亂,懊惱,一下子充滿了胸腔。
撿起籃子,人已經近了。陳二郎笑得燦爛,咧開一口齊整的牙齒:“兄弟,看見啥了,吓成這樣?”
顧亭遠挎好籃子,低埋下頭,拱手:“慚愧。”
是該慚愧,陳二郎看着他弱不禁風的身板,心想自己上次被吓掉手裏的東西,還是家裏來人說琳琅不是他妹妹。
接着,就瞧見身前的書生,耳廓通紅,猛地回過味兒來。轉頭,看向身後的寶丫兒。
是了,他妹妹漂亮得就像一粒珍珠落在砂子裏。哪怕換上尋常姑娘家穿的衣裙,也還是明晃晃的奪目。他轉回頭,遮住妹妹的身形,道:“我們帶錢來了,你的書寫好了嗎?”
“寫好了。”顧亭遠回答,仍舊低埋着頭,心口緊跳,從籃子裏拿出一本《千字文》,顫着手,遞過去。
他的手指瘦削修長,竹節般溫潤,很是好看。但他此刻只有羞愧,自己的手不夠有力。
将書遞過去後,飛快收回來,藏在袖中。
原計劃着,他在家中打打拳,強健體魄,然後再去見她。他們會在明年春日相遇。這次,他不會因為救落水孩童,把自己也搭進去,連累她救他。這次,他會在她面前表現出勇武可靠的一面。
可是……
可是計劃不如變化,他們今日便相遇了!
顧亭遠低埋着頭,不說話,希望她對他的印象不深刻,最好不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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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寶音不知他的心思。書生是健壯也罷,瘦弱也罷,英俊也罷,平庸也罷。于她而言,都是紅粉骷髅。
她沒打算嫁人。
教金來讀書,并不是一時興起。她打算全力培養金來,待他日後讀出個名堂,她便不僅是他的姑姑,還是他的恩人。他必然會奉養她。
因此,她見到顧亭遠,對他的印象反而不錯——他給自家省銀錢了!
陳二郎将書遞給她,她低頭翻閱,只見紙上字跡清瘦勁銳,極有風骨,不似一般讀書人的字跡,心中一動。
飛快檢查完,未有一字錯漏,未有一處模糊,她合上書,轉而擡頭,撥開陳二郎,問書生:“你要貼補家用,是不是?”
顧亭遠未料她開口與他講話,心裏一慌,慢慢擡起頭,但眼睛仍垂着,只敢看到她的下颌:“回姑娘,是。”
“我瞧你字跡不錯,想再與你訂兩本書。”陳寶音道,“一本《三字經》,一本《百家姓》,不知價錢幾何?”
他缺錢,她也缺錢。這樣合作,對他們雙方而言,都是極有利的事。
況且,陳寶音自己的字跡,不如他多矣。此人的字跡,是經過長年累月苦練出來的,別說她這樣一個混日子的,便是侯府的哥哥們,也不如他許多。
給孩子們啓蒙,有這樣出衆的字跡熏陶着,自然更好。
“價錢……”顧亭遠沉吟,緩緩擡眼,卻在看清的一剎那,一絲陌生之感在心頭浮現。
他怔怔失語。
不一樣。她和寶音,不一樣。
顧亭遠記憶中,寶音是嬌俏的,明媚的,恣意的,像是自由開在山坡上的花。但站在他面前的少女,過分明麗,像是大戶人家養在花圃裏的名花。
身姿儀态,都不是她。
“太貴我們就不買了。”見他遲疑,陳寶音率先開口。
別想講價,講價是不可能的。家裏清貧,杜金花連口窩頭都舍不得吃。
聞言,顧亭遠心裏反而一松。是了,這麽精明,是寶音的脾氣。
“《三字經》,仍收一百五十文。”他按照字數算錢,“《百家姓》,收八十文。”
聽上去是很實誠的價格了,但陳寶音仍是壓價:“咱們不是頭回光顧你生意,再給便宜些!”
“哦,好,好。”顧亭遠下意識就道。這個價格,已經是非常實惠了,再少,他就幾乎幹白工了。
猶豫着,他道:“最多便宜五文。”
“成!”陳寶音一口應下。五文錢也是錢,買幾個白面餅,可以給杜金花吃呢!
見她沒有再講價,顧亭遠心裏松了口氣,額頭上涼飕飕的,擡起袖子蘸了蘸,發現不知何時緊張得出了汗。
“咱們幾時來取?”只見談完,陳二郎又站回去,擋住了妹妹。
顧亭遠不覺得失望,反而松了口氣。她過于明亮的眼睛,讓他慌亂又緊張。面對陳二郎有些警惕和不善的視線,反而自在了些:“後日上午,還是此處,你們來取。”
“那就說定了。”陳二郎道。
猶豫了下,顧亭遠道:“你們要付二十文的定金。”
嗯?陳二郎挑起眉:“你怕咱們不來?”
顧亭遠的确怕他們不來。但不是怕生意做不成,而是想要兩日後還能見到她。
雖然她不一定還跟來。
但……萬一呢?
“給他吧。”陳寶音看向杜金花道。
杜金花數出二十文錢,交由陳二郎,遞過去道:“別想賴咱們的錢,我記得你的樣子,你跑到天邊兒我也能找到你!”
面對二舅兄的威脅,顧亭遠笑了笑:“聖人在上,學生不敢。”
這還成。陳二郎點點頭,遮擋着妹妹,讓她們先走,然後自己也跟上:“後日,別忘了啊!”
“好。”顧亭遠點點頭,轉身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目光落在那道盛滿了思念的身影上,一眨不眨。
前方,陳寶音似察覺到什麽,回頭。
顧亭遠忙轉過身,裝作沒有在看她,低頭扒拉籃子,好一會兒,才轉回去。
只看到人來人往的街頭,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身影,剎那間,失落湧上心頭。
他抿抿唇,挎着籃子去買菜。心裏很多疑惑,回想剛剛,他察覺到一件沒注意的事——陳二郎接過《千字文》後,遞給了寶音。
雖然陳二郎遮住了她的身影,但仔細回想,顧亭遠似乎聽到了翻書頁的聲音。她在檢查。檢查什麽?換句話說,能檢查什麽?
缺頁,錯漏,字跡模糊。
她識字。顧亭遠瞬間确定,她跟他以為的不一樣。心裏濤聲浪卷,為什麽會這樣?她難道不是寶音?還是……
跟他一樣,她也有機緣?也是帶着記憶的?那她為什麽不認他?
想到什麽,顧亭遠心口驟然縮緊,臉色一白。
“那書生偷偷看寶丫兒呢!”轉過街角,陳二郎收回視線,笑嘻嘻的,既有些得意,又想回去揍人一拳,“咱家寶丫兒真俊俏!”
可不嗎?杜金花繃着臉,時不時瞪向路邊。看什麽看,沒禮數!
侯府養大的姑娘,臉兒瑩白,比珍珠還白。身姿綽約,行走之間,有股子說不出的韻味。杜金花說不出來,但就是好看!富貴!跟尋常姑娘家不一樣!
引得路上行人頻頻看過來,男子看她,女子也看她,好似沒見過這樣出色的姑娘。那能見過嗎?梨花鎮雖然離京城不遠,坐馬車一日就能到,但大戶人家的千金怎會在鎮上抛頭露面?
“不過他可真……”陳二郎形容不出來,握了握拳頭,“我一拳能打趴他十個,不帶喘氣的!”
杜金花沒好氣地瞥他一眼,真是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這話孫五娘也說過,于是她也說了同樣的話:“人家一天掙百多文錢,你能嗎?”
“呃……”陳二郎尴尬地撓撓頭,他當然是不能了,他一天花百多文還差不多,“金來長大不能也這樣吧?那可真是丢咱們老陳家的人了!”
“不能!”杜金花道,“叫他一邊讀書,一邊做活!”但凡做活的人,沒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陳二郎便道:“不會耽誤他讀書吧?”
“讀不好就打!”杜金花想也不想就說,“打一頓,餓兩天,看他耽誤不耽誤!”
陳二郎便不說話了。心疼兒子?不可能的。讓他當官老爺的爹,才是他追求的未來。
“寶丫兒,你覺得呢?”他看向陳寶音。
陳寶音想了想,說道:“偶爾做些活,不耽誤讀書。”倘若每日拿出一個半個時辰幹點活計,便耽誤了讀書,以至于考不上功名,那說明他天資如此,倒不如不讀了。
“寶丫兒既然如此說了,那必定行的!”陳二郎爽快道。
杜金花撇撇嘴,道:“跟咱們賣書的那書生,日日去買菜的。再之前,書鋪裏那幾個混賬東西,不也消磨時間?金來幹點劈柴擔水的活,又咋的了?”
那不是一樣嗎?都不是在讀書。
“娘說得對。”陳二郎深以為然,陳寶音也低頭笑笑,“娘是不會錯的。”
陳二郎拍一句馬屁,杜金花嫌棄得不行,只想叫他走遠些。但閨女附和一句,她只覺得心裏真舒坦,臉上不自覺帶出笑意,柔聲道:“寶丫兒今兒吃什麽?還吃白面餅?娘給你買包子,咋樣?”
聽到“包子”,陳二郎肚子裏咕嚕嚕叫起來,拼命咽口水。
他連窩頭都只能吃半個。聽到包子,眼睛都綠了。
但就跟他不心疼金來一樣,杜金花也不心疼他,看都不看他一眼,柔聲跟閨女道:“吃啥餡兒的?豆沙餡兒?肉餡兒?韭菜餡兒?”
“豆沙餡兒。”陳寶音開心挽住她的手臂,“娘真疼我!”
杜金花頓時那個貼心喲,跟喝了蜜一樣,拍拍她的手:“娘疼你,疼你。”不疼她,疼誰呢?這命苦的孩子,從天上掉進泥堆裏,這滋味兒誰知道喲!
她想起陳有福勸她,寶丫兒好歹享受過十幾年的富貴生活,這輩子值了。但杜金花不這麽想,閨女是享受過十幾年好日子,但這一輩子還長着呢,她前面吃過甜頭,後面幾十年都吃苦,這啥滋味兒啊!
再有兩年,閨女就要嫁人了,在婆家和在娘家,能一樣嗎?她越想越舍不得,買包子的時候,多買了兩個:“留着明天吃。”
後日來取書,明天不進城,買了囤起來。
“謝謝娘。”陳寶音笑眯眯接過來,心裏快活極了。她喜歡被偏愛的感覺,至于家裏人可能有意見?那就是沒辦法的事啦!
陳二郎饞得直流口水,央求道:“娘,給我也買一個吧?我早上只吃了半個窩頭,喝了一碗稀飯,走到鎮上就餓了。”
杜金花看他一眼,心硬如鐵:“忍忍就過去了。”
“……”真是親娘啊。
他眼巴巴地瞅着陳寶音,可憐兮兮道:“寶丫兒,二哥對你好不?”
陳寶音想了想,從籃子裏拿出一只包子。杜金花大驚,按住她:“你聽他胡扯!大老爺們兒,哪那麽容易餓?他哄你呢!”
冤枉啊!這是親娘說得出口的話嗎?大老爺們兒更容易餓啊!
輕輕一笑,陳寶音揪了塊包子,塞到陳二郎嘴邊:“二哥,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把陳二郎感動得不行:“嗚嗚,真是我親妹子!”
他一口吃掉那塊包子皮,然後看着寶丫兒喂娘一口,自己吃一口,再喂娘一口,再自己吃一口……
包子沒了。
目瞪口呆,只吃了一口包子皮的陳二郎,指了指妹妹,然後悲憤大喊:“娘!”
“鬼叫什麽!”杜金花嫌棄道。
她強被喂了半個包子,面皮松軟,豆沙甘甜,熱乎乎的一路進了肚子,心裏那個暖喲!
她的寶丫兒,她不吃,她就也不吃!這孩子,咋能不對她好?
路過幹果雜貨鋪,花了十文錢,買了半斤紅棗。出了鋪子,她對陳二郎道:“這是買給你妹妹的,給你妹妹補身體。教書耗心血,懂不!”
陳二郎心說,不用每次都拿“教書”當由頭。她想對寶丫兒好,他曉得。在看到寶丫兒吃個包子都分娘一半,陳二郎心裏沒多少意見。
“五娘過幾日就肚子痛了。”他嘻嘻一笑,沖老娘伸出手。
杜金花“啪”的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陳二郎又伸出來,仍舊嘿嘿笑着,杜金花白了他一眼,抓了一把給他:“別吱聲,知道不?”
“知道,知道。”陳二郎把紅棗揣身上,笑得吊兒郎當。
一家人又買了兩只碗,一個陶盆,這才頂着快至正中的日頭匆匆返回。